一晃又一年许,已至天和七年的正月。冬寒凛冽,风如利刃,黄河冰封千里,树枝黝黑干枯,向上狰狞。马车徐徐前行,轮子碾过化雪的泥泞,嘎吱作响。

    “阿宁,当真不冷吗?”

    宇文邕为年幼的女儿拢了拢外氅,忧心道。

    “不冷,不冷!”宇文宁笑吟吟举起握着身旁宇文赟指尖的稚嫩小手,“阿宁有阿兄陪,很暖和!”

    “等会儿下了马车可比车内更冷了,你总不能一直让阿兄抱吧,那他得多累啊。”婉颜无奈失笑。

    “那我要阿娘抱抱!”宇文宁咧开嘴,赭色眼眸眯成一条缝。

    “阿娘,我不累的,我很乐意陪妹妹。”宇文赟注视着婉颜,神情分外认真,“父皇和您离宫这么远,大概与国事有关,我也想出来长长见识,多为你们分忧。”

    闻言,宇文邕将视线投向长子,眸中晦明不定。

    阿赟如今也快至舞象之年,是该多历练历练,将来才有可能担起大任……不过,他总感觉这孩子心底还藏了些互相纠缠折磨的隐秘情绪,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连阿赟现下最亲近的婉颜,也不知晓。

    察觉到父皇的目光,宇文赟没来由心里发毛,他状若随意侧过头望向窗外,却忍不住吞咽口水。

    他恍惚感觉自己的所有心思毫无遗漏地暴露在父皇眼前,让他不知该如何自处。父皇英明神武,隐忍多年却从未屈服,是他心中的英雄,正因如此,他绝不能让父皇窥见他内心深处的执念。

    他太想得到父皇和阿娘的认可了,他不想被任何人看扁,他想知道他在某人心里是不可替代的,是被人需要的……没有人可以再轻易抛弃他。

    “阿兄……想什么?”宇文宁歪着脑袋看他。

    “没什么,走神了而已。”耳畔忽然响起幼妹清脆的嗓音,他慌忙应答,“路途遥远,你先休息会儿吧。”

    宇文宁格外聪慧,机灵劲儿与阿娘简直如出一辙,早早就学会了说话,如今还能由他牵着走路了。见过她的人都喜欢她,就连宇文护,也纵容她抓着自己的长髯编小辫。

    如她的名字一样,光是待在她身侧,便觉美好宁静。

    他也不知道自己只是纯粹地疼爱妹妹,还是在疼爱受父皇和阿娘珍视的妹妹……他想不清楚,索性不想了,但他明白,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她。

    至少对妹妹来说,他这个长兄是不可替代的。

    “到了。”

    宇文邕提醒道,将三人视线都引至车窗外,又在马车堪堪停稳的下一瞬急忙出声:

    “哎,婉颜……你小心点!”

    “这可是凿冰!我等不及看了!”她跳下车后,理了理衣摆,又朝车内伸手,“来,阿宁,到阿娘怀里来。”

    宇文宁乖乖蹦到母亲怀中,由她抱下车,又在地上站稳,留下一对小小脚印。

    “知道你想看,朕一收到奏折上报,就立刻带你一起来看,只是没想到这两个小家伙也跟来了。”

    宇文邕牵过婉颜空闲的手,又示意宇文赟跟上步伐,向河岸走去。冰碴四溅,碎石乱飞,对岸处的光洁冰面早已堆起小山般的碎渣,被阳光照射得有些化了,再由凿冰的士兵踩来踏去,便染上乌黑一片。

    婉颜微眯起眼,端详对岸凿冰的齐军,日光晃得眼睛略感不适。她轻叹一声,心间充盈着奇异的情绪。

    她看向宇文邕,而他也正凝视着她。二人虽未言语,但四目相对,便知他们已经想到了同样的事。

    “阿赟,知道齐军冬天凿冰,意味着什么吗?”

    须臾后,她又转向身旁少年。

    “缺水?取冰?还是……”宇文赟绞尽脑汁,忐忑地抛出答案。

    “都不是喔。”她神秘一笑,“此处地势并不陡峻,水流平缓,冬天河面结冰后,敌人可直接抵达对岸,发起进攻。因此,凿冰可以防范对方偷袭。”

    “那为何……我们这边没有人凿冰?”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不解道。

    “因为——”宇文邕微扬唇角,接过话头,“我大周已逐渐强大,强大到齐军会主动凿冰。”

    宇文氏和高氏政权的对立从西魏、东魏时便存在,彼时刚站稳脚跟的西魏北周实力尚不强大,每到冬季连忙凿冰破坏河面,唯恐东魏北齐长驱直入。直到这几年,局势才慢慢变化,率先凿冰的一方也由周国变为齐国——尤其是前段时间宇文宪率军从龙门渡过黄河,并破斛律光筑起的五个城池后,波澜更为微妙诡谲。

    宇文邕长舒一口气,望着壮阔河面久久沉默。

    他终于……活到了这一天,得以看到周国终于由弱小一点点变得强大,而他自身,也与周国命脉相系,蛰伏着慢慢壮大自己的势力。

    若死去的两位皇兄也能看到这般景象,该有多好。

    所幸,他和婉颜终于看到了。

    “感觉自己的努力一点点变得亲眼可见了,真好啊。”婉颜不由感叹。

    “……阿娘说,阿宁的名字,是让大家幸福。周国强大,能让大家更快和阿宁一样?”支着脑袋琢磨了一会儿后,宇文宁眨巴眼睛发问。

    “当然!”婉颜即答,“所以,为了阿宁幸福,为了大家能和阿宁一样幸福,爹爹和娘亲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使周国更强大。”

    “那阿宁,也要和爹爹娘亲一起让周国更强大!”

    小姑娘张牙舞爪,中气十足,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

    她沉思片刻,旋即灵光一现:“唔,阿宁现在也快两岁了,自己能走路,不如过段日子暖和些了,和阿娘一起去城里的学堂,怎么样?”

    “好啊好啊,要去要去!”

    “这孩子,真的知道学堂是干什么的吗……”宇文邕无奈扶额,“你这小不点,到时候别给你娘添乱,朕得看紧你。”

    “不知道,但想跟阿娘一起!”她昂扬起小脑袋,毛茸茸的辫子在空中晃悠,模样煞是可爱,又冲宇文邕吐吐舌头,“爹爹……自己想来,说管教阿宁,真别扭!”

    被不到两岁的女儿看穿心思的宇文邕:“……”

    “哈哈哈哈哈哈!”婉颜被他们逗笑,忍不住伸手捏宇文宁柔软的圆脸,“我们阿宁都这么说了,那看来我无论如何都要带上你一起去了。”

    “阿娘,我也想去。”宇文赟甫一开口,对上婉颜视线后又下意识垂下眼帘,支支吾吾道,“……哪怕帮不上忙,能照顾妹妹也是好的。”

    “没事啦,帮不帮忙都可以跟我去,只是我担心这样会耽误你在夫子那里的学习……”

    得到她的应允,宇文赟立马抬眸,日光落在他的眸中,烙下星星斑点:

    “不会耽误!我现在功课学得很快,夫子还夸我了!”

    见他神情认真,婉颜忽然生出一点揶揄他的想法来:“哎哟,这么认真……现在不扔小纸条了?”

    “啊,什么纸条?”宇文赟愣了愣,蓦然反应过来,羞赧地拖长了声音,“——阿娘!”

    ……

    暮色四合,晚霞漫天,将长安城笼罩在日落而息的沉寂之中,就连雪也落得无声无息。

    男人身披深黑鹤氅,静静安坐在轮椅上望天,雪粒点缀其衣,犹如水墨留白。他的眉眼清俊,乌发用松柏木簪挽在脑后,随意垂下几缕,衬得面颊越发清冷,犹比魏晋隐士。唯有那半眯起的狭长凤目里,藏蓄一星半点的野心,似能将原野燎烧殆尽。

    “好几个柱国被更换,宇文护手下那些个管不住自己的又尽在地方闹事,纵然玄都观的法座上频现讲经论道,但确实可见,长安快变天了。”

    宇文直阖上双眸,似是喃喃自语。

    一场堪比虎狼厮杀的君臣相争,已经僵持了十二载,比他料想的更久,但毕竟好戏总有落幕之时,落幕前的背水一战才最动人。

    宇文护身居高位,手握军权,党羽林立,却迟迟不出这最后一击,恐怕他自己也隐有察觉,经过了数次逢凶化吉,如今还想着直接杀掉宇文邕,没那么简单。

    如今皇兄显然更有胜算,且身为正统继承人,也能平息宗室间的权力恐慌……再留在宇文护阵营,并非明智之举。

    想必皇兄也在等着那样的时刻——能够悄无声息地一击致命的时刻。

    旁观太久,不免乏味,还是躬身入局更有意思。

    既然他们都在等待某个时机,就让他稍微推波助澜一下吧。

    凭皇兄那般重情义的性子,定会予他厚待,而非宇文护那般将信将疑,届时他想再做些手脚,可谓探囊取物。

    “何泉。”

    思及此,他开口唤道。

    回廊阴影中走出一个青年,那人相貌平平,不露锋芒,恭敬地低头:“殿下,何泉在。”

    “你因家贫没入官奴,因办事得力被我看中,从此一直跟着我,不再颠沛流离,我说的对吗?”

    “是,幸得殿下赏识,奴才才能吃饱穿暖。”像是猜到宇文直要说什么,何泉连忙应答,“殿下有事尽管吩咐,奴才必定万死不辞!”

    “没有这般夸张。”他略微抿唇,“不过是……想给你找个更好的去处罢了。”

    他遥望远处重重屋檐背后漏出的一角高墙。

    “——进宫服侍皇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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