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霁白正小口小口地喝着水,他自己没生过火,也没烧过碳,往日里都是身边下人伺候好了,这下又是乍暖还寒的时候,他杯子里的水分明还是凉的。

    姚清规见杯中并无热气,自然地将一旁炉子上放着的茶壶拿开,看下面还有些碳火,应该够烧上一会儿的了,便用打火石点着了一点细碎的干草木,又一点一点地让木头烧着,最终放到碳炉子里。

    “殿下,您等水开,晾一会儿再饮。”

    程霁白原先就见过他,虽然不是过目不忘,但也一下子将先前拿极好的策论同人对上了号,之后烧火的动作熟练迅速,面子上一时间过不去,自然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你且说来我听听。”程霁白装着无悲无喜,没有将情绪叫姚清规看出来,分明是端着太子殿下的架子:“究竟有什么样的见解。”

    “臣的想法是,虽然历朝历代都在推崇儒家的教化,但究诸家学说之根源,春秋战国的时候并非同此时一般,一家独大,诸国依仗的思想也并非全数来源儒家。我等所尊崇圣贤,也无法避免思想在碰撞时候的彼此吸收,所以您这个问题,自然也可以求诸与旁的思想。”姚清规道。

    程霁白示意他接着讲,他明白,姚清规是博览群书的,虽然他听过夫子诸多课程,却未曾深思过,春秋到如今几百年,究竟还有多少思想本是圣人的,多少思想来源于其他诸位大家。

    “三纲五常也并非是圣人最初的学说,您不必执着于孝敬君父这一件事儿上,毕竟圣人最初的言传,只是为了叫当时的君王能够‘为政以德’,毕竟‘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况且当时的人,对待父母除却如同对待牲畜的基本温饱之外,并不如今日一般恭敬,时代变了,而圣人的思想也有了发展。而您,您不必拘泥于过往,只管做仁君,便不与圣人意志相悖了。”

    他原本只想讲这些,但是程霁白并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仁本身就应该包含孝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你这言语这种并未谈及。”

    姚清规可以接受不是家里偏宠的孩子。

    儒家讲的‘孝悌’要敬爱兄长,友爱兄弟,即使家里旁的人多得些偏爱疼宠,也无所谓。

    但若是真如此在姚家成为戕害无辜的那把刀,他难以接受。为了反抗成为染尽膻腥的刀,他出逃了。

    对于自己这样的人都要花数年之久敢逃,那小殿下这样为自己父亲好生对待过,如珠如玉一般捧着长大的小孩,又谈何容易呢......

    他读的不止是科举要求看的四书五经,他愿意看纵横家,也不会因为法家和墨家的思想并非主流,就将这类的书全都在背囊里做压箱底的物件儿,不过这个问题最后却还是要落回最推崇儒家的孝道之上,所以便拱手请罪。

    “臣考虑不周,便从最初为您讲起。圣人讲‘不敬,何以别乎?’,这一点臣刚刚同您说完了。而您的问题范畴则是‘养志’,您若是乐长辈之心,那便未曾改了父道啊。陛下看重的事情,您若是足够了解,便可以在您能力所及的层面去完成。”姚清规正色。

    他不能完成自己父亲的心愿,那实在并非仁德,而小殿下若是能够将江山握在手里,那谁又能质疑小殿下有违父命呢?他作为臣下,作为布衣或者作为士大夫,想要施行仁政,或许都有力所不及的时候,小殿下却从来不会有。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殿下,您的志向应该在后者,即使当今的志给您所向往的,也可以恭敬待上,宽仁待下,您能养自己的志,自己为所读的一切书做注解,从而安己,有朝一日便可思达。您是注定要成为下一任天下之主的,臣民的君父,有‘养浩然正气’的机会和权力,而后只要躬行便可。”姚清规解释完了自己想说的,那水也恰到好处的烧好了。

    他将咕噜噜个不停的水,倒入了小殿下面前的主人杯中,而后躬身行礼,走出这间只有两个人的隔间儿,里面的小殿下若有所思。

    门外没人,他回去准备将起身之前的所想挥笔完成的时候,又有人站起了身。

    姚清规能做的已经尽数做完了,是以不再关注旁的人如何,研墨,构思,写就,平静而又流畅地做完了自己能完成的所有事。

    上午安安稳稳地过去了,午时二刻一到,大多数人都站起了身。

    小殿下半个时辰前回到了正厅,便拉开了殿门,叫容靳手下进到殿中,收卷井井有条,不多时便全然完成了。

    新科的这些未来栋梁们离开了宫中。

    姚清规低头走路,并不与其他人多交流这篇策论究竟如何。

    他在考试的最后半刻钟时间,突然听见那疯子在哭,是一种呜呜咽咽的,嘶哑的哭声。相处了这么久,都相安无事,姚清规以为,那人虽然多有疯话,却向来只是在晚上无人的时候絮絮叨叨,头一次听到他如此不顾形象地哭嚎,也不知道。

    姚清规在太嘈杂的地方不能听清楚他究竟因为什么事儿,便急着往家走,从皇宫出去回到屋中,竟然出乎意料的还。

    院门关闭的刹那,他听见脑海里另一个自己的声音:“ ‘薄命长辞知己别......’我什么都扶不起来,现在连兵都死绝了……这些年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都是白费功夫吗?”

    姚清规说话疯子从来听不见,平素像来也是不做回复的,所以此时他也能无所顾忌地自言自语:“至始至终,你忠的都是百姓,并非程氏王朝的一家一姓。”

    疯子这次却听见了,他不知道放下了什么东西,说话轻缓,甚至带着点儿气不顺,还是有一点苦笑的气音能从中窥见:“北朝现在已然不屠城了,我又何必守呢?可是不甘心啊,他掳走了陛下,陛下忧思过度死在了北朝,那么多兵士,我怎么甘心?分明理智说,我可以投降了,再为南朝遗民做点事儿,可还是不乐意对尹氏俯首。”

    原来,程霁白已然死在了北朝,而那个自己,也打到了唯独只有一人的境地。

    姚清规私底下说他是疯子,可那样的世道,所有的人都不在了,他就算是疯了,也比清醒着看旧日的王朝腐烂衰朽要强,好歹能撑着一点希望,凑凑合合地活。

    在当今走了之后,那个自己养了小殿下那么久,怎么会甘心他死于郁郁而终?更别说士卒已然用尽,自己那本就半吊子的剑术,到了最后,怕是什么也用不上了。

    “你听了我那么多次疯话,我是实在无人可说了。叨扰几年,今天终于要跟你一别了。姚清规,别再走我这条路了,带着你的家国,走得好一点,我说了那么多疯话,你总该听出点什么来的,若是有疑问,一概现在问了,若是没有,我就要去陪我的宣国赴死了。”

    姚清规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能听见这个人的话,但是这种细枝末节,在一个穷途末路的人面前,实在无关紧要,于是只是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便对另一个自己道:“您能告诉我一声您的字嘛?”

    “初弦,当时流落在外,及冠时候无人为我起字。我当时只觉得,我这样的人,大抵生来有缺,便自己冠了这么个字,现在想来还是太不吉利了些。”他又苦笑了一声,声音似乎放松了下来,享受最后的这一点时间一般问道:“怎么关心起我了?不问问如何救百姓吗?”

    “初弦,我们今生的路,已经比你的辽阔了许多,不必多言,走一步看一步,想来不会重蹈覆辙,月满则亏,初弦很好,姚初弦也是。”姚清规笨拙安慰,他一向巧的一张嘴,竟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呵…”是苦笑,他的声音透着一:“那便,祝你的大宣,早日如朝阳初阳。”

    姚清规隐隐约约听见一句很低的呢喃:“小时候想做咸阳游侠,才练的半吊子剑术,想不到还能最后派上一点用场,只是当真年纪大了,这柄剑,好重啊......”

    “恭送……姚相。”姚清规说完顺着门板,悄然滑坐下来,仰头看看天空之中的太阳,那光亮太甚,刺得眼泪一下顺脸颊落下来,偏巧风还吹个不停,眼睛发痛,眼眶努力想眶,却眶不住落下来的眼泪。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在夜半说什么疯话了,可那个人的南朝也灭了,身死道消,原也不过如此。

    姚清规阖上眼眸,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将过往的那些纸条一一回顾,甚至忘了吃饭。

    原本是不是就要扰人清梦的人,终于告别。

    从此之后,姚清规的夜晚安宁静谧,这本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儿,他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孤立无援,以至于求无所求。

    方才擦了眼泪,门口一声马的嘶鸣,是要接他进宫了。

    姚初弦的遗憾,姚相随不要重蹈覆辙。

    他收拾收拾手上的句子和纸张,折叠的整整齐齐放进了那个上锁的匣子里,将故人的唯一一点印记珍藏起来。

    打开门,门外的人是个宫中的护卫领头,身后还跟着一位内侍,细看长相略有些阴柔,走起路来稍微带着一点缓慢和不自然。

    后桐知晓小殿下看重这位钦点的状元,躬身行过礼之后,语气和善地道:“姚公子,各位大人已经阅过了卷子,您是这次的状元,奴才来是告诉您一声,明日张榜前,会有国子监的人给您送来游街的衣裳,您只管等着明日有人来接你便是了。”

    “谢过殿下慧眼,也多谢您几位前来传信。“他一边说,一边又叹了一口气,从袖中掏出了一小块银子。

    后桐微微后退了些:“使不得,姚大人若是实在要赏奴才,倒不如未来用到的地方再赏,此番无功不受禄,怎么好意思。”

    “宫中用银子的地方多,我这又是喜事儿。”姚清规道。

    “那奴才恭敬不如从命。”后桐看他神色平和,也便受了他的赏钱。

    宫中待久了总是见过一点人的,汲汲营营的人,总会带着点急迫,仿佛眼里只剩下十年寒窗换来的名利,有的单纯的是因为功名成就,也有的是,钱财在眼前,急着去得。

    眼前这位姚大人的眼神平和,虽然嘴唇似乎缺了点血色,眉眼间有一点哀伤但是并不影响他纯粹的心思,若是能再多些这样的人,自己这样的百姓,日子或许就没那么难过了。

    自己这般不得不入宫,才能为家里人求一条明路的人,或许也就越来越少了。

    “明日有人来接您,大人莫要贪睡,否则状元郎便只能蓬头垢面地游街了。”

    姚清规轻笑着应了一声是。

    他终于不再是丧家之犬了,状元郎这样的身份,自然可以立起门户。

    他前半生没什么成绩,唯有一举成名天下知,成了新科的状元郎,才配得上那位他仰慕已久,年纪轻轻就一身功业的小将军。

    送了这一行人出门,小小的院子又恢复了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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