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颜,朕……”

    他犹豫着开口,难得带有几分忐忑生涩,而眼眶中竟泛起淡淡的光,好似剔透雪花飘落到了他幽深的眸中。

    她却笑而不语,只是伸手环抱他,将他的头拢到自己肩前。他挺立的鼻正好挨着她的锁骨,那略显慌乱急促的呼吸所带来的灼热透过衣料触碰到她的皮肤,顷刻便驱散了彻骨寒意。

    “我原本是生气的,先不说我气那些和尚咒骂你,单说你生病却瞒着我,非要自己硬撑,就够我气的。”她突然一顿,旋即不由叹息,“……但是,一看到你这张脸,一和你的眼睛对视,我就突然生不起来气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我爱你。”

    她流畅地说出了这番话,眼中一片澄明,没有任何犹疑。宇文邕反倒一时愣住了。

    他们已夫妻多年,并不会常把“爱”字挂在嘴边,而她此时坦然利落地说出这个字,让他恍惚回想起他们多年前初识时,她在绛州城义无反顾地选择救他——他似乎才意识到,原来她一直都在坚定地选择他,哪怕当时他对她而言只是个过客,她也没有放弃过。

    “我知道你是为了不让我担心,也知道你已经默默承担了很多,所以我不怨你瞒我。但是,你不应忘记,我从好几年前就开始嘱咐你,一定要注意身体,有事不要憋着……”

    她说到这里,忽然哽咽起来,嘴唇微微颤抖,委屈得很。宇文邕觉察后,连忙在衣摆上胡乱一擦手上污渍,又紧紧抱住她。

    “朕错了,是朕不好,对不起……”

    她却摇头:“不是的,你很好很好,我只是觉得你不太懂何为爱人。”

    “朕哪里不懂……”他听到这话急急开口反驳,但对上她朦胧的泪眼后忽然倍感窘迫,便把剩下的字吞回到喉咙中。

    “你看,你是一国之主,凡事身体力行,有忙不完的政务,还要周旋许多明争暗斗;而我呢,我热爱我的调查,有我的学术志趣,喜欢到处游历,接触和帮助不同的人……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是两个独立的灵魂,可是,为什么我们要在一起?为什么我们会相爱呢?”

    她捧过他的脸,故意捏了捏,而他静静听着她的话,一言不发地凝视她,等待着后文。

    “阿邕,我们相爱,不是因为没了对方会变得多差,而是因为有了对方,会变得更好。爱是陪伴,是信任,是扶持,是安心。我爱着你的一切,所以我也愿意分享你的喜怒哀乐,愿意陪你渡过难关。生病了,咱们好好治,只要不是绝症,总能好转的——就算是绝症……也不要紧!我知道不少绝症病人在家人陪伴下保持好心情后转危为安的例子呢。总之,你无需有任何心理负担,无论是什么洪水猛兽,我们都坦然面对,好吗?”

    细雪在空中打旋儿,飘到她浓密的睫羽上,犹如装点了水晶。而他在注视那两汪黝黑的平静湖泊许久后,再也无法抽离,他选择心甘情愿沉入湖中柔和的漩涡深处,那里没有疼痛,也没有咒骂,有的只是令人安心的静谧。可他的心既平静,又躁动,他感觉它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甚至让他有些发热眩晕,好似催促着他赶紧做些什么。

    下一秒,他便依循本能,凑近她的脸颊,吻上了她的唇。那亲吻轻如羽毛,温热柔软的唇瓣仅仅相触,却恍惚已逾千古。寺院中回荡着浑厚悠长的钟声,苍翠古柏抖落簌簌的雪,天地茫茫,他们就像挥洒在白纸上的墨点,是岁月的句读。

    “婉颜,你比朕通透得多。”他深深凝视着她,喉结微动,“朕明白了,朕答应你好好养病,和你一起坦然面对。”

    “这就对了嘛!”她长舒一口气,神情顿时轻松不少,又慢慢扶他起身,“那你告诉我你的病症,我虽然不懂医术,但在我的时代还是接触过一些医学知识,说不定能帮上忙。”

    《周书》记载他操劳过度以致英年早逝,也是因为从未忘记这一点,她才能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反应过来他必然有所隐瞒——他的神情只有压抑的痛苦,没有半分惊讶,绝不似第一次发病。她在走过来前其实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的应对方式,甚至她也可以当作没看见,悄悄隐去身影,不让他难堪。但她最终选择面对。

    毕竟不让他难堪的最佳方法并不是假装不知情,而是让他治好病,所以她得劝服他真正打开心结。

    不论这次的病是否与他三十六岁那年致死的病症有关,至少让他先休息一段时间吧,他肩上的担子实在是太沉了。

    “朕令太医看过,先太祖皇帝也得过类似病症……”

    此刻,他终于将病症悉数说了出来,眼神不再逃避闪躲。

    “……我好像知道是什么了。”婉颜听完,表情却越发凝重,“刚才我和你说话时,你是否已经不疼了,也没有随身携带药物?”

    “是,它是疼一阵子,只要捱过去,便暂时无碍。”

    她深吸一口气:“你听我说,这代表你的病症尚未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从现在开始你老老实实听太医的话,要你休息你就休息。大不了我给你念奏折,或者你正好历练阿赟,我帮你盯着他,当然你也可以派靠谱的心腹大臣去处理……无论如何,办法总是有的。”

    她曾去医院做过志愿服务,接触了很多老人,如果她没判断错的话,宇文邕那些病症应该属于中风前兆。想来他之前应对宇文护时多次隐忍已伤脾肺,如今亲政后又不爱惜自己,操劳过度,才导致年纪轻轻就患上了中老年人多得的病。他方才只是一阵头疼,就说明还没严重到难以苏醒的那一步……幸好,幸好。

    “好,回宫后朕与你细细商议。”

    “或者……你干脆搬到云阳宫住一段时间吧!”婉颜转动眼珠,灵光一现,“那里清静,又离皇宫不算太远,正好适合养病。”

    “你陪朕一起吗?”他忽然发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这隐隐期待的模样使她忍俊不禁:“当然,我要监督你遵从医嘱。”

    他刚点头,又想起了什么,试探着问道:“可否等朕几日?朕得回宫拟关于优待老者的诏令,戊午日还要在正武殿决断诉讼……这都是已经定好的事。”

    “……”她无奈扶额,只好朝他晃了晃手指,“你啊。”

    宇文邕抿唇笑笑,又握紧她的手:“话说回来,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我是陪怀璧来找慧远和尚还经书的……哎哟!”说着,婉颜猛地顿住脚步,“她恐怕还在厢房等待,我得去跟她说一声。”

    宇文邕点了点头,只好略带不舍地松开了手。

    于是婉颜又折返去找郑怀璧,然而厢房却空无一人。她东张西望,发现方才见过的小沙弥正在回廊前洒扫,连忙上前询问:

    “刚才在这里候着的施主呢?就是和我一起来的那位夫人,她去哪里了?”

    “方才贵人离开后,那位施主便已去寻过慧远法师。后来她听说大雄宝殿内有很多等待开光的祈福莲灯,就去那里了。”小沙弥答着,“哦,对了,她还说若您有事,可以先走,不必挂念她。”

    “那怎么行,好歹也要知会一声……”

    婉颜自言自语念叨着,道了谢后又疾步前往大雄宝殿。

    殿内寂静冷清,燃着烟雾袅袅的檀香,与上了年头的柏木气味交融,幽深、浓郁、厚重,似乎一旦踏入门槛,便与世俗隔绝,入目皆是伫立的高大佛像,庄严慈悲。佛像眼珠由黑曜石镶嵌,晶莹剔透,在昏暗大殿内与烛火相映,如同与她直直对视,泛着震慑人心的凛光。

    她将视线下移至佛像底部的须弥座前,便发现郑怀璧正站在那儿,低头在桌案上写着什么。

    “怀璧!”婉颜凑上前去,好奇探头,“在写什么呢?”

    “祈福灯。”她抬头弯弯眉眼,“我听说这批莲花灯会在大雄宝殿内由法师念经开光,祝生者幸福安康、逝者早登极乐,就想着能不能给长恭也写一盏。”

    婉颜听罢,一时沉默下来,只是静静看着郑怀璧。她眼中没有半分苦大仇深,甚至只有淡淡的悲伤,余下皆是平静。旁人见了或许会说她从悲痛中很快便走了出来,可是她自己很清楚,她一点儿都没有忘却。

    郑怀璧又继续写着高长恭的姓名与生卒日期,她的楷书下笔流畅,清秀隽美,只有在落笔卒日时停顿了几秒。婉颜见状不忍,轻抚着她的背。

    须臾后,她将黄纸放入莲花灯,再将灯端正放置到千百盏灯之中。婉颜随意打量那一张张黄纸,其上字迹或工整或潦草,有的墨水浓稠,有的则褪色得颇为浅淡,而这千百个深浅不一的名字全部处于同一片烛火中,沐浴着同一片佛光。耳畔蓦然间回响起宇文邕那掷地有声的“但令百姓得乐,朕亦不辞地狱诸苦”,她忍不住长叹一声。

    ——可叹息戛然而止。

    婉颜赶紧揉了揉眼睛,凑近去看其中一盏莲花灯上的黄纸,定睛之后,她满脸震惊。

    那张黄纸上,写着宇文宁的名字。

    “这……”她忍不住取出黄纸,紧紧攥在手心,一时有些失神,“这是阿宁,这是我女儿……这黄纸是谁写的?”

    “皇上刚刚也来了佛寺,会不会是他写的?”郑怀璧顿了顿,又道,“不过,既然皇上现在和僧侣关系紧张,那不太可能……或许是和阿宁关系要好的某个宗亲留下的?不论是谁,这说明除了你们之外,还有人挂念着她。”

    “不是的,怀璧,不是的。”

    婉颜吞咽口水,只觉浑身战栗不已,如坠冰窖。她脸色煞白,颤抖着把黄纸递到郑怀璧面前:

    “这上面的卒日……写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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