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郑怀璧本想安慰的话骤然间被堵回喉中。她沉下声音,秀眉微蹙:“愿意为亡者祈福,自然是因内心牵挂,又怎会记错生卒时间……”

    “是啊,距离明年阿宁的祭日尚有几月,现下其他人压根没有任何理由为了完成仪式来为她祈福。”婉颜顿了顿,竭力使大脑保持冷静,不让自己被这怪象扰乱思绪,“除了我和阿邕,只有那些宗亲朝臣认识阿宁,但我一时也想不出有谁会如此记挂她,更想不出记挂之人若像你一样主动来写,如何会写错……”

    说至此处,她的声音忽透出几分浓浓的惊悸,如同被一团飘忽不定的雾笼罩其中,全身浸在鬼魅般的寒意中。那寒意并不锐利,却丝丝缕缕缠绕住了她的心,悄无声息地渗透进骨缝当中,扼住了她的喉咙:

    “还有一种可能——写下祈福灯的人,就是我要找的人。”

    闻言,郑怀璧颇为不解,同时也被一阵细微的毛骨悚然所侵袭,她张了张嘴,但最终只是沉默片刻。婉颜并未给她细讲过女儿意外身亡的缘由,那对一个母亲来说太过沉重,此刻一听,方知意外背后必有蹊跷,但恐怕牵涉周国秘辛,为了婉颜,她还是不再追问为好。

    “这位小师傅,”婉颜索性快步走到正在诵经的和尚旁,“可否问一下,这批祈福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香客来写的?”

    那和尚思忖片刻,答:“约莫是这月初。”

    “那你记得这张纸是哪位香客写的吗?”她递过手中黄纸。

    “……不记得,”和尚定睛一看,旋即摇了摇头,“施主,这你可为难我了,我们又不会在香客写的时候盯着他们。”

    “那……有什么贵人来写过吗?”

    “阿弥陀佛,这贫僧也不太记得,”和尚面露难色,但见婉颜盯着他的眼神中暗藏悲戚,又道,“不过,凡是来上香的人,都有名册在录。”

    她眼睛顿时一亮,但很快便沉寂下去。若写黄纸的人真是置阿宁于死地的幕后黑手,怎么可能轻易留下自己来过的痕迹,或者,更准确来说,凶手本无任何必要写这张祈福纸。

    难道是那人心中有愧么……那未免也太可笑了。

    尽管如此,婉颜还是找他要了那份名册一看,反复确认好几遍后,她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些人我都不太熟悉,倒是意料之中。”

    “婉颜,”郑怀璧忽凑上前来耳语,“皇上……是不是还在外面等你?”

    “啊,是的!”她如梦初醒,赶紧把名册一把塞回那和尚怀里,又悄悄将黄纸攥在手心里,“我们走吧——你还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

    郑怀璧不由噗呲一笑:“我和阿慈不缺什么,外面风大,你还是赶紧陪皇上回去吧。”

    “也好,那我过年的时候再来你家。哦,对了,开春前我可能要陪宇文邕去云阳宫住一段时间,你跟阿慈说一声,教他功夫的事先缓缓,等天气暖和了再让他来学堂。”

    “那便多谢你了,要是这孩子给你添麻烦,你尽管教训他。”

    “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可不留情了哦。”

    两人说着向寺外走去,果不其然,宇文邕孤身一人站在山门天王像下。走近后,郑怀璧对他行了行礼便闪身离开。而婉颜刚转头看向回宫的路,就被眼前景象惊住——有数个僧侣仅穿单衣,在雪地里一步一磕头,他们匍匐之处落下了一串串狰狞骇人的殷红印记,与尚未被细雪掩埋的干涸血迹重合。

    “何必呢,”她忍不住叹息,“我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些血迹,猜到是他们自己磕出来的,你说,为什么他们都想不通,为什么他们要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

    “朕方才已经命巡逻的守卫阻止他们再这样自残,但完全拦不住。”宇文邕蹙起眉头,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不由扼腕,“灭佛一事,朕问心无愧,可朕却难以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执念所伤……就算再说朕的不是,他们毕竟也是朕的子民。”

    “唉,你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若他们一心认定,我们也难以介入因果。”

    说着,婉颜扶过宇文邕的手,又把黄纸递给他看:“对了,这是我刚才在大雄宝殿看到的,有人给阿宁写了祈福灯。”

    他微微眯眼,眸中闪过一瞬疑惑和惊愕,而后果断道:“但这卒日分明写错了。”

    “是,你与我一样,一眼便能看出蹊跷。”她说,“总之,我打算先把纸带回去,说不定会有用。”

    宇文邕略一沉思:“这样看来,朕要尽快让朝廷百官都知道朕要去云阳宫养病的消息……或许能借此将幕后之人引出来。”

    但如果是她之前猜测的那样,对宇文邕会很残酷,那人毕竟是他的……

    婉颜将视线重新移向远处。

    那里,僧侣化为小小黑影,消失在里坊拐角处,渗出的血迹逐渐与雪水融为泥泞,乍看犹如在青石砖路上留下了一个个黢黑的窟窿,空洞、寂廖、千疮百孔,如同即将到来的真相,令人悸然。

    这大概就是一个帝王不得不面对的吧,即使他已经历过那些腥风血雨,但权力的暗流变幻不息,他仍被裹挟其中。

    而她,竟不经意间成了破局的关键。

    ……

    建德三年,春寒料峭。

    年后又下了一场大雪,将整座秦岭山脉装点为冷峻的长龙,酣卧在似波涛般翻滚不休的云雾之中。都说瑞雪兆丰年,建德二年那令人头疼的旱灾总算过去了,长安城也多了些张灯结彩的喜色,纵然不比齐国繁华,但老百姓足以温饱,调度的粮食也都已补足空缺,这终于使宇文邕松了口气。在亲自进行完耕田之礼后,婉颜二话不说把他拽去了云阳宫养病。

    “你上次让六府举荐贤良清正的人,我看他们呈上的名单还不错……哎呀,这里有来自原州的奏折,我看看啊……哇,李贤将军把这边陲重镇治理得挺好。这一份是宇文宪汇报的练兵情况,嗯,留给你亲自看吧。”

    婉颜坐在桌案前一边聚精会神读着奏折文书,一边对它们进行批注分类,时不时念叨几句,不忘侧头瞧瞧床榻上的宇文邕。

    搬来云阳宫后,宇文邕索性将批奏折的权力交给了她,除了她拿不准的及重大事项需给他过目,剩下皆凭她自己裁决。婉颜本来就精于梳理,此事对她不在话下。她根据内容将奏折分为农事、兵事、商贸等类别摆放,总结了每一份的要旨,哪怕是地方官员日常问候宇文邕,她也会简要记下,不让他错过君臣情感的维系。

    “好,五弟在兵法上颇有心得,料想他此次练兵应是收获不少。”宇文邕将苦药一饮而尽,又温柔注视她,“对了,前不久他给朕拟的几篇兵书要略,你若想读,也可一读,他总结得很好。”

    “那正好,我得空了学习学习……啊,绛州城!你快看这个,这个是新的绛州城太守写的上书!”

    婉颜忽然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站起身朝床榻走去。宇文邕见状不禁失笑,牵她在床沿坐下,揽住她的肩膀,与她一起读着那份奏折。

    上面说,灭佛诏令颁布后,绛州城百姓自发地凿毁了当年宇文护修建的那座石窟,将石料用于修补城墙或街道,唯独中央由宇文邕亲自设计的那一整块浮雕,他们丝毫未动,将它留存了下来。

    而为首的百姓,正是当年被掳去石窟后又侥幸逃走的那几个工匠。

    宇文邕读罢微微抿唇,神情肃然:“若缺石料,就算都凿了去,朕也不会怪罪他们,何必多此一举……”

    话语间乍听有些许数落,但婉颜分明见他低垂眼帘,浓密睫羽遮不住其中闪烁的晶莹。她用手摩挲奏折上那墨色字迹,又覆上宇文邕的手背,心中涌现一股难言的莫大感动。

    在现代学术界,虽然绛州城石窟浮雕为何能留存尚有许多争议,但学者们多认为石窟在北周武帝灭佛期间被毁,这一举动在符合灭佛政策的同时,还暗藏武帝诛杀权臣后重新整顿权力的政治象征意图,因此应与武帝本人意志有关。

    就连她刚穿越过来时,也是率先询问宇文邕会在何种动机下会毁掉一座石窟。

    而事实却是,石窟被毁和浮雕留存皆发自百姓内心,而这又与他们共同经历的那场绛州城变乱息息相关。

    很显然,这份写在纸上的奏折最终会湮灭为齑粉,但石窟的凿痕却无声记录下了这段故事。石头毫无疑问是有记忆的,她不仅有幸触摸了这段记忆,更是记忆的创造者之一。

    她突然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意味难辨,厚重万分,却又轻盈无比——轻到可以乘风飞越积雪的终南山、奔腾的黄河,也可以飞越漫长的时光,见证无数心与心的相交。

    ……

    “皇上,夫人!”

    一声惊呼由远而近,打破了殿内静谧。婉颜抬头望去,只见瑶娘急急走进殿内,眼角泛红,面色悲戚。

    “怎么了?”婉颜见她神色不对,心中不由一紧,“别急,你慢慢说。”

    “太后、太后她突然病重了!”

    瑶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无比沉痛:

    “太后派人来话,请皇上和夫人……去见她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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