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

    老皇帝在下朝之后,留下了董敬辰,破例叫他进了内宫,趁着春光好,要赏花。

    程洛坐着步撵,董敬辰身子骨硬朗,也没有资格与皇帝平起平坐,自然是跟着撵旁边走着,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气氛凝滞了起来。

    等了半晌,全鹿给他擦了擦额角流下来的汗,程洛才开口,嗓子一开始因为许久未曾说话的缘故,还有一点沙哑:“尚书令,霁儿近来的政令不错,朕倒是觉得,朕这一病,反倒叫这小子端正了不少,没有原来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了。”

    这话董敬辰是不方便接的,皇帝能说小殿下的不好,却无法容忍臣下说而在一句坏话,跟着又走了几步,仔细端详路边儿探出来的一支桃花,才斟酌着开口:“殿下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自然挑得起大宣这根梁柱。”

    “你前不久提醒过朕,这孩子也是时候娶妻了,朕有意在夏藐结束之后为他选妃。”皇帝语气消极,眼睛落在半遮住太阳的一座殿宇上,微微眯缝了起来,细细又想了片刻,叹道:“也不知晓霁儿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明远若是能叫朕看见孙子的模样,朕就算是死也瞑目了。”

    “陛下......”董敬辰有些唏嘘,依照他的素来行事,该跪下说一句,您龙体尊贵,福寿定然不止于此,可这话实在是太虚伪了,看着程洛的面色和惨淡的唇色,他现下竟然有点做不出来。

    君臣多年,程洛,他自己,还有总在各个道州县巡查的王隆,对彼此实在太过了解了,无论是因为年少时候有过一点儿交情,还是因着现下程洛喊了一声他的字,便意味着,此时此刻,或许只是老友之间的一点对话,不需要他细心地揣摩尊贵龙椅之上人的心思。

    抬步撵的已经将撵放下来了,程洛说话间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了董敬辰一个。

    闭了闭眼睛,他还是跪了下来:“臣逾矩,但若是臣依照太傅的身份来选,太子殿下的手段与眼界,都还不足以带着大宣在三国鼎立,蛮夷虎视眈眈的状况之下立国,他要的是一个能帮他安定天下的人。但是你我都知道,赋予权力容易,剥离便难了。若是有朝一日,这人生出了别的心思,依照殿下的一贯性情,发现有人作乱难,赶尽杀绝更难啊。”

    放眼整个京城,才名传出来的女子里,未曾谈及婚嫁的,中书省孙英的小女儿孙怡然是一个,鸿胪寺全柏的孙女儿全松雨也素来有才女的名头,但这些都是文臣的女儿,与军中之事无益。

    那在京城的武将女儿,也未曾谈婚论嫁的,便只剩下自己那宝贝徒儿一个了。

    董敬辰闭眸,心里的刀子割了又割,还是舍不得下刀子,那孩子才有了自己的官职,也才说过要做出一番事业,怎么能关到后宫里做些没有意义的事儿?

    “若是朕把肆封寺的等级也往上提一档呢?”程洛面上带了一点笑:“容靳是朕的心腹,据说最近也有了衣钵传人,将来朕给他一道旨意,叫便宜行事,及时杀了便没有生乱的机会了,反正朕只想在闭眼之前要个孙子,究竟是如何,都无所谓。”

    陛下一如既往地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卸磨杀驴比谁都快,

    索性董敬辰便就事论事道:“既然如此,那便好算多了,殿下喜欢什么的,便叫他自己挑。我们来替他做主也未必能得殿下喜欢,若是挑了个不合适的,反而还弄巧成拙了不是?。”

    “哼,你会想辙。容靳最近跟我说,陆家那小丫头有几次往你府上跑的,什么意思?”程洛有些疲倦了,声音也小了下去,他眼睛微微眯了眯,却把眼睛转向了董敬辰的方向,等着老爷子给出来个合理的解释。

    “陛下对京中的控制当真超乎臣的预料。”董敬辰苦笑,而后摇了摇头,只躬身一个长揖:“臣中年丧子,现在年老,膝下唯有一个孙女儿,略通医术,听说您封陆审确到卫御寺做事,总闹着要出去开医馆。臣拗不过,自然要她知道些厉害。”

    老皇帝:“是吗?”

    说这话的时候,老皇帝的语气里有些诡异的威胁意味,董敬辰没有忽视的道理,他甚至能够感知到自己身上附着着的如有实质的视线,这种时候多说多错,君臣的界限哪此时又重新被构筑里起来,他便只是如履薄冰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是。

    程洛没有再度追问下去,反而是把话题转到了一个不相干的事儿上,似乎放了自己一马,老皇帝:“洪黎秋后问斩。你下去吧,让全鹿送你出宫。”

    松了一口气,董敬辰没有看到老皇帝在这时候的眼神,只恭敬地退开来了。

    “尚书令,你要记得,洪黎没有连坐了旁人已经是朕手下留情。若是还有事儿瞒着朕,头颅落地可就该轮到你了。”程洛扶着撵的扶手从撵上下来,站在了桃树边上,抬手扶住一杆桃枝,细细嗅闻里一下将开未开的花,而后捏烂了它。

    花瓣上有的地方裂开了,也有的地方在对折的时候,折出了即将泛黄的新鲜折痕。

    相处多年时间,什么时候是君臣,什么时候该服软,什么反应最能叫他不生气,董敬辰是最为清楚的,这花是对他的警告,叫他别想糊弄一下就结束。可董敬辰这次却只是躬身退出了十步开外,转身离开了御花园。他想,这次不应该那么听话。

    虽然收女子为徒,放在当下,算得上是大逆不道皇帝的心性绝无可能允诺。自己应该叫人去说上一两句,做了小殿下心目当中的这个恶人,而不是如今这般,让天家父子之间产生明显的隔阂。

    现下倒是没有旁的办法,只有自己同陆审确之间装作全然没有关系,自己才能够安安稳稳地教好她。

    等小殿下登基,就好了。

    他没来由地又想起来年轻时候的期盼,若是当今早点走就好了。

    老爷子年幼时候用加了重量的毛笔练出来的沉稳双手,却突兀地抖了起来。原先对其余的大臣的遭遇只做提示,若是不听,便只冷眼旁观,而今对天子漠不关心。

    可人这一辈子又怎么可能对得起所有人呢?

    早朝前,站在宫禁门外的时候,他已然听门下省的朱彤大人私下里说过了小殿下夜里的吩咐。

    她成了东宫名下的将军,自古没有这种先例,却仍旧因为老皇帝一贯娇宠着儿子,任由他做了。

    这是个给陆审确的机会,也同样是天下女孩儿的机会,半涟若是有朝一日,真的成了声名鹊起的良医,也同样要感谢这道政令,他没有阻拦的必要,无论是对政令,还是陛下的身体情况。

    陛下手腕硬气,没有臣子敢于当面直接说他的不是之处,小殿下登基之后,却有可能受大臣的窝囊气,若是这事儿不在今朝定下来,便很难在未来实施了。

    武将那边儿他并未有过多的威望与势力,虽然兵部有人受过他的恩,他却有自知之明,他管得了经济民生,却难得管得了真正在军中的事儿,真要说打仗,他也仅仅知晓一点儿‘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和‘武器配好’的皮毛了。

    让她自己去闯一闯吧,未见的做的比自己插手要差。况且小殿下有意扶持,竟然在一大堆用惯了的“飞鹰将军”“伏虎将军”“虎威将军”里,给她选了兰荑这个名儿,与她真诚的眼睛刚好相配,必然不会放任她无事可做,将来无论如何都有中护军里的位置轮得到她来坐。

    “相爷您这边儿走。”全鹿不多时已经跟了上来,在老爷子身前恭恭敬敬地引路,打断了他越飘越远的思绪。

    老相爷走出了内宫的门儿,侧边儿已然能看到桐昌阁的影子了,压在身上的一片儿沉重压抑的阴云识相地往宫里飘,他目之所及是外面儿的晴天,照得整个京城争相俏丽起来。

    让陆审确那丫头顶着兰荑将军这么个有名无权的闲职修养一番也好,毕竟自己日日担心这新收的徒弟身子不好,还日日泡在卫御寺那么个男人扎堆儿的地方,劳心劳力的更难回府。

    现如今这么个调职法儿,品级不降,反而像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一样,还怪贴心的。

    “不必相送了,陛下的身子还有劳全鹿公公多多照顾着。”沉默着走过了金銮殿的门,老爷子叫住了全鹿。

    董敬辰对人一贯和善,宫中内侍省几乎没有谁与他生过龃龉,全鹿这种会审时度势的,更不至于对他这么一颗陛下身边的常青树作对,面子给的极充足,全鹿身子压得极低,恭敬道:“您也是,奴才如何也影响不了朝局多少,相爷您可不同,多多保重身体,本朝的多少政令全靠着您调度呢。”

    “可不敢当。”董敬辰笑了笑回应的同样礼数周全,他对自己的认知清楚极了。

    对比起旁的人,自己的唯一优势,大抵是看得清局势,放得下面子,也分得清手底下人是那块材料,靠着这样子微不足道的本事,勉强用了几块儿愿意干活的好苗子,撑起大宣而已。

    远没有外面传得那般劳苦功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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