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有印象以来,陆自民第一次对她疾言厉色。

    只是陆审确已然习惯别人叫她大名,脸上表情都不曾改变,对两位老将军点了点头。

    她被诋毁的次数太多了,就算现在误解者从不相干的朝臣变为父亲,她也能抵得住这一点风霜,只要她行的正,无论结果如何,亦九死未悔。

    “小生虽远在东麟,也知晓身为陆家人,绝无背叛宣国的道理。大将军,你应该相信她的,不然,难免伤了她的心。”姚清规很坚定,同时也很平静地说完这句话,顶着两道久经杀伐的目光,却一步也不退地站在了原地。

    陆自民认真地端详了一下这书生,收回了带着杀伐气的视线。

    “既然将军们冷静不下来,那小生讲些旧事给两位降火。本朝史家谈论前朝,总是绕不开晁错的,这位大人一贯以刚正著称,本就招同僚不喜,加之前朝帝王苦恼藩王已久,他直接削藩的上书惹恼了诸多藩王,藩王起兵,最终被腰斩的也是他。”姚清规讲的时候虽语调平平,可这话却一下子触动了陆自民的心。

    蔡老将军闭眸思虑很久,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骤然睁开了眼:“削藩最终达成是靠施恩。”

    “所以直接动兵不如......?”陆自民说到一半,与蔡江湖对视了一眼,近乎异口同声地道:“软刀子割肉。”

    “对,抱薪救火,薪不尽,则火不灭,他们只有用马才能换粮食,只要我们能抓住这个北荣与他们关系僵局的时期。”姚清规点点头,看了一眼陆审确,很清晰地看见了她眼中的一点细微湿润,很轻地笑了一下。

    陆审确被冤枉过很多次,这是第一次,有人站出来,说不是她的错。她从喉间发出一声轻笑,倘若不是姓姚的授意,攻讦还至于如前世一般甚嚣尘上嘛?

    不会。

    所以挡这一点苦难的情她不乐意承,遂低下头,把玩着手里装着热茶的杯盏。

    “趁机稳住西邵,压低价格获得更多马匹和新鲜玩意儿,再去与内城富商交换,边关总会养得起兵马百姓,三城之中,晋峡关有资源人脉,西邵人也想冬日吃饱,我九岭关出策,亦有地利,两城转运靠九岭关作为枢纽亦日久,继续发展商业总有合适的人来管,而尚岭关我不多做赘述,唯一水草丰美之处,粮日多,而敌日依附于我等,诸位将军也便可以安心练兵,以求为南朝谋个来日,北上攻荣。”姚清规的声音越来越轻,他的视线再陆审确身上流连。

    她很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只是因为秋风里带了点寒意,用热茶暖一下指尖,仿佛从不会因为误解而歇斯底里或者发怒。只是很淡,甚至脸上还带了些若隐若现的笑意,在等着他讲完话。

    姚清规看的时间太久,带着杀气的视线便越发强烈,终于,在陆自民压抑不住要拍桌发怒之前,他移开了眼。

    陆姑娘,真的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吗?如何少年老成的人,也很难以再未曾经历过世事无常的时候,就能做到‘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吧?【1】他克制低垂下了眼。

    不同于女儿奴愤懑之下蔡老将军听入了迷,手上比划着,成算完之后站起来一声给陆自民喊回了魂:“这主意我认了,三城分利,你们却指望着给自己留八成?”

    “对,确实如此,可两位将军也该知道,将人放入城中的风险也是九岭关来承担的,有利可图的事儿,百姓才愿意冒着风险做,才愿意走商路,到内城去卖新鲜货色,若是分配时不予百姓生计所配的酬劳,百姓又何苦要卖命?”姚清规如约定好的话语一般反驳。

    “那也不行。”蔡老爷子原想站起来用武力胁迫,但是意识到再坐的还有两人,只好悻悻然坐回去,长叹一声:“老陆,你也给评评理,要我们东西,协调配合,如果不弄均衡点的你三我三他们二人分四,这样整的才公平,非得沦落到,我们与他们二八分是个什么道理?”

    “我没异议。”陆自民声音很低。

    “成交。”陆审确斩钉截铁地道,声音盖过了陆自民:“既然三三四分,那读书便没有您二位城中人的份儿了。日后你们城中有借调,也得付给相应多一成的金额,毕竟,他们读书写字的书署,只在我这一亩三分地,百姓想学认几个字,也都靠着姚郎呢。”

    三三四也不算亏,空手白狼,稳赚不赔的生意,无非是多挣几分,更何况,日后若是生意做大,真如姚清规所说,处处离不开识几个字,总有一天后悔的是他们。

    蔡江湖冷哼一声,状似生气:“你说的。”

    等几人一走,蔡老将军就狠狠搓搓手,又把搓热的手往脸上按了一下,他笑的见眉不见眼:“嘿嘿嘿,发财啦!!发财了!”

    “诶呀呀,就该让姓杜的看看,老夫这一来能多养多少兵马!我的士兵终于也能吃的跟百姓一样好了!”

    彼时蔡江湖实在高兴于即将进账的钱财,还没有意识到如果本城的贸易扩大起来,可不止是有两三个认字的百姓就能成事,届时每个商队都要求着一两个认字的来做账房,或者是讼师,届时两城没有供不应求,这利可抵不过。

    “走了。”陆审确转身就走,两根手指竖在肩膀旁边前后摇了摇,姚清规就很自然地跟了过来。

    陆自民一直没发话,追出来,一下子在姚清规和陆审确之间站定:“闺女,是爹一直对史家不屑一顾,爹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话的言下之意是:“陆审确,我对你低头,原谅我好不好。”但是他这人贯来放不下面子,就算是娘他也从不折下身段去哄的。

    “没事儿,谈事儿是要讲理的,您无需介怀。”陆审确声音平静道,示意姚清规先走不必再等自己之后,又看了一眼自己父亲:“爹终究还是为我退了半步,否则三成利换您的人脉,大抵还是不够的吧?”

    陆自民看着她,这几天注视女儿的次数实在太多,虽然陆审确是他看着长大的,脸上的皮肤肌理都是他熟悉的,可带出来的情绪他已经看不懂了,她平静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他只好不知所措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带着被时光抛下的无奈感叹道:“是也不是,三分利如果够换整个边关太平,也便足够了。”

    “爹,我见血了。”她话说的平静,无波无澜地抬眸看向了陆自民。

    陆审确任由手上沾了今生的第一滴血,西邵人的。

    其实她那时候有更能置身事外的方法,比如收买一支商队,传播流言,也一样能让两支本就有隔阂的队伍生出异心,再设计些细微的偶遇与磕碰,便能够让两家彻底失和,最终让北荣的计划落空。

    如果问她站在棋局外有什么不好?

    陆审确的目光看向了只剩下一个背影的姚清规,书生近来也添了新的衣装,因为生在南方,不适应边关的冷风,遂格外像是个球,衣领上都能看见一层绒绒的皮毛露出来,显得整个人比不久前清贵了不少,他是个暖融融的书生了,在老妇人家里的时候也不像是没有人情味的那个宰相。

    所以站在棋局之外的人,也不过是华贵冰冷的执棋者,没有感情的样子不像是个人,与其因为有朝一日产生了感情而再次坠落凡间,倒不如一直做个有感情的棋子,日拱一卒,终有到边的一天。

    当枪尖挑起,斩落敌军首级时的时候,她很清晰地认识了自己,但凡可以用直白的手段,便一点诡谲的伎俩都不惜得使。

    “爹,你就当打仗真的能让一个人快速长大吧。”陆审确挽起父亲的手,像是小时候一样,拉着他的手往前面屋子里面走。

    “魁星,记得一会儿去跟姓蔡的老登说一声,此次会面保密,别让他太高兴了四处乱抖落,让皇帝的人知道了,咱们的日子还得更难过三分。”陆自民吩咐完坐到了路边的一个石凳上。

    魁星知道大将军有事情跟自己小姐单独说,识趣地去办事了。

    陆审确也察觉了自己父亲的情绪很低,是以只是站在一旁,低头静静地听他讲话。

    “小确儿,为父保护你做的不够好,本来想让你快快乐乐长到及笄,然后到京城选一门好亲事,便不用跟我们在西北吃沙子了。”陆大将军的睫毛很轻的颤,风吹日晒而泛黑的皮肤上突然划过了一道晶亮的水光。

    陆审确跪到了他面前,仰脸看着他的眼睛:“父亲,我不喜欢被推着前行,所以也无需用世俗的眼光待我。母亲虽生就我女儿身,可父亲养我一场,我不认为我与兄长有任何区别,凭什么嫁为人妇之后便不能再孝顺我的父亲了?凭什么就要离开边关?父亲,我不愿意走这样一条路。”

    陆审确看见父亲的喉头滚了滚,想要说什么,却又哽住了,手捏出了一道一道的青筋,声音陡然沙哑了:“你真的想清楚了嘛,放弃这样一条安稳的路?”

    “想清楚了,父亲,我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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