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程洛醒的格外早，因为霁儿马上就是是他的太子了。
他半生追求都是得到父亲和门客臣下的期待，竟然一天太子也不曾做过，被看好，好好地对待。这一切的声望名位，仿佛都是他从别人那里偷来抢来的。
如果有了儿子，要把最好的给他。
怀着这样的想法，他封了自己刚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做太子。那孩子小小的一点点大，抱在手上轻轻巧巧的，像是只营养不良的猫儿，脸也因为才出生，皱巴巴的还没有长起来，可那么样一个小小的婴儿，却已经是他钦定的，天下未来的主人了。
但是那个孩子却连一旬都没有挺住，就死在那个没用的女人怀里了，那可是他给予厚望的儿子啊！
一点点放血，他杀掉了害死自己儿子的女人。
但是他的第二个孩子也没有保住。
心随着时间一点点冷下来，在多年没有子嗣之后，霁儿来了，当团子一样的小孩儿缓缓长大，他发现，给出去的每一点的宠爱，仿佛都连带着治好了他自己年少时候，根本不被人看好的旧伤。
程洛把视线落在了一旁架子上挂着的龙袍上，准备起身去前殿，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穿上蟒袍，这时候才发现，原来那件龙袍并不是新做的。
恼怒的情绪一下子爬上心头，连带着额角因衰老而有些垂坠的皮肉中也有疯狂跳动。
“朕明明吩咐过！”才刚吐血晕倒过一次的身体没有什么力气，程洛的话说到一半只觉得气息不稳，不得已地扶住了自己的胸口，慢慢喘匀了倒不上来的一口气，而后声嘶力竭地喊，“全鹿！”
今天是太子册封礼，程洛想要穿最鲜亮的衣服，可是不干人事儿的狗奴才，竟然敢用旧衣服糊弄自己！真当前几日病了一场，太子册封了之后，这皇位就要换人？
“陛下您先喝口水消消气。”全鹿似乎也听出来了他言语之中带着的怒意，进内殿的时候小心翼翼，还端着一杯温水，送到他近前。
程洛愤恨之下随手丢开了全鹿递过来的温水，瓷杯子摔在地上，发出闷闷地响声，还披在身上的锦被叫他捏出来好几道褶子，似乎还不泄愤：“哪个狗奴才放的这件衣服？连朕都敢糊弄！不是说过给朕找一件新的嘛？今日送衣服的宫人统统关起来，今天......不，明天统统拉出去杖毙。”
若非是今天这大喜的日子不宜见血，他定然当场就要这几个不成事奴才的狗命。
全鹿惶恐地低下了头，他却全然没替下面的人分辨的意思，只跪在地上恭敬道：“底下小的不懂事儿，大喜的日子，您可别气坏了身子。今日您吩咐下来要穿的龙袍在外面挂着呢，奴才给您打理的好好的，一点褶子都没有，您来看看，定然满意。”
程洛火气淡了些，倒是没了要底下人命的想法，一脚踹开全鹿，他自己光着脚急吼吼地下床去外间看衣服。
新的龙袍放在外间儿的架子上，他吩咐下面人绣了五爪的龙在云中翻飞。霁儿是他在失去了那么多东西之后得的唯一一个孩子，是未来天下的主人，他称太子的典仪，容不得一点瑕疵。
习以为常地咳嗽了几声，程洛又回头看了一眼跟在旁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全鹿，只觉得这奴才看着哪哪儿都不顺眼，刚刚竟然敢大逆不道地挡着自己的路。
眼看着全鹿这狗奴才还想过来替自己穿衣服，狠狠地甩开手，程洛自顾自地把那件让他满意的龙袍穿上，一边对着全鹿道：“全鹿，你亲自去，看看霁儿准备的怎么样了。”
想起儿子的瞬间，程洛那颗心又软了一点。霁儿这孩子心思纯善，有时候随便做什么事儿，都能叫他觉得心里熨帖。
就好像上次因为一封折子气的自己吐血，醒了没多会儿，原还在想为什么霁儿不守在自己身边，却看见小东西顶着黑眼圈儿，一瘸一拐地走进来，甚至得叫个小内侍扶着才能走路，问他为什么如此也只是低头扭捏着小声求着自己别再问了。
内宫的统领刘攀后来禀报的时候，才知晓，原来自己的儿子生生在祠堂跪了两宿，念着求自己平安醒过来。
程洛当时就想，这辈子也就霁儿能叫他感觉心口又疼又酸的，像是有老鼠钻进去偷偷咬一样了。
怪不得当时霁儿都不敢叫自己看看，只是一个劲儿推脱说别问了......
老天爷实在对他太过苛责，年幼时候，父亲不疼爱，即位靠的是运气，即位之后还承担了了两次丧子之痛。
若霁儿来的早些就好了，自己一定会有更多时间宠着他，让他长成个混世魔王的。
他抚摸着胸口的扣子，万分期待，霁儿换上太子的衣服。
连太阳也会喜欢他吧？毕竟他是那么好那么好的孩子啊。
等他坐上龙椅，底下的朝臣分别穿着各色的朝服，从大殿之中，排到了外面，一片红色与绿色的官袍之中，一条独属于霁儿的通天道，将来自己的儿子便是这天下的主人。
“殿下到——”外面的内侍高声唱诺，医生医生地随着程霁白的脚步往前穿了过来。
“儿臣参见父皇。”他终于走到了台阶上，跪在了一片紫色的官袍之间。
程洛招招手，叫他近前来。
没有多久没见，但是霁儿穿这样的蟒袍真的很好看，眼神较之以前，也明显可见的沉稳了许多，脚步一路走来，都是端方且雍容的，他有些眼眶湿润，正难受，又看见小儿子俏皮地对着自己眨了一下眼睛。
“宣旨吧。”才有的一点欣慰，又很快地转化成慈父的柔肠，多好的孩子啊。
这时候，宣旨的人是全鹿，他站在皇帝身侧，躬身取过那道册封程霁白的圣旨，展开之后，高声念诵：“尚正二十八年新岁在丙寅，於戏！惟皇长子，霁白，仁孝为其表质，信义誉流邦国，特封为皇太子。机务万千，经营征讨，悉数决断，望谨遵圣人之言，近忠良而远小人，任贤臣而富国家，恭俭而知民生。所司备礼，尊奉王命，并告四海，可不慎欤！”①
程霁白听到一半，微微拧了一下眉头，若是参政，必然不能写成“机务万千，经营征讨，悉数决断”这样的话，他偷眼打量着坐在高处的程洛，却没想到与自己的父皇就这样对上了视线。
他沉默地低下了头，分明是一脸的指责，却并不愿意让父亲看见。
父亲明明顶着苍白的脸色还，又有时不时要悄然咳嗽两声，自己怎么还忍心像他表达不满呢。
随着他双手接过道旨意，身后的诸位大臣也随着跪拜了下去：“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音拉的很长，太阳却只照亮了父子二人的半边脸。
一个皱纹已经长了满脸，鬓发因着这些时日的病痛折磨已然斑白，带着纵横的沟壑，以及深深浅浅地老年斑，被从窗缝里透进来的太阳光照得一清二楚，甚至这些时日因为虚弱而有些凹陷的面颊也显出来一点显著到底阴影。
而程霁白，与高坐上位的父亲有五分相似的眉眼，被阳光照耀的那一只眼睛因为太阳的缘故显出一点细微的棕色来，此时此刻正仰望着高坐在龙椅上的父亲，瞳孔因为震惊和阳光收缩变小，而后他很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将一点点泪意憋了回去。
是啊……一直全心全意爱自己，为自己好的父亲，好像突然就老了。
他意识到父亲好像在说话，他在说什么？
程霁白被自己刚刚得知的事实震得有些听不清楚自己父亲的言语，只是机械性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从高高的御座上面走下来，看着自己。
父亲的手好像在抚摸自己的头发，一股很轻柔的力道让自己低下了头，紧束着的头发散落下来，又被他不再紧实却温热得手所触碰，头发被他缓慢的，一点一点拢起来，用旁边太监送来的发冠固定住。
程霁白伸出手，偷偷拽了拽自己父亲的衣角：“爹……”
这个称呼，是他还不懂事儿的时候喊过得。当时自己并不害怕父亲，只觉得他对自己极好，会抱着自己在御花园玩，也会用轻柔的，不同于喝令别人时候的声音轻轻地喊霁儿。
随着话音落下，程洛摸了摸自己儿子的额头：“都多大年纪了，还撒娇。”分明语气里都带着十足十的宠溺。
“请太子殿下入列——”全鹿见他们二人说完了悄悄话，便结束了流程，进来国境之内没有出什么乱子，诸位大臣也便没有非得打断天家父子叙话的意思，更何况国境之内这些时日也没有什么一定要皇帝陛下亲自处理的事物，便一下结束了朝见。
程霁白站在原地眩目良久，终于被陛下一句“霁儿”唤回了神。
跟着老皇帝从大殿的后门回了宫禁。
他从后面看着自己的父亲，原本壮硕的身形因为年纪上来有轻微地发福，肩膀也佝偻了下去，只是与自己言笑的时候，分明还与年轻时候一样。
“霁儿，你很久…咳，没叫过朕爹了。”他目光露出了怀念的神色。
程霁白喉头一哽，这一段路他从未与自己父亲一起走过，原先都是父亲一个人去上朝，而自己会在差不多的时候，去桐昌阁......他想过去抱一下自己的父亲，但是这么多年，属于储君的礼仪教养，这样分明是不可以对君父做的。
他就只是很轻地又喊了一声：“爹。”
“嗯，爹在呢。”他笑了一下，在他因为生病而瘦削下来的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温和与慈祥，此生或许只有程霁白见得到。
一时间，气氛又有些低沉了下来，程霁白落后了半步，跟在程洛身后，其他侍候的人，自然有眼色底退的远远的。
过了半晌，终于还是程洛开了口：“霁儿，虽然为时尚早，但是爹还是给你起了个字，我想过很多遍，最后还是选了‘常晴’，‘霁，雨止也’，朕希望霁儿，一生都晴朗顺遂。”
程洛摸摸他发顶：“好。我的霁儿是个温和良善的人，这批举子是，专门给你准备的，日后用好了，料定那帮老东西也不敢欺负你了。日后啊凡事不必尽善尽美，若是实在也有哪出拿不准，就来问爹。”
已然走到了他的寝殿之中，旁边的内侍都很自然地退了出去，程洛已然落座了，程霁白便将脸放在了他膝头：“好。爹，等我及冠的时候，再叫我的字好不好？反正除了您，也没人有资格喊这个字了。”
怎么会看不懂这孩子的用心呢？
他在这次生病之前，或许也会觉得这孩子太过宽仁，决断不出来，有时候还一点也不杀伐果断，若是自己一辈儿的兄弟如他这般，都必然活不过成年，若非如此，又怎么舍得送他去练三年武？
可如今他懂了，霁儿分明是想多缠着自己问几句，叫自己放心不下他而已。
这样难得的真心，不是这次病来如山倒，自己竟然丝毫瞧不见。
什么政务和天下人都是虚的，父慈子孝的真心才是真的。
霁儿已经是太子了，以后多来问问自己，究竟该如何当一个好皇帝，过往经年，对错如何他已然不想再去论说，只要霁儿好好的，那就比什么都强。
程霁白起身，非常郑重地躬身又行了一礼：“父皇多多保重身体，儿臣等您为我过二十岁的生日，寻常男子要加冠才有字，现如今，您给儿臣起的字，儿臣可不认。”
程洛当了多少年帝王了，哪里还会叫初出茅庐的太子知道，是以只是很温和地对着他笑：“爹会的，一定会在霁儿二十及冠的时候，再告诉你一次。”
若是皇帝，父皇定然一言九鼎，可若说这话的，只是父亲，是否可以食言？想到这些，程霁白微微有些怔愣，不争气地眼睛里涌出一点泪意，仰头看着程洛，才要开口，他听见一声带着细微笑意和叹息的承诺。
“朕一定尽力。”
他半生追求都是得到父亲和门客臣下的期待，竟然一天太子也不曾做过，被看好，好好地对待。这一切的声望名位，仿佛都是他从别人那里偷来抢来的。
如果有了儿子，要把最好的给他。
怀着这样的想法，他封了自己刚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做太子。那孩子小小的一点点大，抱在手上轻轻巧巧的，像是只营养不良的猫儿，脸也因为才出生，皱巴巴的还没有长起来，可那么样一个小小的婴儿，却已经是他钦定的，天下未来的主人了。
但是那个孩子却连一旬都没有挺住，就死在那个没用的女人怀里了，那可是他给予厚望的儿子啊！
一点点放血，他杀掉了害死自己儿子的女人。
但是他的第二个孩子也没有保住。
心随着时间一点点冷下来，在多年没有子嗣之后，霁儿来了，当团子一样的小孩儿缓缓长大，他发现，给出去的每一点的宠爱，仿佛都连带着治好了他自己年少时候，根本不被人看好的旧伤。
程洛把视线落在了一旁架子上挂着的龙袍上，准备起身去前殿，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穿上蟒袍，这时候才发现，原来那件龙袍并不是新做的。
恼怒的情绪一下子爬上心头，连带着额角因衰老而有些垂坠的皮肉中也有疯狂跳动。
“朕明明吩咐过！”才刚吐血晕倒过一次的身体没有什么力气，程洛的话说到一半只觉得气息不稳，不得已地扶住了自己的胸口，慢慢喘匀了倒不上来的一口气，而后声嘶力竭地喊，“全鹿！”
今天是太子册封礼，程洛想要穿最鲜亮的衣服，可是不干人事儿的狗奴才，竟然敢用旧衣服糊弄自己！真当前几日病了一场，太子册封了之后，这皇位就要换人？
“陛下您先喝口水消消气。”全鹿似乎也听出来了他言语之中带着的怒意，进内殿的时候小心翼翼，还端着一杯温水，送到他近前。
程洛愤恨之下随手丢开了全鹿递过来的温水，瓷杯子摔在地上，发出闷闷地响声，还披在身上的锦被叫他捏出来好几道褶子，似乎还不泄愤：“哪个狗奴才放的这件衣服？连朕都敢糊弄！不是说过给朕找一件新的嘛？今日送衣服的宫人统统关起来，今天......不，明天统统拉出去杖毙。”
若非是今天这大喜的日子不宜见血，他定然当场就要这几个不成事奴才的狗命。
全鹿惶恐地低下了头，他却全然没替下面的人分辨的意思，只跪在地上恭敬道：“底下小的不懂事儿，大喜的日子，您可别气坏了身子。今日您吩咐下来要穿的龙袍在外面挂着呢，奴才给您打理的好好的，一点褶子都没有，您来看看，定然满意。”
程洛火气淡了些，倒是没了要底下人命的想法，一脚踹开全鹿，他自己光着脚急吼吼地下床去外间看衣服。
新的龙袍放在外间儿的架子上，他吩咐下面人绣了五爪的龙在云中翻飞。霁儿是他在失去了那么多东西之后得的唯一一个孩子，是未来天下的主人，他称太子的典仪，容不得一点瑕疵。
习以为常地咳嗽了几声，程洛又回头看了一眼跟在旁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全鹿，只觉得这奴才看着哪哪儿都不顺眼，刚刚竟然敢大逆不道地挡着自己的路。
眼看着全鹿这狗奴才还想过来替自己穿衣服，狠狠地甩开手，程洛自顾自地把那件让他满意的龙袍穿上，一边对着全鹿道：“全鹿，你亲自去，看看霁儿准备的怎么样了。”
想起儿子的瞬间，程洛那颗心又软了一点。霁儿这孩子心思纯善，有时候随便做什么事儿，都能叫他觉得心里熨帖。
就好像上次因为一封折子气的自己吐血，醒了没多会儿，原还在想为什么霁儿不守在自己身边，却看见小东西顶着黑眼圈儿，一瘸一拐地走进来，甚至得叫个小内侍扶着才能走路，问他为什么如此也只是低头扭捏着小声求着自己别再问了。
内宫的统领刘攀后来禀报的时候，才知晓，原来自己的儿子生生在祠堂跪了两宿，念着求自己平安醒过来。
程洛当时就想，这辈子也就霁儿能叫他感觉心口又疼又酸的，像是有老鼠钻进去偷偷咬一样了。
怪不得当时霁儿都不敢叫自己看看，只是一个劲儿推脱说别问了......
老天爷实在对他太过苛责，年幼时候，父亲不疼爱，即位靠的是运气，即位之后还承担了了两次丧子之痛。
若霁儿来的早些就好了，自己一定会有更多时间宠着他，让他长成个混世魔王的。
他抚摸着胸口的扣子，万分期待，霁儿换上太子的衣服。
连太阳也会喜欢他吧？毕竟他是那么好那么好的孩子啊。
等他坐上龙椅，底下的朝臣分别穿着各色的朝服，从大殿之中，排到了外面，一片红色与绿色的官袍之中，一条独属于霁儿的通天道，将来自己的儿子便是这天下的主人。
“殿下到——”外面的内侍高声唱诺，医生医生地随着程霁白的脚步往前穿了过来。
“儿臣参见父皇。”他终于走到了台阶上，跪在了一片紫色的官袍之间。
程洛招招手，叫他近前来。
没有多久没见，但是霁儿穿这样的蟒袍真的很好看，眼神较之以前，也明显可见的沉稳了许多，脚步一路走来，都是端方且雍容的，他有些眼眶湿润，正难受，又看见小儿子俏皮地对着自己眨了一下眼睛。
“宣旨吧。”才有的一点欣慰，又很快地转化成慈父的柔肠，多好的孩子啊。
这时候，宣旨的人是全鹿，他站在皇帝身侧，躬身取过那道册封程霁白的圣旨，展开之后，高声念诵：“尚正二十八年新岁在丙寅，於戏！惟皇长子，霁白，仁孝为其表质，信义誉流邦国，特封为皇太子。机务万千，经营征讨，悉数决断，望谨遵圣人之言，近忠良而远小人，任贤臣而富国家，恭俭而知民生。所司备礼，尊奉王命，并告四海，可不慎欤！”①
程霁白听到一半，微微拧了一下眉头，若是参政，必然不能写成“机务万千，经营征讨，悉数决断”这样的话，他偷眼打量着坐在高处的程洛，却没想到与自己的父皇就这样对上了视线。
他沉默地低下了头，分明是一脸的指责，却并不愿意让父亲看见。
父亲明明顶着苍白的脸色还，又有时不时要悄然咳嗽两声，自己怎么还忍心像他表达不满呢。
随着他双手接过道旨意，身后的诸位大臣也随着跪拜了下去：“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音拉的很长，太阳却只照亮了父子二人的半边脸。
一个皱纹已经长了满脸，鬓发因着这些时日的病痛折磨已然斑白，带着纵横的沟壑，以及深深浅浅地老年斑，被从窗缝里透进来的太阳光照得一清二楚，甚至这些时日因为虚弱而有些凹陷的面颊也显出来一点显著到底阴影。
而程霁白，与高坐上位的父亲有五分相似的眉眼，被阳光照耀的那一只眼睛因为太阳的缘故显出一点细微的棕色来，此时此刻正仰望着高坐在龙椅上的父亲，瞳孔因为震惊和阳光收缩变小，而后他很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将一点点泪意憋了回去。
是啊……一直全心全意爱自己，为自己好的父亲，好像突然就老了。
他意识到父亲好像在说话，他在说什么？
程霁白被自己刚刚得知的事实震得有些听不清楚自己父亲的言语，只是机械性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从高高的御座上面走下来，看着自己。
父亲的手好像在抚摸自己的头发，一股很轻柔的力道让自己低下了头，紧束着的头发散落下来，又被他不再紧实却温热得手所触碰，头发被他缓慢的，一点一点拢起来，用旁边太监送来的发冠固定住。
程霁白伸出手，偷偷拽了拽自己父亲的衣角：“爹……”
这个称呼，是他还不懂事儿的时候喊过得。当时自己并不害怕父亲，只觉得他对自己极好，会抱着自己在御花园玩，也会用轻柔的，不同于喝令别人时候的声音轻轻地喊霁儿。
随着话音落下，程洛摸了摸自己儿子的额头：“都多大年纪了，还撒娇。”分明语气里都带着十足十的宠溺。
“请太子殿下入列——”全鹿见他们二人说完了悄悄话，便结束了流程，进来国境之内没有出什么乱子，诸位大臣也便没有非得打断天家父子叙话的意思，更何况国境之内这些时日也没有什么一定要皇帝陛下亲自处理的事物，便一下结束了朝见。
程霁白站在原地眩目良久，终于被陛下一句“霁儿”唤回了神。
跟着老皇帝从大殿的后门回了宫禁。
他从后面看着自己的父亲，原本壮硕的身形因为年纪上来有轻微地发福，肩膀也佝偻了下去，只是与自己言笑的时候，分明还与年轻时候一样。
“霁儿，你很久…咳，没叫过朕爹了。”他目光露出了怀念的神色。
程霁白喉头一哽，这一段路他从未与自己父亲一起走过，原先都是父亲一个人去上朝，而自己会在差不多的时候，去桐昌阁......他想过去抱一下自己的父亲，但是这么多年，属于储君的礼仪教养，这样分明是不可以对君父做的。
他就只是很轻地又喊了一声：“爹。”
“嗯，爹在呢。”他笑了一下，在他因为生病而瘦削下来的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温和与慈祥，此生或许只有程霁白见得到。
一时间，气氛又有些低沉了下来，程霁白落后了半步，跟在程洛身后，其他侍候的人，自然有眼色底退的远远的。
过了半晌，终于还是程洛开了口：“霁儿，虽然为时尚早，但是爹还是给你起了个字，我想过很多遍，最后还是选了‘常晴’，‘霁，雨止也’，朕希望霁儿，一生都晴朗顺遂。”
程洛摸摸他发顶：“好。我的霁儿是个温和良善的人，这批举子是，专门给你准备的，日后用好了，料定那帮老东西也不敢欺负你了。日后啊凡事不必尽善尽美，若是实在也有哪出拿不准，就来问爹。”
已然走到了他的寝殿之中，旁边的内侍都很自然地退了出去，程洛已然落座了，程霁白便将脸放在了他膝头：“好。爹，等我及冠的时候，再叫我的字好不好？反正除了您，也没人有资格喊这个字了。”
怎么会看不懂这孩子的用心呢？
他在这次生病之前，或许也会觉得这孩子太过宽仁，决断不出来，有时候还一点也不杀伐果断，若是自己一辈儿的兄弟如他这般，都必然活不过成年，若非如此，又怎么舍得送他去练三年武？
可如今他懂了，霁儿分明是想多缠着自己问几句，叫自己放心不下他而已。
这样难得的真心，不是这次病来如山倒，自己竟然丝毫瞧不见。
什么政务和天下人都是虚的，父慈子孝的真心才是真的。
霁儿已经是太子了，以后多来问问自己，究竟该如何当一个好皇帝，过往经年，对错如何他已然不想再去论说，只要霁儿好好的，那就比什么都强。
程霁白起身，非常郑重地躬身又行了一礼：“父皇多多保重身体，儿臣等您为我过二十岁的生日，寻常男子要加冠才有字，现如今，您给儿臣起的字，儿臣可不认。”
程洛当了多少年帝王了，哪里还会叫初出茅庐的太子知道，是以只是很温和地对着他笑：“爹会的，一定会在霁儿二十及冠的时候，再告诉你一次。”
若是皇帝，父皇定然一言九鼎，可若说这话的，只是父亲，是否可以食言？想到这些，程霁白微微有些怔愣，不争气地眼睛里涌出一点泪意，仰头看着程洛，才要开口，他听见一声带着细微笑意和叹息的承诺。
“朕一定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