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伪浓情碧壶锁捆裙臣,实堪伤玉势流红王孙。(九)

    九儿把鱼符悉心埋在了白府的一处才往王府回程。

    她迫不及待想回家去,回到府里,想告诉时毫,她再也不怕了。她终于克服了心里的恐惧。任日后再有怎样的事情,她都敢睁着眼睛直面,再将天地间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在门口将马儿丢给了侍卫,内府里却四处寂静一片。甚为诡异。

    忽而见一小厮提着裙袂急匆匆跑过,唐王慌忙将其叫住。

    “殿下?!”

    “你这是去做什么?怎么后府里没了人?”

    “禀殿下,不、不好了。”

    “快说!”

    “诉衷情···见红了···”

    “什么?!”

    九儿甩开小厮,一边跑一边自问,他怎么会见红呢。自己好不容易欢欣地回来见他,有那么多话想告诉他,可他···

    她更不想面对的,是时毫见红的原因。

    她不想听见是自己害得他。

    诉衷情哪怕是门外也是乌泱泱围了一群人。门外的一众小厮、公公们见了是唐王娘娘回来了,都惊异得紧。纷纷跪倒了一片。只怕因为里面的事情,唐王迁怒怪罪。

    九儿想着最坏的可能,心里却不敢相信,一直暗念着。

    时毫,你千万别出事啊。

    夫侍们和太后都待在正殿内,纷纷手足无措。明仁太后脸上更是阴沉。一众人等听见外头的小厮们纷纷道着娘娘二字,都惊讶抬头看去。看清了来人正是刚刚归来的娘娘,连忙问安。

    太后见她平安归来,本是心安,可他心里极为牵挂岑时毫腹中的孩子,脸上便难以展露笑容。更有一重奇怪,为何岑时毫刚刚出事,巧得她就回来了?

    九儿来不及向太后问安,她左右看着,连忙赶到床畔。床上的人儿已经脸色惨白,似乎没了意识,她上去握住他的手,声声唤着,“时毫!!时毫!!”

    这深情心痛的模样,让外头原本惶恐不安的夫侍们平添了些妒意。

    岑时毫重重喘息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睁开眼睛。他半梦半醒仿佛在鬼门关外游荡徘徊,却听到背后仿佛有心爱的人唤他,他撑着身体,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模模糊糊,待那人影儿终于清晰了,他终于看见了,那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她终于回来了。

    他用极为委屈得气声唤着,“九娘···”

    见他说了话,九儿一时欣慰极了,两只手抓着他的手说着,“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九娘···你终于···回来了···时毫无用···我怕是···保不住咱们的孩子了···”

    九儿偏过头去看向床尾,她轻轻掀开被子,发觉他的两腿之间已经有鲜血流出。

    “庶夫人怎么了?!怎么会见红!”

    文衫和斯砚在后头咚得跪了下来。

    “娘娘!夫人这几日胎动不安,可御医说了只是暑热才是孕夫会如此,这原不打紧。可、可自从前两日,在六州歌头看了戏回来,就一直腹凉发痛。今早起便难受得紧,可夫人说,院子里秋千索松了,若是娘娘回来看见定然不高兴,要奴才等去找人重新安上。等到奴才等安好回来了,夫人坐到秋千上···却见···却见秋千上落了红···”

    门外的夫侍们听得害怕,他们不敢到内室来。徐扶楹怕看戏的事情牵扯到自己,慌忙跪倒门口,申辩着,“娘娘!当日看戏··确实是侍身窜的局,可···可当日后府之人具在,侍身并未做什么···何况,岑哥哥哪里是从六州歌头回来难受得,文衫斯砚,你们两个实说,岑哥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难受的?”

    文衫斯砚互相看看,却不敢说话。

    九儿看得闹心极了,大骂道:“废物!混账东西!快说!”

    文衫斯砚才连忙说,“似乎···自从院子里种了槐花树后···夫人就有此状···”

    九儿刚才进来时候没注意,一心系在时毫身上,如今往窗外看去,确实多了颗槐树。

    “哪儿来的?!”

    韩山祠见瞒不住,慌忙也跟着跪在了门外,“娘娘,是···是方士种的生基,是埋子孙娃娃用的···可那槐花树并无什么于孕夫不利的药性,想来并非是槐树之故。”

    九儿皱着眉,“子孙娃娃?”看他支支吾吾的样子,又朝着外头的檀倌儿和辜青林训道,“你们两个日日陪在岑夫人身边,说!怎么回事!”

    檀倌儿连忙说:“禀娘娘,是前些日子,侧夫人主张,要为庶夫人埋子孙娃娃,以求生产顺遂。才找了术士来,种了槐树。地下埋了一对子孙娃娃。”

    辜青林更加神色不安,今儿早上他确实发觉岑夫人神色很不好,但自从六州歌头回来,见到了那位梁生,他心里一直惶恐,便没顾上侍奉岑夫人:“回娘娘,是侧夫人说,宫里的傧侍有孕,都要埋生基,才找术士种下的。侍身没能伺候好庶夫人,侍身有错。”

    辜青林这段明明是自责的话,在韩山祠听来,却觉得是以退为进,招惹殿下的可怜。

    九儿不喜欢这些妖术,如今听见更加生气,“你好端端的,埋什么子孙娃娃!”

    韩山祠连忙辩解,“娘娘,是宫中一直有此术,侍身也是为了王嗣着想,以求庶夫人生产平安,子嗣繁盛。何况···何况旁的王姑府里也有行此举,侍身是好心啊。侍身没本事为娘娘诞育王嗣,只想···只想岑夫人能为您平安生下王女···”

    徐扶楹看着跪在自己身边的韩山祠,“可岑哥哥现下并不平安,可见,侧夫人找的术士着实无能。”

    衍望不相信诅咒之术,懒得搭理他们,只是心里确实怀疑有人没安好心罢了。

    正欲发怒时,却听到背后的时毫正在叫自己,才慌忙又到他身畔,握起他的手。

    “九娘···是不是我没有用···我保不住我们的孩子···好不容易有了咱们两个的孩子···我却···”

    “不许胡说,你不会有事的。”

    “九娘···我原以为,我熬到你回来就好···我以为等你回来了···咱们的孩子就没事了···”

    此话一出,九儿霎时间明白了,他定然在府里受委屈了。可此刻不是问罪的时候。

    “没事的,你一定没事的。你要撑住,别昏睡过去。”转头,对着郭御医说道,“品藿!他怎么了,怎么会见红,你一定要治好他!”

    身后的郭御医,却一直神情不对,她将唐王叫到偏处,“娘娘,岑夫人有大寒之状,若是耽搁下去,不仅孩子保不住,连岑夫人的性命都会有误。娘娘,您还是快拿个主意吧!”

    九儿闻听此言恍惚要栽倒在地,郭御医连忙扶住她,“他前几日已经有了不好的症状,那时候便已经明了保不住。只是靠药吊着,才拖到今日。再拖下去,只怕他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性命也有事。”

    九儿愣在那里,两眼怔怔。她不相信。不是不相信郭御医,而是不相信眼前的事实。郭御医是青年才干,往日为她做事也是极为靠得住的。

    “娘娘!娘娘,您快些做主吧!那胎不抓紧排出,过几个时辰,淤积堵在玉势里,怕夫人要么再不能人事,要么性命都没了!”

    九儿回了神,握紧了拳头,咬着嘴里软肉,又看了看医官手里捧着的那碗黑漆漆的药。

    众人看着唐王缓缓走到床边,坐到岑夫人身旁。岑夫人还在哀呼痛楚,疼得不行。见九娘过来,他刚想说什么,却由九儿先说了话。

    九儿面无表情,像是定了心神。

    “给他喝下吧。”

    一旁的医官慌忙递了药来,灌到了岑夫人嘴边,岑夫人原本以为是安胎的药,方才张口喝了。

    九儿坐在一旁,死死抓着他的手,眼含热泪看着那药被他喝下去,而后再也忍不住,泪水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

    药灌下去,立刻发作。那血水越留越多,时毫痛得哀嚎不停,声声喊着,“九娘——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时毫,你不能有事。这药喝了,你也不会有事的,你会一直陪着我,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对不起时毫,我只能选择保你。

    时毫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甩开九儿的手,整个人趴在床上,手里紧紧抓着被子,痛苦万分地挣扎着。

    一拥而上的医官们将被子撑起来,一面按着他的腹部,将胎儿排出,又用湿帕子不停擦着流出的血水。一时间,室内被血腥气浸染。

    门外的太后重重合上了双眼,他知道王孙没了。他知道是九儿的无奈之举。也知道这里有问题,可他不能查。

    “你们都出去。”夫侍们听见太后发话,原本跪着的也都起身到了庭院里面站着等候。

    岑夫人的哀嚎声,到了天色渐暮时便停了。他整个人昏过去,御医说,他只是疼晕了,耗尽了力气。性命无忧,血水和死胎也顺利排出,日后也还能生育和人事。

    九儿看着时毫惨白的脸,听着斯砚和文衫跪在床边哭泣,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怪谁。她只能不停跟自己说,只要他活下来就好,她的时毫尚在人世,她二人还有的是以后。

    骑了一路的快马,方才为了按住时毫又废了好多力气,九儿的头发有些散乱,整个人也想被抽干了一样。

    她怔怔然走到了庭院里,双眼失神。折腾了几个时辰,夫侍们也在庭院里面站了几个时辰。看她出来都不敢发一言。只是都知道,这是孩子没有保住。

    她看着秋千,上面残存着已经干涸了的血水。

    那架秋千上,有曾经二人欢愉的时光。她知道时毫喜欢秋千,特意扎了讨他喜欢。两个人也时常在秋千上嬉闹、一起读书。

    后来旁人也喜欢那秋千,时毫只能装作大度地让给他们。

    再后来,那秋千上沾染了他的血水,是他和自己孩子的血水。

    时毫喜欢竹子,这诉衷情一早为他栽了翠竹。那竹子像他本人一样,那么有气节,又不愿意弯折。

    她知道竹子刺手,可越是这样,那竹子在她心里越是与众不同,越是难以割舍。

    她偏了偏头,望向右手边那株突兀的槐树。

    “来人。”

    几个侍卫连忙上前。

    “把这树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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