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使流利地介绍着储君袍服在日常与册封时候的多件衣服的进度,说话条理分明,竟然没有一丝一毫地露怯,还抽空感激地朝陆审确这看了一眼。

    “殿下,奴婢们已然备了您三套上朝官服,并您仪礼时候要用的几套衣服,都是织金并暗纹的布料,江南才贡上来的,原是陛下的新衣料子,陛下却说紧着殿下您。奴才们可都不敢懈怠,绣工比给陆大人赶工的官袍更加细致。”

    这宫里的人,全都知道,陛下是怎么偏宠着个儿子的,眼下竟然有了邀功的机会,抓不住的也自然混不下去,混不长久。

    陆审确于是又捧了一句:“竟然还有更精巧的手艺?看来臣当真是久居乡野,反倒让殿下看了臣的笑话了。”

    谁都想贪心走到更高一步的位置,那女使果然上当,于是她也笑着邀功:“殿下可要去织造司看上一眼,若是哪处不和您心意,殿下再吩咐奴婢为您改也不迟。”

    陆审确揣着明白装糊涂,明知道绣线和衣服若是随意取下,进度便难免受到影响,却还是佯装生气地问道:“如何不能取过来一观?殿下何等人物,偏要他踏足你们做工的地方?”

    “无事。”小殿下反驳出声道:“陆问之,莫要多嘴。”

    陆审确也没想到小殿下这么快就以字称呼自己,却还是毫无异样,应声跪下来,不看小殿下的眼睛,只是低着头,状似低落地道:“是臣逾举了。”

    陆审确把小殿下引到织造司的目的已然达成了,并不在意。

    小殿下平日和时归相处没这么多规矩,所以也没想到陆审确会因为这点小事就郑重行礼,想扶她,却又觉得她前面的话说得让人来气,便只是站着收回了手,好脾气地道:“下次注意。”

    陆审确应声,起身却很缓慢,等小殿下转过身去,她才低着头跟在了殿下身后。

    余光里见着魁星一脸不明所以地跟上来,便示意她且将衣服带上,跟着一起去。

    小殿下于是在这点时间里,点了些他自己宫里的人,连带着陆审确和那个女使,一群人乌泱泱地往织造司去,陆审确便跟在后面,两人走得最慢,全靠陆审确装病装的像样子。

    等前面的人走出的距离越来越远,陆审确才压着嗓子跟魁星解释:“昨日有个说话慢的使女说过会亲自来,但是今日却不见了人,我想引殿下去看。”

    魁星了然,将陆审确的那件衣服抱在手中。

    到织造司的路不算远,但陆审确走了一段之后,还是叹了一口气,伸手让魁星扶她,生怕魁星过两日想起来又念,敲了敲她手腕,示意都是演的,一行人就这么一路走到了织造司。

    殿内一众人见了小殿下如此一大早便来,吓得激灵里,从绣品旁边起身行礼喊道:“恭迎殿下”

    小殿下没什么架子,进去之后温声道:“孤不过随便看看,诸位且各忙各的吧。”

    到了这地方,陆审确就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了,为了装的更像样子,便靠在墙边看着,小殿下跟在那位使女身后走正殿,逆着光看不清楚。

    陆审确的身份在他们眼中并不明朗,便没有人主动过来打扰她,估计自己气息喘匀之后,才跟着进了门。

    小殿下倒是不乐意在这时候说话,看着绣娘们手上动作,暗暗点头。

    绣娘们都很熟练,对着绣样把颜色一点点填在布料上,殿下所看的那位,正在绣蟒的四个爪子,甚至没有察觉到身后站的人。

    “这地方给我感觉不对劲。”陆审确站的离小殿下老远,拉住魁星,问道:“太安静了,没有一点烟火气,好像有什么在监视着她们,不许分心一样。”

    “我去看看。”魁星说完悄然转身,当她需要的时候,存在感一向近乎于无。等她离开融入人群的时候自然也没有被发现。

    小殿下还在兴头上,跟一位使女要了画好的样子来看,正觉得自己第一套礼服的绣线颜色实在有些老气。

    魁星办事儿的效率便已经显现了出来,一阵喧哗声在大殿之外响起,陆审确心里本就有数,转眸去看,一下子看见汲枝一时间脸色青白交加,脚步踉跄地从破旧的柴房跑出来,最后跌倒在了地上。

    旁边的人都装作没有看见一般绕开了,更有甚者想上来堵住她们的嘴拖回去。

    好不容易奔逃出来的人,自然不愿意跟着这些人走,虽然没什么力气再跑了,却齐齐跪倒在了殿外,哭着哀求道:“殿下,救救奴婢们吧!”

    程霁白以前都没见过这种阵仗?他声色犬马的大场面见得多,哪里知道后宫吃人的环境?这是头一次有人带着哀求地跟他伸冤,眼神里的祈求仿佛见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若是再无法得救,那一点微末的呼声,也就随着湍急的河水彻底淹没了。

    “有什么事,一个一个说!”小殿下颇为郑重地在宫人递过来的椅子上坐了,目光澄澈地望着下面几个头发散乱的女使。

    魁星这时候才悄悄地又站回了陆审确的身后,悄然道:“后面有人想勒死她们,我给打晕了,需要我去拎着人过来吗?”

    陆审确的神色一下子肃正了起来。

    这事儿的时间让她隐约想起来前世京中的一个闹鬼传闻,乱葬岗里突然有人撞了鬼,那醉鬼本来喝得就大了,喝得摇摇晃晃的,突然一脚踢开了什么东西,转头一看,一颗圆滚滚的东西,咕噜噜地滚了出去。

    第二日,那酒鬼醒了,看着鞋子是一片一片洇湿的黑色污渍,越想越不对劲,再去那地方看,竟然什么也没见到。

    觉得自己是撞了鬼,醉汉去了庙里上香,还是住持说着事情不太对,派了个小沙弥报官,京兆尹才给查出来。

    那件事之后京城里戒严了很长的时间。后来传言到了将军府,魁星还咋咋呼呼地说,“死的是宫里的绣娘,死状比战场上的还惨烈。”

    她实在深居简出,对于这事儿印象不深了,等后来到她成了皇后,宫里就维持着安安稳稳的表象,见不到这种事儿了。

    “去吧,咱们好人做到底。”陆审确点了点头,小声示意魁星不必担忧殿下的态度,而后一撩衣摆,在原地陪着几位使女跪下了。

    程霁白显然被她这一下搞得发懵,一眼横过来,落在了陆审确脸上,说话却依然沉稳:“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这位毕竟名义上还算是自己的老师,除却君臣之间的关系,三年前写在圣旨上的那点习武的名堂,他尊重一些倒也算是君无戏言。

    陆审确已然准备实话实说,少死几个死状凄惨的人,总归是好的,便请罪道:“殿下审案便是,臣有罪,便先跪一会,殿下气过了臣再说实话。”

    程霁白一下子气笑了,看向那几个宫女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你们到底怎么了。”

    被那么一气,程霁白就懒得理陆审确了,她爱跪就让她跪着。

    几个使女原本七嘴八舌,最后竟然不知为什么,推着汲枝来说,她本来说话就慢,被殿下这么一看,头也不敢抬,讷讷地又要开始结巴,张了几次嘴,一声也没有发出来。

    陆审确眼神扫过去,看着汲枝的眼睛,手压平做了一个下沉的动作。

    汲枝大约是看见了,近乎是下意识地跟着她动作深呼吸了一口。

    程霁白已经有点不耐烦了,眉心微微皱起。

    慢悠悠地腔调配着沙哑到了极致的嗓音突然响起,汲枝道:“殿下,织造司里,有人想杀谁就会杀谁,平日里还虐打不断,奴婢原本今日是要死的,拼死出逃,求您,还奴婢等一个公道。”

    这话落下之后,竟然又有许多人突然地跪了下来,一殿之中,竟然没有一个织造司的使女是站着的,跪下的要么在发抖,要么一个头磕在地上喊着救命。

    “虐打?”他听汲枝说话慢,眼见着跪了一地却不得不信了,手撑在圈椅的扶手上,脑子里已然大致猜出了一点前因后果,看着汲枝道:“方便孤看嘛?”

    汲枝脖子上还有深深地勒痕,原本以为忍忍就能过去的事儿,已经到了要命的程度,便不似昨日一般扭捏,当即解了臂膀上的纱布,果不其然一道又一道的血痕,还未结痂勾连着才受伤的。

    “啊?”陆审确听见一声很小的声音,抬眼去看又发觉小殿下眼里的惊愕还没来得及消,眼眶下侧便晶莹地攒了一眶的泪水。

    小殿下是要哭嘛?

    虽然陆审确见过程霁白的很多次哭,这次却是为了不相干的人,只要不是时归时大人,便都好。

    程霁白还没调整好情绪,一阵衣物摩擦地面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远处的魁星左手右手各拖着两个人,朝这边走了过来,到近前之后拱手,没说话站到了陆审确身后,愣了一会不知道是该干啥,也就跟着跪了下来。

    “陆审确。”小殿下突然很认真地喊她名字,又道:“你设计引孤来的罪名,孤免了,起来吧。”

    他声音有些低沉的趋势,仿佛遇到了难解的事,正在举步不前的时候,便望着前面的一片脑瓜顶发起了呆。

    “殿下,可还需要臣解释一下怎么发现的?”陆审确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跪久了膝盖疼,压得腿发麻了难免有些站不稳,感觉魁星会瞪自己便躲着那丫头的视线,反而看着程霁白,询问是否要听缘由。

    “好......好啊。”小殿下有些呆滞地附和完,眼神却还没完全聚起来,跟着陆审确走动的步子下意识地转着头,又突兀地回过了神,问道:“你刚刚说什么?孤没有听清楚......”

    陆审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事了。

    小殿下现在神思不属,倘若说了话,想来也是白搭,不如让殿下自己接受一下扑面而来的情绪。

    总不至于日后还没有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轻易就叫人家拿捏了去。

    看着眼下跪了一地的人,陆审确也对这案子没数。

    宫中的事儿没有个前因后果,她贸然插一脚,也不过是因为几个小姑娘身上带着一股子血腥味,所以临时起意,既然小殿下还没缓过来,也没人拿主意,她试探性地问道:“殿下,若是要用刑审问谁是主谋,我就再吩咐魁星去叫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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