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我放不下,父亲让我背的第一句书,是‘自反而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不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若是我不为天下的黎庶做点什么,总是会要惴惴不安的。父亲他一直拿孟子的书让我和兄长多读,他们都能做到一生为百姓的平安,我也该可以,无论代价是什么。”

    那时候的娘亲只是很轻柔很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叹了一句和兄长一样的话:“唉,跟你父亲如出一辙的倔。”

    这年的末尾,老皇帝驾崩。程霁白盯上了她,一方面,母亲对外已然报过亡故,父亲和兄长早已战死,看起来很好拿捏,另外蔡老将军还在边关,少算也是有几分香火情在的,蔡将军家的小子在朝中,勉强算是官居要职,也会关照她一二。

    让她入宫成为皇后都是最好拿捏的一个选择,她的政治生涯也是从那一年开始的,因为不得不屈服于皇权,也因为有一点父亲种下的济民想法在作祟。

    虽然结果很惨烈,但是值得。

    有的路走的不够好,也不够稳当,但是她每一步都不曾愧对过百姓,这一点就足够了。

    现如今的局面又与前世有着很大的不同,现在的时间是尚正二十四年冬天,这位陛下春秋鼎盛,还不到老年期,程霁白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按照老皇帝的健康状况,两代掌权人还远远不到权利交接的时候,也是皇帝的疑心最为容易滋生的时刻。

    因为开始下滑的身体状况,就算保养的再好,他也仍旧不是年轻时候那个他了,身上总会出现或多或少的毛病。也因为有的人已然从他的臣子,变为小皇子的臣子。

    她的某些行为必然是超出了皇权允许范围的。就连一个陆家的女孩都能带着很少的兵力直接杀掉敌方的统帅,那么假设陆家欲图对朝廷有不轨之心,是不是就能带着士兵南下而攻鄢城?

    陆家人的刀是否会成为砍向程氏的屠刀?

    权力在手的人,未必愿意如同年轻时候那样信任手下。

    程洛现下回想起年轻的时候,究竟是在追忆情分,还是带着怀疑的心思去品味每一个人表情里是否存在着叵测的心呢?

    陆审确还没有活到过这个年纪,也同样没有坐在那个位置上想过,是以她唯一能够确认的就是,对于现在的她而言,老皇帝是一个极端危险的人物。

    面对年龄和岁月造成的隔阂,老皇帝本人必然不会坐以待毙。

    而同样的,代换到北荣的政局之中,情况则更为微妙,他们的老皇帝喜欢养蛊场一般的朝局。

    她的一连串行为,先是让北荣二皇子尹时颂失去了,远在西邵的代言人邓巴克,而传言说,杀害了邓巴克的凶手,出自他的四弟尹时早,即使后来查明白了并非如此,他作为当下情况最为向好的皇子,也不能轻易地咽下这一口气,必然要给在南宣的尹时早施压。

    铲除掉自己这个威胁才是他们愿意做的事情。

    二皇子事忙,她没见过,可四皇子的性情她亲眼见识过,他骨子里的求活之心证明着他的手并不干净。

    这次给皇帝谏言,很有可能有他一份。

    甚至于之前延误军机,不及时从后方调动士兵粮草这件事,也肯定有这二人的手笔。

    这件事她前世曾经很认真的查过的,但是她真正涉足朝堂的时间太晚了,证据就变得难以寻找,这一切也就都停留在推测的层面。

    今生有机会查清的,如果这件事的幕后策划者与陆家的颠覆有关,那么她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接下来的这道旨意就是她知晓皇帝态度的关键窗口了。

    如果皇帝的脑子还没有被权力彻底侵蚀干净,就该知道三城的百姓和士兵,对统帅的信任必然远远高于一个从未与他们一起吃过苦的皇帝。

    百姓眼里一心为了百姓着想的统帅,在刚刚打了胜仗的情况下,被皇帝强行要求回京述职,却再也没有回来这种事可以发生,但必然军心有异。

    若是被有心人鼓动,必然是国内两败俱伤。

    这个后果皇帝不想看见,臣子不想看见,但是北荣人或许想看见。

    对于现在正在驻守着边关的武将而言,京城居住的家眷不足以让他们投鼠忌器的话,那立刻起兵谋反,就是必然且最坏的结果。

    因此程洛的这一道旨意只能是嘉恩,不能打草惊蛇。

    皇帝当然还可以指派自己的亲信,一种选择是外戚出来监军,也就是唯一一位皇子的母亲家里的人,但是那家人同样人丁不兴旺,这一辈儿只养出来一个女儿和一个靠着父亲和姐姐荫庇的二世祖,根本不堪大用。

    要么是内侍。

    本朝一直以来也从没有过内侍出来干政的先例,全然都是被禁锢在宫里做事,他们本就身份敏感,前朝也是他们作乱才倒了的。若是他们得了权,皇帝心里必然也放不下心。

    至于宗室,那本该是皇帝的手足,却早早便被皇帝自己给一网打尽了,生怕自己的位置坐的不安稳,有哪个手足夺了他的权一般。

    除了早早被封走,无意沾染权力的远亲还留下来了一两个,现下也都夹紧了尾巴做人,连带着宗正寺都逐渐荒废了。

    生怕皇帝要求他们回到鄢城,做出个格杀勿论的局来让他们钻。

    皇帝现下应该是还没有寻到妥帖的解决办法,才迟迟不下旨。

    若是皇帝有心或者有人,提前几年把肆封寺给弄出来,陆审确的事儿就难办了。

    算上车马的速度,皇帝也已经过了太久没有对边境有过命令了。

    居心叵测的人,或许会觉得,朝廷对于边关的信息所知甚少,没有什么统治力,便是直接反了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这一点她能想到,皇帝显然也能想到。对于现如今于皇帝而言,解掉边关的危局其实才是燃眉之急,只有把这件事情处理好,才能够安心的过好接下来的这年关。

    他权利的渴望让他没有等待的可能性,而是选择主动出击,而非坐以待毙。

    他必须得有直属于皇帝的人脉到边境,才能重新把属于皇权的威望铺设到边城,但是现在应该是没有合适的人手。

    其次一点就是想方设法的增加人质这一条路,拆散了陆家人,让陆自民没有办法能够把一双儿女护卫在羽翼之下。但是他们兄妹二人都有武功这一自保的能力,若是把陆广学调到别的地方,换来的很有可能是陆家势力的扩大,调到京城更可能是里应外合,所以陆广学反而是哪里也不能去,倒不如将两个人留在同一处,等着他培养出来一波知根知底的人,到了相应的时候,再用出来。

    而陆审确自己也知道,自己偏巧就是最好的突破口,正好是到了要及笄的年纪,过完年开了春就是该许婚的女孩儿了。

    而她与小皇子的年龄实质上相差并不大,略微比东宫大一点反而在长辈眼里懂事又会照顾人,皇帝若是把她人要回京城里以皇子殿下的侍从,或者是武学陪练的名义在宫里相处几年,培养一下感情,这期间若是边境两位陆家的男人再有建功,她便可以顺理成章入主东宫,若是战死,正好顺了皇帝的意思,这便是最为合适的办法。

    第二条路更顺应皇帝的心意,但是这正是陆审确要竭力避免的结局。

    他们可以成为下一代帝王的外戚之后,假如陆家人有野心,这个东宫储妃的位置就是稳住陆家的胡萝卜,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成为小儿子的左膀右臂,日后再教小皇子一点点收拢权柄,杀了这群“乱臣贼子”即可。

    这些行为建立在英主身上固然不会出错,可是现如今的国君,他其实并没有能力教导出来一个合格的储君。

    程霁白本身是一个为了居心叵测之人而放弃权力的情种,这样的国君真的能把曾经流淌过无数文臣鲜血的土地治理好吗?更何况现如今的人才凋敝严重,其他城池就真的没有心怀怨念的百姓和读书人对程家心怀怨念吗?

    她爹如果没有感受到无法忍受的背叛,肯定不会对横亘在心里数十年的思想发生变化,而是坚持以旧有的思想看问题。

    而自己一心所推崇的边境贸易,又已经带来了肉眼可见的足够的利益,让父亲更加认同自己的能力,可观念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

    或许只有让父亲亲眼看见自己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扛得住黎民的愿望,才能够成为一个,让须眉折腰的巾帼女郎。

    皇帝的真实想法她并不能得知,但是她自己的推理大概是这样一个结果,想来皇帝嘉恩的旨意不多时便该到了。

    终于,冬至的前一天,冷战多日的父女二人因为皇帝的圣旨到达边境,齐齐聚集在了将军府的门口。

    一家人都在门口等着传旨来得人,他穿着的是一双被细细纳过底的厚底靴子,上面却没有绣什么纹路,甚至没有穿官服,整个人算得上是朴素了。

    陆审确抬眸一看,发现这人是个熟人,后来的兵部侍郎王御舟,现在竟然提前了这么久进入了朝堂之上,甚至于成为了可能的......皇帝眼线?

    王大人摸了摸额头上因为赶路而流出来的汗水,在冰天雪地里显得颇为喜感,只看他笑着道:“诸位好,如果人都到齐了,我就要宣旨了。”

    陆审确看着他一眼,一时间竟然有点啼笑皆非,没想到皇帝搞来搞去,竟然派来为数不多地一个属于程霁白的纯臣。

    “夫黔首生于边关,戎敌难御;风沙地贫之所,五谷不丰。然山脉连绵,树木丛生,亦有廊庙顶梁之木,珍药救命之材。更兼民风淳朴,朕身在南土,心有挂念,恨不亲临北原,大济海内,传礼义于乡间,安养鳏寡孤独,抚黎庶之心。今遣采访使王御舟,专持剑摄一道之事,勿使百姓忧心。”

    “然前有北敌蛮夷,教化不通,沐猴而冠。觊觎城池久矣,南下犯我国土,扰我百姓。幸有安邦之将,忠耿之兵,驻守北地,今又平寇乱,胜蛮夷,功更兼安抚百姓之心,除一地之害。陆氏将军自民前有获地之功,并为国城,今有镇守之能,忧劳庶务,特擢升为一品大将军。陆广学,特擢升扬武将军,秩从四品。其女陆审确,念以女子之身,于边关多有忧劳奔波,特许入朝,伴皇长子身侧,奉以教习之名,来日许嫁,许银钱物件各有若干,以宽慰功臣之心。”

    “尚正二十四年敕”王御舟念完之后,便把明黄色的旨意交到了陆大将军手中:“恭喜。”

    陆自民验证过圣旨的真假之后,点点头,礼貌地道了一声谢。

    然后在三人起身之后,又从胸口的衣襟处掏出来另一份圣旨,摊开捧在手心,王御舟笑道:“诸位大人,之后便是同僚了,便请大将军今后多多关照。”

    是啊,前生的大将军原本是追封,而今世却是守城之后还安安稳稳的,一点皮外伤养养总会好的。

    尚正二十四年冬,帝洛并边境三城为沙洲道,置道采访使王御舟统辖三城,官居二品,准持天子剑摄一道事,有先斩后奏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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