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他收到我的信后,会先避嫌一段时间,毕竟阿慈是兰陵王的……”婉颜瞥了眼高慈,声音弱下几分。

    “爹也是这样想,所以劝我们先安心在周国待着,不必挂念家里。但他还是会担心,趁前段时间周齐互派使者,商贩往来较多,他便托家乡熟悉的茶商给我带了封信。”

    郑怀璧停顿片刻,忽凑到她脸旁:

    “婉颜,爹还说,你对我们有大恩,他相信你的为人,也相信许你带兵营救我的皇上的为人,所以……将来若周齐必有一战,他愿助明君攘除奸凶。”

    “代我谢过郑公,他如此有远见,看来你不用担心郑府安危了。”

    郑怀璧苦涩一笑,神情略有恍惚:“倘若长恭能有我爹一半懂得明哲保身,他也不至于落得那样的下场……”

    “那是他的选择,他不后悔,我们也无法指摘。”婉颜说着说着,忽反应过来这是得知斛律光死讯时,宇文邕曾劝慰她的话,一时也有几分感慨,“总之,要是高长恭并非这样正直到有些顽固倔强的人,你当初也不一定会喜欢他,这或许就是命运吧。”

    “你说得对,这正是无可奈何的事……”郑怀璧抿了抿唇,略微抬起下颌,以使泛红的眼眶里蓄起的泪水不流出来。

    婉颜顺着她的视线打量起屋内陈设,只见角落里摆着一座楠木小龛,里面伫立莹润通透的一佛二弟子玉像,脚下莲瓣盛放,头顶菩提舒展,小巧精致,栩栩如生。而龛前摆放的蒲团和散在上面用秀美小楷抄着心经的黄纸,则昭示出佛像并非装饰摆件,还承载着无处宣泄的思念与不舍。

    “最近无事,除了教阿慈读书识字,我常常会抄些心经来凝神,为长恭超度,助他早登极乐,不再被这苦难尘世所累。”察觉到她的目光,郑怀璧解释道,“啊,说起来我还需去向慧远法师还这卷心经,再讨来大般若经和金刚经。”

    “怀璧……”婉颜神色复杂,“你没有听说,最近宇文邕已经和佛、道弟子展开过多次辩论,确立了儒教第一、道教次之、佛教最次吗?”

    “这倒未曾。”她诚恳摇头,“你替我备物件备得很齐,买菜和肉找附近的村民最为方便,所以我已经好些时日没进过城了,不晓得佛寺的情况。”

    “简单来说,就是他最近下令年轻力壮的僧侣还俗,拆除冗余的佛寺装饰还给百姓,缩减了佛寺的规模。”婉颜皱了皱眉,“所以城内佛寺乱成一片,那些僧侣都闹着要绝食自尽,骂宇文邕骂得不可开交。”

    “皇上的脾气真好……”郑怀璧不免咋舌,“若是高纬那暴君,压根不会让僧侣有不满的机会。”

    “他呀,本来灭佛就是为了百姓,怎么可能故意和百姓过不去。”婉颜耸耸肩,“你不如告诉我慧远法师现在何处,我陪你一同去,再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添置。”

    郑怀璧本不愿麻烦婉颜,但转念一想错过这次机会,慧远法师那样德高望重又四处云游的人指不定要被气跑了,还是赶快把心经还给他比较好。于是她点点头,告知了慧远法师目前所在的佛寺。

    ……

    小坐一会儿后,婉颜便与郑怀璧出门进城。大雪从屋檐滑落,几乎要压垮陈年的木梁,它们簌簌而落,宛如飞瀑直下,又重重落在地上,掩埋了纷乱的脚步。婉颜踏过佛寺前的石砖路,瞧见地上化雪的乌黑泥泞与混杂其中的斑驳血迹,实在触目惊心,很不是滋味地连声叹息。

    哪怕她那日在朝堂上为他打了圆场,也稍微缓和了众臣的怨怼,堵住了那些反驳的话,但如今政策真正实施起来,尚有这样多的百姓并不懂得他灭佛的深意。他们哪里知道什么国家大局,他们只知道自己无法再好吃懒做了,不得不拿起锄头在田间辛苦劳作、举起刀剑在战场冲锋向前,又或者是那些固执迂腐的僧侣不肯向世俗皇权低头,不愿割舍所占土地的丰富地产或流传在外的显赫名声。明明宇文邕从未想杀任何人,但仍有少许僧侣认为他的行为犯下了业障,他们抗争不过,只能选择绝食自尽以表对佛祖的赤诚之心。

    婉颜知道自己不是佛教徒,没有资格去评判他们的行为,但她哪怕是从乱世百姓的角度出发,也觉得这些人死得很不值得。何必呢,有那样多的人在乱世里受压迫而不得不死,这些人分明可以活得好好的,却因为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主动选择死亡。人命怎可被如此轻率地对待……

    佛寺比昔日确实冷清了不少,繁复精美的雕花砖被悉数换成了素面砖,贴覆在五重塔上的金箔也不见踪影,硕大的斗拱减了几跳,使楼阁低矮些许,想必是拿去充当其他木材了。但僧侣们或在庭院内洒扫,或在大雄宝殿内念经,与寻常无异,对于必要的生活来说,这里其实没有什么变化。

    小沙弥说慧远法师正在禅房会见贵人,让她们稍事等候。可提及“贵人”二字时,他蹙起的眉头和下撇的嘴角显然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厌恶,婉颜不消细想,便猜得出来者何人。

    因此她跟郑怀璧说了一声后,便偷摸溜到慧远法师的禅房窗边。里面燃着噼啪作响的炭火,因此敞开了窗户,约莫也方便赏雪。

    宇文邕端正坐在一个光头和尚的对面,虽着粗麻布衣,但毕竟身形挺括结实,仍可见其朗朗风度。他目光炯炯,眼神坚定决绝,其内如同琥珀色的焰火流连,以彻底烧灼自己为代价,予暗夜最纯粹又无私的光明。那是连茫茫白雪也无法遮掩的夺目光亮,因此也会刺痛人眼,譬如那慧远法师便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陛下,莫怪贫僧舌拙,但忠言逆耳,贫僧仍有一疑惑难解。”慧远法师捋捋长髯,“先太祖皇帝崇尚佛事,陛下如今却反其道而行之,岂非不孝?”

    “法师,这便是您一叶障目,未懂朕心了。”面对如此尖锐诘问,宇文邕不慌不忙,面不改色平静道,“令沙门还俗,各自侍奉父母,不增添烦忧,是成就天下之孝,于我国大有裨益。而朕欲舍戎从夏、六合同一,即可令太祖扬名万代,你如何说这非孝?”

    此番话听得慧远法师哑口无言,他翕张嘴唇,却未发出声音,捋胡须的手稍显急促。深呼吸几下后,他仿佛才又找回神识:“无论如何,陛下以皇力破灭三宝,已成无视因果正法的邪见之人。阿鼻地狱不分贵贱——陛下,难道不惧地狱么?”

    婉颜在窗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同时心上蓦地升起一股怒火。慧远法师简直欺人太甚!

    这又使她想起之前宇文护每次对他发难诘责,不管多难堪,他都隐忍了下来,挂着那假笑面具努力保全自己和身边人。只有他自己知道笑容之下的心早已千疮百孔,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痛苦委屈。

    或许也正是经历了这十二年,此时他雷厉风行锐意改革,撼动已牵扯整个国家利益的佛教,面对那些僧侣的谩骂诋毁,面对他们情愿自尽也不愿活在他的诏令下,面对声名显赫的慧远法师说出犀利言论,他才能平心静气地应对。

    未曾想宇文邕听罢,毫不犹豫地掷下一句话:

    “但令百姓得乐,朕亦不辞地狱诸苦!”

    他直视着慧远法师,目光中熊熊燃烧的决心令对方不由吞咽口水,身子向后移了几寸。然而慧远法师仍不服输,停顿几秒后,又道:“可陛下如今以邪法化人,已种下苦业,大周百姓将与陛下共赴阿鼻地狱,又哪里有乐可得?”

    “纵然有苦业,那也是朕的苦业,干大周百姓何事?”宇文邕终于面露愠色,他蹙起剑眉,眼神多了几分压迫性的威严,声音也陡然冷下,犹如寒霜,“——法师,念在你是众人信奉的高僧,朕敬你几分,但这不意味着朕允许你诅咒朕之百姓。朕年少时也读过佛法,知晓自己在做什么,也坚信自己所做正确,有任何后果,朕一人承担,还请法师为自己留些口德。”

    哪怕是生气如斯,他的眼中仍未有半分杀意。慧远法师看透了这一点,因此只是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既如此,贫僧便不多留陛下。”

    宇文邕微微颔首,便起身披上外袍走向禅房外。

    此次拜访慧远法师,他并未带任何臣子部下来,就是因为算准佛门会给他难堪。但毕竟慧远法师被周齐二国的信徒皆视为高僧,他仍有必要亲自来一趟,告诉法师他为何要灭佛,并听听法师的想法,就算法师不理解,他也得表态。

    他不怕地狱,暂不提他不信地狱——否则为何那样多的奸佞仍在祸害人间——哪怕他信地狱真的存在,那也等他死后再说吧,他必须要先完成大业,不能再耽搁了。

    因为……他清楚自己身体的变化。

    自从阿宁死后,他就时不时会头痛欲裂,有时晕眩到必须要停下手中事务,去榻上歇息片刻。可他歇息得一点儿都不安稳,他明明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怎能停下脚步!

    他请太医看过多次,都没有太大好转,直到他得知父亲得过的病症,他才恍然大悟,这病与父亲的相似,大抵承续自父亲。至于他的兄长们为何没有,那大概是他们被宇文护毒杀时,还没到他现在的年纪罢了。

    这病症很难根治,不发作时与平素无异,但一发作便会痛苦万分,模样狼狈不堪,所幸目前每次发病他都单独待在乾安殿理政,没让婉颜看到,没让阿赟看到,也没让其他臣子看到。但他很怕终有一天他再也瞒不住了,婉颜会怪他——她一定会怪他,她会为他难过,会为他担忧,凭她的性子,一定会自己深深陷入苦恼中。她那样良善的人,本已承受太多无可奈何的苦痛,所以他不想让她再为自己而烦扰。

    唯有这件事,宇文邕十分心虚,不敢细想婉颜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他该如何自处。

    正想着,额角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疼痛,似有什么尖锐利器要从脑颅内穿刺而出,又如钝刀一下下割锯着他的理智。一时不小心,他一个踉跄,便跌倒在了雪地里。玄黑色衣摆霎那间沾染湿漉漉的白,梳得整齐的乌发变得有些凌乱,而他一手撑在泥泞中,双目布满血丝,隐隐咬牙忍过疼痛,连脖颈上的青筋都狰狞得骇人。

    而就在这时,他面前忽投下一片阴影,旋即一双手伸到了他的面前。他讶异地抬头望去,只见婉颜站到了他面前,又慢慢俯下身,用那双神女般澄澈无瑕的双眼凝视着他,带着无尽的怜悯与心疼。

    他下意识滚动喉结,静静等待她发现他有所隐瞒时的怒火或失望,又或者是悲哀的叹惋。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承担。

    但他没想到,她只是伸出了温热有力的手,用平静而坦然的语气轻轻唤他:

    “阿邕,有些累了吧,我陪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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