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皇家私塾不修五经事,白骨如山只在帝王家。(四十四)

    荣大奶奶惩罚水仙的事情,还是被发现了。

    荣老板难得回府,想起来这个姿容不错的小姐儿,却发现她被大奶奶罚得体无完肤。便对大奶奶发了大火,大奶奶便更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

    俗话说,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水仙的罪,就是在其美貌、在其风骨,在其不肯融入这个父权的时代。

    荣老板宠幸过水仙后,扔了几个珠钗与她,便又花心丢在了脑后。

    水仙将珠钗都换做了银两,又用银两买了书。她被主母打发还做打扫采买的活计,更不给她妾室的名分,她倒是因此很高兴。做了妾室,就要被限制在院子里。

    做下人,她趁着上街采买时,偷偷听私塾、书院的讲课声。偷偷学写字。

    荣老板有时候问她,有没有再被主母责打。那时候的主母,已然学乖,不会从有痕迹的体罚给她,故意给她安排重活恶心她。

    这样的方式并不能真的恶心到她。

    她说,很羡慕大奶奶会识字,算盘打得精妙,可以理家事。

    荣老板夸赞她懂事。

    她便去后府里求大奶奶教她识字,奈何大奶奶不喜欢她,一味地辱骂她痴心妄想。任是怎样侮辱的言辞,她也丝毫不在乎,她想读书、想识字,否则在这庭院里苟活是做什么。

    大奶奶恨她的不屈服,因为出身名门的她都要屈服在这里,为什么她一介奴婢却如此兀自高傲。

    可她骂也骂了,罚跪也罚了。

    难道真的划花她的脸吗?

    她不敢,因为她怕家主。

    从那之后,每每大奶奶看账簿时,水仙就在一旁跟着看,她聪慧,只消听人谈话,便识得了一些字。更从里面,听出来缴|税|的关窍。

    大奶奶还是时常冷言乐语嘲讽,什么贱蹄子本不配读书,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开心的时候就掐她取乐。水仙一一都不动声色地承受着,听过就忘了,疼了就咬牙。

    她想做个人。在她眼里,高贵的大奶奶,享受天伦之乐的老夫人都不是人。

    她们都是养在后院里穿金戴银的牲口。

    她要像外面的男人们一样,读书、识字,以后自己也能开一间茶馆。她会自己写牌子,告诉食客们这是茉莉、这是普洱。

    她没有笔墨,就用后院工匠们淘汰下来的铁杵,在沙子里面练字。所以她之后握笔时,手劲儿极大,写出来的字也遒劲大方,自成一派。

    涂王、儒王封王的消息,还是传到了边境之处。荣家地处颍州,是当时宁丘两国的交界之处。即便南丘国再封锁消息,颍州的人也还是知道了。

    儒王是承天皇帝的四皇女,她能科举,能封亲王。

    这是多么要南丘国女子艳羡的事情。

    她收拾好了盘缠,趁着夜色逃走了、

    她知道此行艰难,也许自己走不到宁国,就会葬身在某处。

    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不过好在这两年里她一直劳务些重活儿,身手比一般的女子更矫健。

    那是初春四月。宁国科举开始的时候。

    她翻山越岭,为了避免边境官兵的追捕,有一段路是绕远了从黄沙高岭之地过去的。她站在黄沙上,南望家乡。那是她出生的家乡,也是十几年来没有让她真正当过人的地狱。

    若不是现实所迫,若不是她不想遗恨离世,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她又怎么会背离家乡,远走宁国。

    她知道南丘国人是怎么说承天皇帝的,说她是妖|妇,是罪人,是恶毒的外族人。

    可若是那样的人,为什么会把女儿们封作王侯,连非皇族的女书生,也能封作戤亲王?

    一路的颠簸,爬到宁国边境时,她满脸黄土,嘴唇皮肤干裂,已然没有了人样。

    她给社头交了些铜板,社头说,像她这样千里迢迢来宁国安居的女子其实很多,她一下子感觉仿佛抓到了稻草绳一般。

    赁屋、换取户籍,濯洗自己。她给自己取了新的名字,“岑仙。”岑夫子、李诗仙。她好喜欢自己的名字,终于她有名有姓,终于她有了一个像人一样的名字,而不是像瘦马一样的花名。

    她拿着不多的银两买了文房四宝去参加科考。她在考场外,被监考人员拦住了。

    她拼了性命也要大闹一场。

    有的官员知道,承天皇帝一定喜欢这样的女子,便做奇闻,在朝廷上说与了皇上听。

    果真,承天皇帝听她说了自己的故事,分外欣赏其人。

    残存的男官员们在朝廷上笑话她,笑话她的容色自该做仙子,不该做臣子。

    她不怒不恼,她一心只看着御座上的皇帝。

    诚诚恳恳说出了那句话——

    “夫子未必真豪杰,仙子何不入仕途。”

    就这样,经过她这一闹,科举对女子大开通路。到太和皇帝上位时,只许女子科考,不许男子入门。

    承天皇帝看过她的试卷,其实她当时会写的字并不多,只是她很聪慧,能用自己仅会的一些字,将题解开。承天皇帝看中了她的风骨与聪慧,便要她去国子监又上了一段时间学,才予以任职。

    岑仙看着荣府上下打点,很明白缴税的关窍。在户部任职时,一直兢兢业业。

    “所以,她很得母皇器重?”九儿发问。

    史简云笑了笑,摇摇头,“其实岑大人任职时,制定南省税务条款,有意地为南省人减免税费。因为她是中原人,南省也都是中原人。其实这些先帝都能看出来,但她没有说出来。”

    “那为何还会器重她?”

    “其实也不算器重,以岑大人的学问,本该官职更高些。先帝说,人做官后,为家乡人留有私心是很正常的事情,无可厚非。但先帝在意的是,她没有家人在宁国。这样,无法判断她究竟是来谋生的,还是细作。”

    九儿顿悟。

    “后来,仗达到了颍州。岑仙大人为了报识字之恩,曾经问候大奶奶和荣老板要不要到宁国来定居。可是当时,大奶奶已经不在人世了。荣老板也死活不从。只留了小公子与她。小公子虽是大奶奶所生,却自幼与岑大人更亲近。沙场缭乱,战火纷飞。岑公子,便义无反顾地跟着岑大人,来到了宁国。”

    原来这就是时毫的过往。

    “不过,岑大人的侍人,已经有了孕,想来,她也会有新的家人出生了。先帝有言,不能用软肋拿捏住的人,不能重用。有爱好、有||欲||望、有野心,这些都不是错。最怕的事臣子一无所求,往往这样的臣子,所求的,是最多的。有野心,能用权柄富贵钓住她,有家人,能用家人性命威胁住她,喜爱美人、喜爱古玩都可以,最怕她什么都不喜欢,什么都不想要。这样的人,用起来,后患无穷。”

    九儿目光深深,陷在回忆里,陷在思索里。

    她恍然醒来,看着史简云的面孔,“旁的王姑会学这一段吗?”

    史简云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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