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把你当成不一样得到那个,你我初次相见的时候,我以为你有朝一日会成为我的肱骨,就像是父皇和......他一样。”程霁白闷闷地开口,一时间又想不出究竟有哪个臣下对自己的父皇有一点儿至死不渝的心来,最终还是只能指了指一旁的容靳,又继续用沙哑的嗓子道:“至少不该是你杀了我爹......还能心安理得地过来劝慰。”

    这话叫时归没有办法接,他收回了眼神,低头垂首,只能看见自己胸前破损的衣襟,在脑子里闷闷的想自己不如此,能怎么办?

    “在我兴高采烈给你采最漂亮的花的时候,你伸手从背后捅我一刀。”程霁白微微侧了一点头,把视线从时归狼狈不堪的皮肤上移开了寸许,用余光偷瞄一般,叹息道:“时大人,你真狠心啊。”

    那花确实很漂亮,可能是南国雨水大,路边的野花都能与人比着谁娇一些。可是立场有异,总归是尹时早自己愧对这个孩子多一点儿,自然在此时无意与他争辩,他更不知道这话要如何接才能不再去少年人心上踩一脚,索性便只是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承认了自己就是个很坏的人。

    若是小殿下要杀,也算是自己该赔给他的一条命。

    “你!”这种回答显然叫程霁白的愤怒更上一层楼了,他喘气的声音粗了些,而后便又强逼着自己重新平静了下来。程霁白走近里被捆住的时归,摸了摸他肿起来得到脸颊轻声说:“他们不在,我放你走。此后相见便是陌生人,尹时早。”

    二人说话到此时已经近乎耳语,明明程霁白是极其细小的声音,却仍旧叫尹时早精神为之一震。

    这是他从来都作为备选项的人生中,头一次体验到作为别人第一选项。

    把为父亲报仇和自己这么个骗子一起放在天枰上,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知道怎么选的。

    可是小殿下还是在对自己心软。

    “好。”这么好的人,自己的确没有资格纠缠。尹时早的脸皮早已经在多年的异国他乡生活里磨炼的波澜不惊,此时却根本藏不住复杂的眼神,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想要让一别经年之后的再见晚一点褪色。

    程霁白不自在的偏开了头,过分冷淡的回应叫他手臂发麻,不知道是实在气的狠了,还是为可能的放虎归山感到后悔。他叫一个喷嚏接引回来的那点儿活气儿用的太快,差点儿让他在两个人面前直接腿一软跪下去。

    似乎是察觉了他们二人这边儿的异样,一步走路一步拖拉在地上的声音在营帐里面回响,程霁白回头去看,是容靳有所察觉,此时正皱着眉,手也握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戒备之意溢于言表。

    “殿下,这人您不能动。”容靳并不绕弯子,张嘴的时候却陡然吐出一口气酒气,大抵方才趁着没人,自己偷偷喝了一两口。

    程霁白回头闻到一股冲鼻子的酒味儿,目光之中冷锐的寒意刺向容靳,像是惹急了,急到走投无路之下泛起了泪光的兔子,喊出来的声音更是低哑又带着哭腔的:“孤终究也是储君,你们一个个儿的,都要来约束孤!孤这个太子当得有什么意义吗?还是说,连你也要趁着孤的父皇不在了来找孤的晦气?”

    这次是真的气的狠了,一连串喊出来的时候毫无滞涩,破音之后仍旧没有闭嘴,只是借由站立的姿势平息自己不断起伏的胸膛。

    说完话程霁白眼眶里的眼泪也滑了下来,可偏生容靳却不是个会惯着小殿下的人,手里的剑出鞘了半寸有余,随着走动,额头的冷汗汇聚到他下巴上,可他的眼睛仍旧直勾勾地盯着尹时早的脖颈,没有想去擦。

    这是动了皇帝的人,就算是这位太子拦着说不许杀,命令在容靳这里也仍旧不作数,他可以死,但是在死之前必须要替皇帝取了这个贼人的性命的,无论用哪种方式。

    程霁白却会错了意,以为这警告是要挥剑的信号,伸手想要阻拦,但是容靳的手分明更快,剑光闪了一下,甚至于尹时早连痛呼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想要伸手去捂,可他早已经被绑住了,哪还能够挣脱呢?

    血溅到了程霁白的脸上,他整个人在这一个瞬间,被那种温热潮湿的触感给定在了原地。

    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但是尹时早的嘴唇在此时一张一合,大概是气管儿被划断了,断断续续地只有气音,程霁白伸手去替他合上伤口,弄了一手的血,也只是让尹时早的血流的更多。生命的最后时刻,尹时早嘴唇一张一合,最终吐出来三个字,程霁白就不得不凑近一些去听个清楚。

    可与此同时,容靳收剑入鞘,伴随着他失落而又夹杂着愤怒的声音道:“陛下那么宠你,你怎么敢对他,你的杀父仇人这么好?陛下的头七还没过呢!”

    “闭嘴!”打断来得同样干脆,程霁白只想听清楚那三个字,但是容靳实在是太聒噪了,呵斥之后,程霁白脱力一般地跪了下去,依稀凭借口型猜出来,可能是‘对不起’,但他不敢信,不敢回忆。

    容靳被吼得更有了几分火气,原本就想把尹时早的脑袋割下来,放到先帝的棺木前,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偏巧手里的剑叫他想起陆审确说过的要为小殿下铺路之类的话,更是没了顾忌。

    反正新朝到来时,小殿下要杀了自己立威。

    那他容靳不管怎么死,都没有什么区别,他这一生办的脏事儿多,自然也有杀掉一些皇帝让杀的人,而后指鹿为马的旧事。姓陆的那丫头脑子活泛,给小殿下安排个名头想来难不倒她。

    只可惜他手里的这柄剑太钝,容靳重新拔出来之后,便径直用手抓起了尹时早的头发去割。一剑没割下来,便又补上一下。

    这个画面过于残忍了,养在深宫之中的程霁白连杀鸡都未曾见过,即使想要阻拦,却还是晕了过去。

    容靳的腿原本已经疼过劲儿了,他能撑着全靠的是报仇的一口气儿,如今心愿得偿,忽然又觉出来一点儿,自然是要送到陛下的棺前,随着红烛一起成为贡品,祭告在天之灵的。这路程他是用走的,一边走一边看着旁边儿的花花草草,想起酒肆里总会有的小曲儿便哼上两句,断断续续但是每一句都很成调子。

    容靳的疯名早已经传遍了,他现下手里提着还在滴血的头颅,瘸着走偏生更让人都躲着他不敢靠近分毫,等他到了陛下的停尸之处,容靳哼的歌儿变成了他在记忆最深处的一首童谣。

    ‘天高高,水长长,小郎莫要哭月亮。黍生长,饱儿郎,来日登高入庙堂。’简单的两句,都是妇人哄小孩子的词儿,他当时的年纪太小,记住几句已然是勉强,更何况自从被卖掉之后,容靳就再也未曾听过有人唱哄睡的歌,便只能翻出来这两句,来回来去的唱。

    忆过面目模糊的故人,他挥手撩开了帐帘。

    帐篷里没有人,容靳随手扒拉开盘子里的水果,而后郑重地把仇人的首级放到了陛下贡品盘子上,端端正正地放好,之后又取了三炷香,在一边儿慢慢地点好。

    随着烟柱腾空而起,容靳一直没有落定的心陡然安稳了。

    “陛下,臣已经给您报过仇了。”容靳挑拣了一番,从自己弄开的水果里面选了个有点儿坏了的桃子,搓了搓皮上的绒毛之后,啃了一口,终于也失去了力气一般地坐到了地上,他支撑不住,便靠到了棺材上,仿佛这样能够和里面的那个人靠的近一点,再近一点儿。

    腿上钻心的痛再度涌上来得时候,他最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抽出剑来,在自己的脖子上也划了同样的一个口子,任由血一点儿点儿流,打湿衣襟,手上的半个桃子,还有腰间挂着的酒葫芦。

    最后的一点儿时间,他看见程洛慢悠悠地在前面走,一个背影却踏着四方步,一身明黄色的冕旒,与往日里大朝会时候的那身一样郑重。

    容靳伸手想去够,前面的人便停下来等着他,他这才看清楚,程洛依稀是五殿下时候的模样,看人的时候还有着一点儿初登皇帝位的不安。那是他还没有沾上陛下亲族血的年月,而陛下的前路还有地下虎视眈眈的仇人需要他来斩。

    “陛下,臣去地下继续为您尽忠。”

    帐篷里没有了动静。

    等有人发现的时候,天色昏暗,照例过来给小殿下送晚膳和水的内侍在灯烛的照映下,陡然吓出一声长而尖锐的惨叫。

    群鸟惊飞,已然在收拾各自的东西准备回京的人,又一次被打断了原本的节奏。

    原本害怕的人在用灯光照亮了四周之后,才发现,原来一直以来杀人不眨眼的恶人在死后能笑的那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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