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老毛病……但是你却一直未曾提起过?”陆审确看他面色,不由得把先前那一点责怪都抛诸脑后。

    “怕姑娘忧心。”大抵是旁边还有人的缘故,所以姚清规在说话点到即止了,连带着说话时候的眼神避开了她的注视,只落在她袍角上。

    那位学徒看了他俩一眼,走开了,一边走路嘴上还念念有词的不老实,由于听力一贯是极好的,那一丝气音于是便钻进了她耳朵里:“怕姑娘忧心......噫,可真给人酸死了,刚开春长出来的花芽,都快叫这俩人给酸掉了,真是奇怪的大人,嘴硬又牙酸。”

    怕别人担心,这话有什么问题吗?

    陆审确看了几眼那小孩离开的背影,思来想去都觉得是姚清规的性子能做出来的事儿,怕担忧,索性闷头不说。

    显而易见,旁的人耳力不如她,都听不清楚那个小孩自己在后面边走边嘟囔什么呢,也就没了陆审确的那种烦恼了。

    “你跟我过来。”似乎是已经有了头绪,郎中拿着药锅的扇子,点了点陆审确的方向,正在示意喊她过去。

    等进了医馆后面的小隔间,鲁青诊脉沉吟半晌后才问道:“最近倒是没看你过来,怎么,是宫里面又有什么新的幺蛾子了吗?我看你走路姿势似乎又不太对劲,脉却还和上次一样,不担心叫人看出破绽?换手。”

    “宫里有人下药,我得演一次发病叫幕后那人安安心。况且陛下身体抱恙,太医的视线又不在我这边,压力就没那么大了。”她换了一只手,将手腕放到脉枕上,才问那大夫:“若是这保持的没有破绽,我便先走了?”

    “别,你这么装怎么都有演不下去的一天,你若是觉得合适,我这儿有副丸子,吃了高热不退,吐血,脉也能装出来,但是伤身,虽然花个把月是能调理回来,却不必要,我还没叫人试过,只能说药性确实是比较烈,你这种身板儿,可能也得昏上一日半日的。”郎中说完对自己一身医术竟然要做这种事儿摇了摇头,将桌上另外一件儿东西也推到了陆审确面前:“外面那位叫我给你备个香囊,解毒的,昨日刚做好,你自己寻个位置系上。”

    陆审确点点头,应了下来,拿着那个香囊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笑着挂在了腰间,最后一点对于前事的恼怒也没了。眼前这个会哄人,也同生共死过,既然当年他从东南走到了西北,科考拿的也是西北的名额,自然该是自己人。

    至于那位前生该做的都做了,虽说与自己政见不和,但终归他从未如同那些排着队加入新朝的人一般,对待他国奴颜婢膝,也从未真的置百姓于不顾,这点儿气说到底也没什么必要。

    陆审确释然地笑了笑,出门正看见姚清规背对着自己,端着两个碗,药在碗里面来回倒腾着,似乎是嫌弃这玩意儿烫手,时不时要两个都放下来,用手捏捏耳朵。太过专注的缘故,全然没发现她已经和老大夫谈完走出来了,低着头毫无防备。

    陆审确怕害的药洒在他手上,便放弃了可以吓人一个激灵的机会,走了过去。

    “那小子煮药回来说了点什么没?我看他走得时候一脸贼兮兮的念念叨叨。”陆审确自然地接过了药碗,她手上有常年练武的茧子,倒是没有姚清规那样怕烫又娇气的皮肉,两碗倒来倒去反而叫热气一点点散开了,便把一整碗药交还给了姚清规,挑眉示意:“好了,有劳你久候,这点儿小事儿我便代劳了。”

    姚清规原本的笑意在后一句话出口之后,倏忽淡了稍许,点头回应:“多谢。”

    “哦,某些人耳朵都红了啊。你们读书人真是,细皮嫩肉的,这么不禁烫,怎么还不老实呆着。”陆审确已然把他划进了自己人的范畴,说话就全然没了不久前知礼守礼的样子。

    “姑娘今日说话真是,太会气人了。”姚清规按住碗里的调羹,一口喝下了苦药汤子,神情淡淡的,起身便走:“有些困了,陆大人休沐一日不容易,不必送了。”

    “没叫你烫到手诶,怎么还撂下我先走?”陆审确今日确实有事要忙,所以看着他背影,疑惑一瞬,却没有得到回应,摇了摇头,便往将军府回去了。

    家里人已经到了有些时日了,虽然她手下兵士的人数算不上多,但是大将军却似乎有意地未蹭苛待过女儿的人,马匹虽然不会优先供给,但是武器紧着她们,演武场也有专门的。

    西北那地方,因着家里的父母兄长也都怕有朝一日,丢了城池,女儿受苦。所以女儿家家的并不像京中一样,讨论衣服的花色,首饰的样式,每每空余闲暇,都会叫女儿一起打拳练上两招,更有甚者,指点树叶生长的方向与南北,如何在夜晚看着星星找到路啊,都不在话下。

    西北在三年前,未曾改革前,几乎是没有充足军粮的,贪墨年年都有,层层盘剥,真等粮食到了西北,也不过是勉强能养活得起自己的水平,全民皆兵的地方,保命比什么都重要,几乎部分是姑娘家还是小子。

    这点儿地利之便,叫陆审确当初挑人的时候,没有受到任何阻力。因为家里能少一张嘴吃饭,有的军护乐颠颠地就接受了姑娘家出去军营里抛头露面。这次进京的更是其中的好手,约么一百五十余人,熟悉行伍的,已然当过斥候的,还有分得清药草的,为了不引人怀疑,进京也走得分散零碎。

    只不过京中有容靳和他手底下的人查的马贩,将军府有一贯人口简单,所以没有办法正大光明叫这一百来号人全进府,所以她们多数人都在姜长风名下的院子里休整着,管事买了十个人近来,一个斥候出身,还有九个能打的。

    陆审确一进府上就听着那位母亲留下来的亲信管事小声抱怨:“大小姐,她们把演武场霸占了,叫吃饭都经常听不见,您可劝劝吧。”

    “劝不了!府里没有眼线多难得啊,我刚好想找人练练,都想了将近一个春天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笑声恣意又带着点狂傲的劲儿,朝着管事老人家摆了摆手,直奔着演武场而去。

    安稳地到了科举的最后一场,殿试。

    今年的位置安排与往年都不同,太子殿下主持,自然还不能坐金銮殿,于是桐昌阁便首次成了科举的大殿。

    里面本就是当今是皇子时候,进学的地方,坐个把举子自然不成问题,二榜无需上殿作答,所以剩下来的十人,便一大早进了宫。

    一甲的榜,早已放出来了,而后面的两榜单却还藏着掖着,今日笔试过后一并重新写了,才会贴出去。

    外面的人也等着这场结束之后,必然有人要榜下捉婿的。

    姚清规看着行进的方向,和金銮殿外空空荡荡的场子,大致猜到,或许和那疯疯癫癫的那个自己一样,还是成了小殿下的门生。

    舒了一口气,姚清规看看四周的人,与其他摸不准小殿下脾性,正在交头接耳的考生不同,他反而是笑着进殿的。

    和周遭人摸不清楚小殿下性子的两眼一抹黑相比,他的优势太过明显了。

    已经比前些日子暖了,京城的玉兰竟然陆陆续续的绽放。

    今日早上,花骨朵变成了半开的白花,他的冬衣也换了更为朴素平常的穿着,深蓝色料子,算不上引人注目,但极好的仪态,一打眼过去还是会多看他两眼。

    等小殿下乘着车马来的时候,众人看见他一身蟒袍,行走的时候端端正正,头发也束起来,太子玉冠被人端正的固定在头顶,俨然是端方的君子相,手背在身后,握了十张纸,每张纸上的字大致有些区别,估计题目也各有千秋,竟然是这样准备齐全的一次殿试。

    “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他们行过了礼,但是殿下却支着下巴不曾说话,于是十个人便各自站在桌后,不动不说话,只等着殿下的吩咐。

    “你们说……既然‘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1】’,若是君父作为有悖自己以为的仁义又该如何呢?”他的话说得实在太过于惊世骇俗,姚清规都不由得抬眸看了他一眼。

    太子殿下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他有这个问题一直憋在心里,从知晓自己有两位夭折的兄长之后,就在忧心父亲和忧心自己之间,不断来回摇摆不定。

    父皇年轻时候的所行,有伤天和,但是身为人子,若是当真言父亲之过,岂不是又有违伦常?

    在国事和家事之中,到底怎么才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

    程霁白以为,这些身为臣子的人,与自己截然拥有不同的经历和出身,或许有更为合适的答案。

    程霁白想要这一份不同的人给出的阅历,但宫中人不敢告诉他,大臣不会告诉他,皇帝陛下不能容许他去想,甚至对心上人也不曾言明过。借着这次殿试,,终于有了一个将这样一个,深奥且让他难以启齿的话题诉诸于口的机会。

    为了能听到真正的答案,宫中的那王攀统领封住了外面的门,而方才发卷子的那群隔住了可能的探子和宫人的耳目。

    现在的桐昌阁只有他和十位一榜的新科。

    他现在,要一个一个听。

    除此之外,为了给父皇一个交代,还有一道写在纸面上的题,他按照站的位置一张一张递到了举子的手上。

    因为题目不同,所以也不用担忧作弊抄袭,他无所谓地喊了一句:“想好了便进到后殿,孤会将这道题目的成绩和文本一同考量,你等最迟午时二刻写完,孤并还不打算留诸位吃午饭。”

    卷子上的题目他是问了父皇和董相的,大抵是朝廷当下面临的些许问题,除却先前的人力,还有诸如工程、边防、河渠修筑、甚至朱门的多年弊病如何革除的问题。

    姚清规听到同场的考生大吸一口气,而后小声道:“是土木之事。”

    桌上放了纸笔,小殿下不管他们议论,便自顾自地转身去了后面的休息处。

    姚清规认真看着自己手上的题目,题目很短,但字迹清秀,字的尾端收束饱满,是很大气的字迹,题目是朱门的财富与如何削减。

    旁的人不知道会如何作答,若非朱门中养出来的子弟,难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若恰巧是朱门中的子弟,愿意倒戈朝廷的应该更是少数,自己这种奇葩又恰好抽了这样的题,当真是……

    再合适不过。

    姚清规早有想过这种问题,大族的形成途径有三:一者政治势力组建而成,多数是开国时期的军工贵族与前朝遗留的贵族,用来彰显国恩,二来术业传家,最终在这一行一业立住了脚,导致当地无人敢惹,甚至背后存在一些势力,能够官商勾结,三来经济状况占优势,却还未能获得政治支持,因而能够在背后有私兵,导致这一大族能够立身,但也仅限于当地,官员还是能够对他们动手的。

    第三类是最容易根除的,初始还好拿捏,若是日子久了,必然会与政治势力逐渐同气连枝,给予一定的时间,必然便成了豪奸之家。

    至于有些家族,表面上安分守己,背地里却如同姚清规四年多前不愿意接手的烂摊子一样,做些见不得人又不利民生的勾当。

    譬如人口田产有了新的增长不上报,除却被偷漏了的税收,还有少交给朝廷用以养兵修渠的银子,更为恐怖的就是养着的朝廷不知晓的私兵了。

    商人重利,他们这兵养得,大多数难与官府抗衡,拔除总比前面两种简单一些。

    姚清规慎重地想着。

    既然文人想入仕途只能依靠考试,就算是先人有萌荫护佑,也只能是一年一年降等的得到官位,那就能一定程度上减轻大族直接沾染权势而将低门轻视。

    但是京中的诸位,又有一半来自京中的权贵之家,京中的势力更难完全归拢。

    树大根深,若是真想抓个把的小贼,用朝中的兵力根本难上加难。

    这事儿不破不立,若是小殿下也不信边关的人,京中的朱门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就范,任由朝廷重新丈量土地的。

    京郊的寺庙他住过那么久,自然知道周遭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土地。

    更有甚者,挂着别业的牌匾,实际上是仗着位置训练私兵的地方,囤粮和铸造大抵也有偷偷做的先例。

    前不久京中的灭门案,就剩下一个孩子了的那家,也说明京中应该有一些势力与东麟姚氏一样,都在偷偷地养私兵和死士。

    他一边想怎么样将这些暗地里真正决定这些家族生死的因俗,以一种相对和平的,且不用京中兵士的方式解决。心底也慢慢地反刍着自己这些年,究竟是如何对待父亲犯的错误的,大抵有了个雏形后,姚清规看了一眼四周的人,现下殿中无人先去寻小殿下,皆列坐在周遭,那他便起身,做这只出头鸟了。

    桌上的纸未曾动笔,不必担心有人动手脚,他一点不躲闪同场中举子的视线,径直往后殿走。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户,朦胧地纱网,斑驳的光影细碎地撒了满处,姚清规看了看室内,坚定地跨过门槛,行礼问安:“学生姚清规,见过殿下,问殿下安。”

章节目录

将军解战袍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即温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即温并收藏将军解战袍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