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白日（完）
凉意浸透全身，芙宁娜恍惚几秒，险些以为自己又被拖进了什么梦境，她屏息凝神，适应片刻后睁开眼。
水里的可视度还不错，芙宁娜顺着小机器人行进的路线走，顺利找到洞口，她飞快靠近，机器人果然卡在了石缝里。芙宁娜俯身去够，心头却突然一跳。
——水流好像有些不对！
芙宁娜暗道不好，果断转身想往上游，水流却愈发急促，裹挟着她的身体往洞里冲。芙宁娜大脑冷静得可怕，她当机立断，飞快解开腰间的绳索往外抛，肺里的空气渐渐稀薄，涡流带着她一路朝里。芙宁娜眼前发黑，耳朵鸣声阵阵，终端里的喊声也模糊不清，片刻的时间仿佛无限拉长。她死撑着一口气，“哗啦”一声响，芙宁娜被拍在了岸上。
潮湿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口鼻，芙宁娜边咳边大口地呼吸着，“嗡嗡”的幻听逐渐褪去，终端里传来影和纳西妲的二重奏，她暂时提不起劲去回，整个人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
缓了半晌，芙宁娜终于睁开眼，她扶着脑袋坐起来。周围很暗，安静得有些瘆人，芙宁娜提提气，边打开终端的照明边回应影和纳西妲。
“喂喂，你们听得到吗？我这边出了点小意外，影，你不要贸然下水。”
“你现在在哪？”影稍微松了口气：“怎么突然把绳子解开了？”
芙宁娜环顾周围的环境，她还是在一个山洞里，洞里很潮湿，壁上长着青苔，一眼看不到底。芙宁娜说：“我可能遇到了虹吸，刚刚我靠近山洞时水流突然发生变化，直接把我卷了进去，我怕把你一起拉下来，就解开了绳子，现在我应该在山洞深处。”
影说：“我下去找你。”
“先不要轻举妄动。”芙宁娜摇头：“你带着两个人的装备，水下行动不便……而且这涡流出现得也太凑巧了，我先看看能不能找到出去的路，你在外面等我。”
“你要一个人行动？”纳西妲皱眉：“再往里你可能会碰到胎海水。”
“让影进来可能两个人都会栽里边。”芙宁娜说：“这还不知道有没有出去的路。”
芙宁娜回头看了眼把自己冲上来的湖水，伸手探了探，巨大的阻力阻扰着她继续往下，她说：“走水路不行，涡流还在。”
她再次凝神细看四周，头发还在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芙宁娜把垂落的发丝别到而后，又拧了拧湿哒哒的衣服，说：“这里面很安静，暂时没发现有活物的痕迹，我会在原地等待半个小时。半小时后如果涡流消失，我就尝试原路返回——但我没有潜水设备，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憋这么久的气。半小时后如果涡流仍然存在，我就往里面走。”
这是她能想出的最为稳妥的办法，影和纳西妲沉默片刻，也只能叹气说好。芙宁娜关掉终端的照明，靠着墙坐下来，她合上眼，边调整状态边聆听周围的动静。
十几分钟过去，芙宁娜冷不丁开口：“这里有潮声。”
影的声音沙沙响起：“但是外面的湖面很平静……天要黑了。”
又过了一刻钟，芙宁娜扎进水中，但涡流第二次把她冲出来，她无奈放弃，说：“回头路是走不了了，我现在开始往里前进。”
她站起来，终端还剩一半的电——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她走出去，芙宁娜把照明调到最暗的那档，放轻呼吸往里走。
黑暗中耳朵变成她的第三只眼，芙宁娜拐过一个弯，眼前忽然一晃，视野中冒出大片的荧光。
芙宁娜呼吸一顿，放轻脚步靠近。前方尽头，矿石泛着荧光，参错在洞窟里铺开，粉蓝的潮水起起伏伏，淹没退去，晃着蛊惑人心的色泽。芙宁娜动作微滞，愕然道：“我找到胎海水了。”
她一句话犹如平地惊雷，把终端那边的几人齐刷刷炸了出来，几道高低不平的嗓音“嗡嗡”响起，可芙宁娜还没听清他们在什么，“刺啦”一声，耳边猛然清净下来。
“影？纳西妲？”芙宁娜愣了愣，按住终端喊了几句，耳边无人回应。她点开光屏，信号显示的地方正转着圈，没过一会变成了大大的感叹号。
等等，怎么就没信号了？！
芙宁娜心中隐隐不安，她按捺下心绪，思索几秒，毅然决定往回走。
才往洞口走了几步，她耳尖一动，喧嚣的潮声下，芙宁娜隐约听见了一些凌乱的脚步声。
芙宁娜警觉回头，奇怪矿石的遮掩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慢慢从边上走出。
芙宁娜头皮一炸——这鬼地方居然还有其他人！
她下意识摸上腰间的枪，仔细打量面前的人。突然出现的老人头发斑白，皮肤皱在一起，显出死气沉沉的色泽，一双灰色的眼睛却异常的亮，芙宁娜眼皮子一跳，脑袋微微刺痛。
嘶……这人是谁？
老人古井无波地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声音低缓：“你是怎么进来的？”
芙宁娜不答反问：“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老人嗤笑一声，说：“又是冲着胎海水来的？年纪不大，找死的本领倒不小。”
芙宁娜不动声色，说：“还是比不上敢住在胎海水边上的您。”
老人摇摇头，他打量芙宁娜几秒，一阵诡异的沉默后，他哼了声，说：“罢了，跟我来吧。”
芙宁娜没动，老人转过身，回头看她一眼：“怎么，不敢跟过来？我一个老头子还能拿你这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怎么样？想知道胎海水的来龙去脉，就跟上。”
芙宁娜指尖在枪身轻叩：“如果您指的是胎海水的作用，我们已经弄明白了。”
“哦。”老人眼底出现一丝奇异的光芒：“你们研究出了什么？溶解，修复，还是所谓的复活？就凭你们那三脚猫的技术，也敢说弄明白了？”
老人说完，也没管芙宁娜有没有跟上，径直走回出来的那条路。芙宁娜按着终端犹豫片刻，还是不远不近地缀在了老人身后。
绕过高耸的矿石，芙宁娜这才看清边上还有一个隐蔽的洞穴，洞穴里摆放着一些简陋的生活用品——面前这个老人似乎真的住在这里面。
可是……怎么可能？
芙宁娜思忖道，如果真住在这里，食物来源就是一个很大问题，看老人那颤巍巍的样子，难道他还能跑到地面上去打猎不成？
芙宁娜可不觉得以面前这老人的模样还能打到猎，但他刚刚又默认了她的说法……
是根本就是在故弄玄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老人在一个粗糙的木凳上坐下，芙宁娜站在洞口，看着他捡起地上一个烟斗，点火深深地吸上一口。老人吐出一口烟雾，又半死不活地抬头看一眼芙宁娜，说：“我在这住了许多年了，小姑娘，凡是冲着胎海水来的，最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说得意外掉进来的就有什么好下场似的。
芙宁娜心底嗤笑，面上却淡淡道：“您都这样了，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伶牙利嘴。”老人也不见恼，只是问：“你今年多少岁了？”
……怎么还突然问起年龄来了？
芙宁娜皱眉，敷衍道：“问女孩子的年纪可是很不礼貌的。”
老人打量她几眼，说：“我猜猜看，你二三十岁总有了吧？”
“这种闲聊似乎不适合现在的情景。”芙宁娜警惕地看他，老人笑了笑，说：“小姑娘，你测过骨龄吗？”
芙宁娜莫名其妙——她无缘无故测骨龄干什么，又不是小孩子了，他们尘世平时的体检项目里当然没有这一项。
“回去测一测吧。”老人的声音听上去很温和：“测了之后你应该会发现，你的骨龄停在了你之前的某个时段，唔……可能是在你刚成年那会。”
芙宁娜：“你什么意思？”
“听不懂吗？”老人和蔼道：“这是胎海水的作用之一啊，长生不老，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你不高兴吗？”
“老人家，胡说八道也是有个度的。”芙宁娜面色很冷，老人吸的烟有些呛，她咳嗽一声，说：“我也不是那些异想天开的研究员，长生不老……哈，您不能因为自己大限将至，就不许别人长得嫩。”
“我骗你做什么。”老人似乎被她逗笑：“不同浓度的胎海水有不同的用途，但这些浓度之间的差别过于细微，还受到人体激素的调节影响，这么多年来居然真的又出现一个浓度比例都正好的……小姑娘，你很幸运。”
“是吗。”芙宁娜微微一笑，她枪在指尖打了个弯，又面无表情地指向老人，说：“那知道这么多的你，在‘这么多年来’，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她打开枪的保险，枪口对准老人的大脑，一字一句地道：“研究员？实验品？还是……联盟。”
老人看上去倒是一点也不害怕，他敲了敲烟斗，反问她：“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出你和胎海水有关系的吗？”
芙宁娜绷着脸一言不发，老人拿着烟斗站起，这个洞窟和那一侧胎海水相连，他蹒跚走向潭边，目光痴迷地看着潋滟的水面，说：“你们啊，你们都是胎海水的孩子，你们的血脉、心神俱与胎海水相连相通。你们只要靠近这里，胎海水就会发出高兴的喊声，血脉越纯粹，她就越高兴……听，她又在笑了。”
芙宁娜看着他的脸，只觉得毛骨悚然。胎海水拍打着岸边，地面又开始震动起来，细碎的矿石掉落，芙宁娜眉眼一压，厉声道：“你疯了，再这么下去，你也得埋在这里！”
“哈哈，你以为是我动的手脚吗？谁叫你进来这里呢。”老人遗憾道：“本来想留着你的，毕竟一个完整的实验体更有用处，但是你来到了这里，就只能留下了——不然她是不会平静的。进去吧，小姑娘，不然你的同伴也要交代在这了，她可是已经下水了。哦，是了，信号被屏蔽了，你不知道。”
老人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说：“那就没办法了，你不愿意的话，我就只好帮你一把。作为报酬的话，给我你的一只手，或者血也可以，你觉得怎么样。”
芙宁娜冷笑：“想得挺美。”
她“咔”地扣下扳机，瞄准的那刹握枪的手却不受控制地一晃，子弹打进地面，芙宁娜猛地一甩脑袋，眼前世界重叠，她想起老人手里的烟斗和冒出的烟雾，咬牙说：“你下药！”
“一点致幻剂而已，谁让我手头只有这个了。”老人的面容变得模糊，他的声音一下子拉长：“但也不仅仅是致幻剂，离胎海水这么近，1013，你听见她的呼唤了吗？”
芙宁娜听见了，她听见很多声音在耳边叫嚣，吵得她脑袋几乎咬爆炸。她一咬舌尖，抽出匕首狠狠在大腿一划，血滴滴答答地掉下，疼痛让她清醒几分。芙宁娜喘了口气，她毫不犹豫地重新举起枪，对着前面就是几个点射。
老人脸色一变，动作迅速地朝侧边滚去，子弹陷进肉里，他捂着伤口，冷笑：“还是我小看了你，不过别想着拖延时间了，你的同伴到不了这里。”
“拖延时间的人是你吧。”芙宁娜尽力集中精神，老人却突然扬起手，黑洞洞的枪口精准地瞄向她心口。
“咔”的一声响，芙宁娜脑袋浑浑噩噩，身体不受控制，她一时间闪躲不及。子弹穿透衣料，芙宁娜闷哼一声，身体一晃，整个人就这样砸在了地上。
一秒，两秒，地上的人毫无动静，老人喘着气靠近芙宁娜，胎海水开始涌上岸，他知道不能再等，拖着芙宁娜走到潭岸。他捡起芙宁娜的匕首，翻出一个瓶子蹲下，抬手想要割开她的脖颈。
芙宁娜却突然睁眼，劈手攥住老人手腕，发狠一抬腿将对方掀落。老人的力气终是比不上年轻人，芙宁娜夺过匕首，唰的下压扎进老人的脖子，血溅了她一脸。老人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嗬嗬”声，芙宁娜用尽全身力气一踹，那具年迈的身躯滚进沸腾的胎海水。
芙宁娜浑身是血，胎海水漫过她的脚腕，她喘着粗气，匕首咣当落地，头疼得厉害，芙宁娜右手死死抓住心口的衣服，血从指缝渗出，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想要离开。
一步，两步，耳上的终端终于又呲呲啦啦地响起声，芙宁娜还是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她哑着声音，断断续续地朝里边喊：“——撤……快……快走……”
“……滋……什……你……嘶拉……在哪……”
……不行，这样下去，她们谁都走不了。
冰凉的水浸透脚踝，模糊间，芙宁娜想起方才老人说的话。
……要怎么样才能平息胎海水？
芙宁娜“哇”地吐出一口血，脑袋涨得要炸开，洞顶掉落的碎石砸过她额头，芙宁娜红着眼睛，眼角突然滚下泪来。
那维莱特……
她闭了闭眼，死死咬着牙，眼底不甘悲哀依次滑过，最终却归向了平静。一瞬间仿佛现世远去，芙宁娜不再后撤，她转过身，居然又朝湖岸走了几步，然后卸力般扎进胎海水。
——溅起了不大不小的水花。
几秒后，像是终于心满意足了似的，胎海水奇迹地平静下来，地面不再晃动，褪去的潮水将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
洞窟里就这样安静了许久，再次打破寂静的是节奏极快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影面沉如水，眼前粉蓝的水潭光滑如镜面，她刹住步子，神色凝重，左右环顾片刻，喊道：“芙宁娜！”
无人回应，影在开始在洞内搜索，身上的衣服还在“嗒嗒”地滴着水。侧边有个小洞，她大步走进，洞里散乱地排布着一些人类用具，可除此之外，她没有看见任何人的影子。
这里空荡极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芙宁娜在清醒和混沌中沉浮。
她的意识仿佛被分散成无数细小的分子，在空间里游荡飘散，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心里却有着异样的安宁。
好舒服。
她想。她什么都不用思考，什么都不用管，肩上千斤重的担子卸下，她第一次觉得这么轻松。
好快乐。
这里没有纷争，没有困扰，她感觉到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化成了一体，热闹祥和，这个世界只剩下平静。
芙宁娜好像忘记了来处，而这里就是她的归所，她只需要永远、永远地飘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芙宁娜沉到了很下面很下面，她游啊游，触碰到了一个微弱又坚强的意识。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女孩，女孩曾经是个冒险家，和恋人来到一个地方，又意外进入一个洞窟，最后融进了水里。
她不甘心——这种情绪把芙宁娜激得一震，差点把她震出这段记忆。芙宁娜感到茫然，但她想了很久，也记不起来这该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总之，这种情绪和其他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一起，支撑着女孩脱离了水，她遇到了一种奇妙又友善的生灵，她们帮助她回到地面。
她找到了她的恋人，两人拥在一起哭泣。
又过了很久很久，女孩发现她的相貌定格在了她脱困的那一刻，她的恋人却已经两鬓斑白。她感到恐慌，在亲手埋葬恋人之后，有人找到了她。
于是她被关进了研究室，被抽血、观察，日复一日地困在狭小的房间，研究员来来往往，偶尔她会见到一个灰眼睛的男人。
她对这样的日子感到绝望，在某一天的夜晚，她的意志溃散，她重新变成了一滩水，回到了水里。
芙宁娜似懂非懂，她平静地离开这点意识，继续游荡着，然后她又被另一个充斥着“不甘心”的意识吸引。她对这种情绪太好奇了，她小心地靠近，在快要碰到时，心底却没来由浮现出一点厌恶。
好吧。她想，我不碰他，我就看看。
然后她就看到几个零碎的画面，灰眼睛的男人投资了一所实验室，他归属于联盟。他这辈子追求过许多东西，金钱、权力、爱情、自由……但他太贪婪了，以至于在最后，他把目光投向了永生。
研究的过程不是很顺利，最重要的样品在某天化成了水，于是他搜刮来更多实验品，他等得起，他有足够的耐心。
可是又过了很久很久，联盟开始动乱，一个可恶的组织发现了他的动作，他们烧毁了他的实验室，抢走了他的实验品，捕杀他的研究员。
他前所未有的愤怒，不过没关系，因为他知道，他迟早会抢回来的。
芙宁娜感到作呕——虽然她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不高兴地离开了这个意识，想了想，还偷偷地折了回去，把这个意识打得更散了一点。
芙宁娜愉快地在水里飘着，她能在水面上看见很多东西，形形色色的人，男女老少，一概看不清脸。倒映出的褐色石壁和五颜六色的石头，水面泛起的波纹，偶然入水的不知名物体。
她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东西南北上上下下地飘着，但她不喜欢她的意识飘得太散，所以偶尔也会使点劲，让自己更凝固一点。
在某一天，芙宁娜看见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银白的头发夹杂着蓝，他看着水面，眼睛和嘴角都下垂着，一滴水突然从他脸上滑落，砸进了水里，荡开一圈涟漪。可这滴奇妙的水珠没有像芙宁娜一样融进水里，它穿进水面，居然很有目的性地砸进她身体里。
芙宁娜觉得很疼，胸腔——如果她还存在这种结构的话——胸腔里的某个地方疼得厉害，疼得她觉得自己要和男人一样掉水了，这是很奇怪的，因为她已经是一滩水了。
芙宁娜疼得打滚，她愤怒地靠近这个男人，想把自己砸到他脸上，让他不要再掉这种会让她疼的水了。
或者……
芙宁娜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个念头，她想……她也可以给这个人擦擦眼泪。
眼泪！
芙宁娜把自己吓了一条，原来这种水是叫眼泪吗？她看着男人，看着他的眼睛，酸酸涨涨的情绪充斥着她的意识，她在那双鸢紫色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个模糊又熟悉的影子。
是谁？
芙宁娜拼命地回想，她又恐慌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忘了很多很重要的事情，她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心底模模糊糊地浮现出几个名字。
厄歌莉娅……
芙宁娜……
……那维莱特。
——那维莱特！
芙宁娜猛地睁开眼，上方是奇怪的天花板，珊瑚色的小屋狭小得有些逼仄，心脏“砰砰”地狂跳，她坐起来，惊魂未定地看着自己的手。
等等……她没有变成一滩水？
芙宁娜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门口突然吱嘎一声响，一个奇怪的小女孩端着碗走了进来，她身量只有孩童高，头上长着肉肉的触须——这让她有点像枫丹童话里的美露莘。看见芙宁娜醒了，她似乎很高兴，声音蜜糖般带着笑：“你醒啦，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有。”芙宁娜愣了愣，问：“是你们救了我？”
“是珀西芙把你带回来的哦，她说她在水潭那里发现了你。对了，我叫希格雯，很高兴认识你。”
“谢谢你们，我叫芙宁娜。”
希格雯在她身边坐下，她伸手探了探芙宁娜的额头，点头说：“很好，没有发烧，你气色看起来很不错呢。平时水潭只会有衣服飘出来，很少有人，你是怎么冲到这里来的？”
芙宁娜脑袋一抽一抽的，她努力回想着，是她的和不是她的记忆都疯狂涌入脑海，她沉默片刻，含糊道：“和人家打架，意外掉进来的。”
希格雯笑了笑，说：“那你幸运嘛，因为另外一个人可没有浮出来哦。”
芙宁娜苦笑一声，她抬头看了眼四周，问：“这是哪？”
“这是海沫村，是我们美露莘的村落。”
“美露莘？”芙宁娜瞪大眼睛：“你们……美露莘？你们和绘本上的不太一样。”而且她一直以为美露莘只是童话里的生物。
“只是我不一样而已啦。”希格雯撑着脸，笑吟吟地：“我更像你们人类一点哦。”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们救了我。”芙宁娜吐出口气，她掀开被子，说：“不过我在外面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现在得离开了。希格雯，你们在把带回来的时候，我耳朵上有东西吗？”
“没有。”希格雯摇头：“珀西芙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身上连衣服都没有哦。”
“什么？”芙宁娜一怔，追问：“那你们有捡到一套胸前口袋里有块怀表的衣服吗？”
“这倒是有呢。”希格雯肯定地点头：“原来是你的吗，我想想……好像也是被珀西芙捡到了，我叫她给你带过来。”
“不用这么麻烦。”芙宁娜摆手：“你带我去找她吧，她把我带回来我还没有谢谢她呢。”
“好呀，跟我来吧。”希格雯拉着芙宁娜走出门，美露莘的屋子分布得很零散，高高低低地坐落巨大的洞窟——对此芙宁娜感到很惊奇。希格雯敲了敲一间紫色的小屋，喊道：“珀西芙，你在家吗？你带回来的人醒了。”
里面传来“啪啪”的脚步声，紫色的美露莘打开门，她看着芙宁娜眼睛一亮，说：“醒来，珀西芙！”
芙宁娜诚恳地蹲下身，说：“你好，谢谢你把我带回来。”
“健康，珀西芙！”
芙宁娜愣了片刻，犹豫着说：“感谢，珀西芙？”
珀西芙高兴地拍手：“珀西芙！珀西芙！”
芙宁娜掌握了和她交流的秘诀，弯弯眼睛一笑，说：“珀西芙，你是不是捡到过一件装着怀表的衣服，那是我的，可以给我吗？”
“珀西芙！”珀西芙重重点头，急急地转身去给她拿，很快抱出来一件衣服和一个怀表。芙宁娜小心接过，轻轻蹭了蹭怀表的表面——它已经被子弹打穿，那时它替芙宁娜缓冲了一下，子弹没能打进她的心脏，让她留有一丝力气反杀。
“感谢，珀西芙！”芙宁娜再次郑重道，珀西芙歪歪脑袋，大概是不明白芙宁娜为什么要说两次谢谢。
“珀西芙？”
“我等一下就要离开了。”芙宁娜认真道：“我会回来看你的。”
“回来，珀西芙！”
“看来你们交流得很顺畅呢。”希格雯笑：“不过在走之前还是吃点东西吧，不然路上会没力气的哦。”
“进食，珀西芙！”
珀西芙立马抱来一堆汐藻，一股脑塞进芙宁娜怀里，芙宁娜手忙脚乱地接住，愕然道：“这个……是可以直接吃的吗？”
“汐藻，珀西芙！”
希格雯及时拿过汐藻，说：“珀西芙喜欢吃这个，所以想分享给你。不过芙宁娜还是病人，不能吃这个哦，我给她做了营养餐。”
珀西芙看上去有点失望，芙宁娜哄道：“珀西芙喜欢吃的话，下次我来的时候给你带怎么样？”
于是珀西芙又肉眼可见地高兴了起来，两人和她道别，希格雯把芙宁娜带回自己的小屋，把碗端过来，说：“好啦，把这个吃完我们就出发吧。”
芙宁娜捧着碗看了一眼，欲言又止：“这个……也是可以直接吃的吗？”
“我可是特意根据你们人类的食谱制作的呢，保证营养又健康。”
芙宁娜沉默几秒，视死如归地一闭眼，仰头闷了下去。
希格雯满意地看着她吃干净，还小大人似的夸了芙宁娜几句。换好衣服，芙宁娜跟着希格雯到一个水潭前，希格雯指着水潭，说：“这里可以通向外界的陆地，不远处就有人类的村落，不过路程有些长，我给你做个泡泡把你装在里面，再带你游出去。”
芙宁娜深吸一口气，点头：“嗯，麻烦你了。”
“那准备好喽。”
……
两天之后。
晨曦的光洋洋洒下，一辆星槎擦着最高时速在村庄里落地，烟尘四起，芙宁娜险些被带起的风掀飞，忙忙后退一步。车门打开，凌乱而沉闷的脚步声砸在耳边，芙宁娜看着匆匆跳下的几人，张张嘴，还没说什么，就被铺天盖地地抱了满怀。
“这么想我啊。”她用着调侃的口吻，伸手回抱住那维莱特，却不自觉红了眼眶，闭眼在他颊边蹭了蹭，说：“放心，我回来了。”
良久，那维莱特低哑的声音响起：“我不会再放你走了。”
芙宁娜声音轻轻的：“好。”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芙宁娜看着远处湛蓝的天空，想，枫丹的雨季也要结束了。
水里的可视度还不错，芙宁娜顺着小机器人行进的路线走，顺利找到洞口，她飞快靠近，机器人果然卡在了石缝里。芙宁娜俯身去够，心头却突然一跳。
——水流好像有些不对！
芙宁娜暗道不好，果断转身想往上游，水流却愈发急促，裹挟着她的身体往洞里冲。芙宁娜大脑冷静得可怕，她当机立断，飞快解开腰间的绳索往外抛，肺里的空气渐渐稀薄，涡流带着她一路朝里。芙宁娜眼前发黑，耳朵鸣声阵阵，终端里的喊声也模糊不清，片刻的时间仿佛无限拉长。她死撑着一口气，“哗啦”一声响，芙宁娜被拍在了岸上。
潮湿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口鼻，芙宁娜边咳边大口地呼吸着，“嗡嗡”的幻听逐渐褪去，终端里传来影和纳西妲的二重奏，她暂时提不起劲去回，整个人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
缓了半晌，芙宁娜终于睁开眼，她扶着脑袋坐起来。周围很暗，安静得有些瘆人，芙宁娜提提气，边打开终端的照明边回应影和纳西妲。
“喂喂，你们听得到吗？我这边出了点小意外，影，你不要贸然下水。”
“你现在在哪？”影稍微松了口气：“怎么突然把绳子解开了？”
芙宁娜环顾周围的环境，她还是在一个山洞里，洞里很潮湿，壁上长着青苔，一眼看不到底。芙宁娜说：“我可能遇到了虹吸，刚刚我靠近山洞时水流突然发生变化，直接把我卷了进去，我怕把你一起拉下来，就解开了绳子，现在我应该在山洞深处。”
影说：“我下去找你。”
“先不要轻举妄动。”芙宁娜摇头：“你带着两个人的装备，水下行动不便……而且这涡流出现得也太凑巧了，我先看看能不能找到出去的路，你在外面等我。”
“你要一个人行动？”纳西妲皱眉：“再往里你可能会碰到胎海水。”
“让影进来可能两个人都会栽里边。”芙宁娜说：“这还不知道有没有出去的路。”
芙宁娜回头看了眼把自己冲上来的湖水，伸手探了探，巨大的阻力阻扰着她继续往下，她说：“走水路不行，涡流还在。”
她再次凝神细看四周，头发还在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芙宁娜把垂落的发丝别到而后，又拧了拧湿哒哒的衣服，说：“这里面很安静，暂时没发现有活物的痕迹，我会在原地等待半个小时。半小时后如果涡流消失，我就尝试原路返回——但我没有潜水设备，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憋这么久的气。半小时后如果涡流仍然存在，我就往里面走。”
这是她能想出的最为稳妥的办法，影和纳西妲沉默片刻，也只能叹气说好。芙宁娜关掉终端的照明，靠着墙坐下来，她合上眼，边调整状态边聆听周围的动静。
十几分钟过去，芙宁娜冷不丁开口：“这里有潮声。”
影的声音沙沙响起：“但是外面的湖面很平静……天要黑了。”
又过了一刻钟，芙宁娜扎进水中，但涡流第二次把她冲出来，她无奈放弃，说：“回头路是走不了了，我现在开始往里前进。”
她站起来，终端还剩一半的电——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她走出去，芙宁娜把照明调到最暗的那档，放轻呼吸往里走。
黑暗中耳朵变成她的第三只眼，芙宁娜拐过一个弯，眼前忽然一晃，视野中冒出大片的荧光。
芙宁娜呼吸一顿，放轻脚步靠近。前方尽头，矿石泛着荧光，参错在洞窟里铺开，粉蓝的潮水起起伏伏，淹没退去，晃着蛊惑人心的色泽。芙宁娜动作微滞，愕然道：“我找到胎海水了。”
她一句话犹如平地惊雷，把终端那边的几人齐刷刷炸了出来，几道高低不平的嗓音“嗡嗡”响起，可芙宁娜还没听清他们在什么，“刺啦”一声，耳边猛然清净下来。
“影？纳西妲？”芙宁娜愣了愣，按住终端喊了几句，耳边无人回应。她点开光屏，信号显示的地方正转着圈，没过一会变成了大大的感叹号。
等等，怎么就没信号了？！
芙宁娜心中隐隐不安，她按捺下心绪，思索几秒，毅然决定往回走。
才往洞口走了几步，她耳尖一动，喧嚣的潮声下，芙宁娜隐约听见了一些凌乱的脚步声。
芙宁娜警觉回头，奇怪矿石的遮掩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慢慢从边上走出。
芙宁娜头皮一炸——这鬼地方居然还有其他人！
她下意识摸上腰间的枪，仔细打量面前的人。突然出现的老人头发斑白，皮肤皱在一起，显出死气沉沉的色泽，一双灰色的眼睛却异常的亮，芙宁娜眼皮子一跳，脑袋微微刺痛。
嘶……这人是谁？
老人古井无波地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声音低缓：“你是怎么进来的？”
芙宁娜不答反问：“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老人嗤笑一声，说：“又是冲着胎海水来的？年纪不大，找死的本领倒不小。”
芙宁娜不动声色，说：“还是比不上敢住在胎海水边上的您。”
老人摇摇头，他打量芙宁娜几秒，一阵诡异的沉默后，他哼了声，说：“罢了，跟我来吧。”
芙宁娜没动，老人转过身，回头看她一眼：“怎么，不敢跟过来？我一个老头子还能拿你这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怎么样？想知道胎海水的来龙去脉，就跟上。”
芙宁娜指尖在枪身轻叩：“如果您指的是胎海水的作用，我们已经弄明白了。”
“哦。”老人眼底出现一丝奇异的光芒：“你们研究出了什么？溶解，修复，还是所谓的复活？就凭你们那三脚猫的技术，也敢说弄明白了？”
老人说完，也没管芙宁娜有没有跟上，径直走回出来的那条路。芙宁娜按着终端犹豫片刻，还是不远不近地缀在了老人身后。
绕过高耸的矿石，芙宁娜这才看清边上还有一个隐蔽的洞穴，洞穴里摆放着一些简陋的生活用品——面前这个老人似乎真的住在这里面。
可是……怎么可能？
芙宁娜思忖道，如果真住在这里，食物来源就是一个很大问题，看老人那颤巍巍的样子，难道他还能跑到地面上去打猎不成？
芙宁娜可不觉得以面前这老人的模样还能打到猎，但他刚刚又默认了她的说法……
是根本就是在故弄玄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老人在一个粗糙的木凳上坐下，芙宁娜站在洞口，看着他捡起地上一个烟斗，点火深深地吸上一口。老人吐出一口烟雾，又半死不活地抬头看一眼芙宁娜，说：“我在这住了许多年了，小姑娘，凡是冲着胎海水来的，最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说得意外掉进来的就有什么好下场似的。
芙宁娜心底嗤笑，面上却淡淡道：“您都这样了，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伶牙利嘴。”老人也不见恼，只是问：“你今年多少岁了？”
……怎么还突然问起年龄来了？
芙宁娜皱眉，敷衍道：“问女孩子的年纪可是很不礼貌的。”
老人打量她几眼，说：“我猜猜看，你二三十岁总有了吧？”
“这种闲聊似乎不适合现在的情景。”芙宁娜警惕地看他，老人笑了笑，说：“小姑娘，你测过骨龄吗？”
芙宁娜莫名其妙——她无缘无故测骨龄干什么，又不是小孩子了，他们尘世平时的体检项目里当然没有这一项。
“回去测一测吧。”老人的声音听上去很温和：“测了之后你应该会发现，你的骨龄停在了你之前的某个时段，唔……可能是在你刚成年那会。”
芙宁娜：“你什么意思？”
“听不懂吗？”老人和蔼道：“这是胎海水的作用之一啊，长生不老，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你不高兴吗？”
“老人家，胡说八道也是有个度的。”芙宁娜面色很冷，老人吸的烟有些呛，她咳嗽一声，说：“我也不是那些异想天开的研究员，长生不老……哈，您不能因为自己大限将至，就不许别人长得嫩。”
“我骗你做什么。”老人似乎被她逗笑：“不同浓度的胎海水有不同的用途，但这些浓度之间的差别过于细微，还受到人体激素的调节影响，这么多年来居然真的又出现一个浓度比例都正好的……小姑娘，你很幸运。”
“是吗。”芙宁娜微微一笑，她枪在指尖打了个弯，又面无表情地指向老人，说：“那知道这么多的你，在‘这么多年来’，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她打开枪的保险，枪口对准老人的大脑，一字一句地道：“研究员？实验品？还是……联盟。”
老人看上去倒是一点也不害怕，他敲了敲烟斗，反问她：“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出你和胎海水有关系的吗？”
芙宁娜绷着脸一言不发，老人拿着烟斗站起，这个洞窟和那一侧胎海水相连，他蹒跚走向潭边，目光痴迷地看着潋滟的水面，说：“你们啊，你们都是胎海水的孩子，你们的血脉、心神俱与胎海水相连相通。你们只要靠近这里，胎海水就会发出高兴的喊声，血脉越纯粹，她就越高兴……听，她又在笑了。”
芙宁娜看着他的脸，只觉得毛骨悚然。胎海水拍打着岸边，地面又开始震动起来，细碎的矿石掉落，芙宁娜眉眼一压，厉声道：“你疯了，再这么下去，你也得埋在这里！”
“哈哈，你以为是我动的手脚吗？谁叫你进来这里呢。”老人遗憾道：“本来想留着你的，毕竟一个完整的实验体更有用处，但是你来到了这里，就只能留下了——不然她是不会平静的。进去吧，小姑娘，不然你的同伴也要交代在这了，她可是已经下水了。哦，是了，信号被屏蔽了，你不知道。”
老人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说：“那就没办法了，你不愿意的话，我就只好帮你一把。作为报酬的话，给我你的一只手，或者血也可以，你觉得怎么样。”
芙宁娜冷笑：“想得挺美。”
她“咔”地扣下扳机，瞄准的那刹握枪的手却不受控制地一晃，子弹打进地面，芙宁娜猛地一甩脑袋，眼前世界重叠，她想起老人手里的烟斗和冒出的烟雾，咬牙说：“你下药！”
“一点致幻剂而已，谁让我手头只有这个了。”老人的面容变得模糊，他的声音一下子拉长：“但也不仅仅是致幻剂，离胎海水这么近，1013，你听见她的呼唤了吗？”
芙宁娜听见了，她听见很多声音在耳边叫嚣，吵得她脑袋几乎咬爆炸。她一咬舌尖，抽出匕首狠狠在大腿一划，血滴滴答答地掉下，疼痛让她清醒几分。芙宁娜喘了口气，她毫不犹豫地重新举起枪，对着前面就是几个点射。
老人脸色一变，动作迅速地朝侧边滚去，子弹陷进肉里，他捂着伤口，冷笑：“还是我小看了你，不过别想着拖延时间了，你的同伴到不了这里。”
“拖延时间的人是你吧。”芙宁娜尽力集中精神，老人却突然扬起手，黑洞洞的枪口精准地瞄向她心口。
“咔”的一声响，芙宁娜脑袋浑浑噩噩，身体不受控制，她一时间闪躲不及。子弹穿透衣料，芙宁娜闷哼一声，身体一晃，整个人就这样砸在了地上。
一秒，两秒，地上的人毫无动静，老人喘着气靠近芙宁娜，胎海水开始涌上岸，他知道不能再等，拖着芙宁娜走到潭岸。他捡起芙宁娜的匕首，翻出一个瓶子蹲下，抬手想要割开她的脖颈。
芙宁娜却突然睁眼，劈手攥住老人手腕，发狠一抬腿将对方掀落。老人的力气终是比不上年轻人，芙宁娜夺过匕首，唰的下压扎进老人的脖子，血溅了她一脸。老人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嗬嗬”声，芙宁娜用尽全身力气一踹，那具年迈的身躯滚进沸腾的胎海水。
芙宁娜浑身是血，胎海水漫过她的脚腕，她喘着粗气，匕首咣当落地，头疼得厉害，芙宁娜右手死死抓住心口的衣服，血从指缝渗出，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想要离开。
一步，两步，耳上的终端终于又呲呲啦啦地响起声，芙宁娜还是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她哑着声音，断断续续地朝里边喊：“——撤……快……快走……”
“……滋……什……你……嘶拉……在哪……”
……不行，这样下去，她们谁都走不了。
冰凉的水浸透脚踝，模糊间，芙宁娜想起方才老人说的话。
……要怎么样才能平息胎海水？
芙宁娜“哇”地吐出一口血，脑袋涨得要炸开，洞顶掉落的碎石砸过她额头，芙宁娜红着眼睛，眼角突然滚下泪来。
那维莱特……
她闭了闭眼，死死咬着牙，眼底不甘悲哀依次滑过，最终却归向了平静。一瞬间仿佛现世远去，芙宁娜不再后撤，她转过身，居然又朝湖岸走了几步，然后卸力般扎进胎海水。
——溅起了不大不小的水花。
几秒后，像是终于心满意足了似的，胎海水奇迹地平静下来，地面不再晃动，褪去的潮水将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
洞窟里就这样安静了许久，再次打破寂静的是节奏极快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影面沉如水，眼前粉蓝的水潭光滑如镜面，她刹住步子，神色凝重，左右环顾片刻，喊道：“芙宁娜！”
无人回应，影在开始在洞内搜索，身上的衣服还在“嗒嗒”地滴着水。侧边有个小洞，她大步走进，洞里散乱地排布着一些人类用具，可除此之外，她没有看见任何人的影子。
这里空荡极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芙宁娜在清醒和混沌中沉浮。
她的意识仿佛被分散成无数细小的分子，在空间里游荡飘散，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心里却有着异样的安宁。
好舒服。
她想。她什么都不用思考，什么都不用管，肩上千斤重的担子卸下，她第一次觉得这么轻松。
好快乐。
这里没有纷争，没有困扰，她感觉到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化成了一体，热闹祥和，这个世界只剩下平静。
芙宁娜好像忘记了来处，而这里就是她的归所，她只需要永远、永远地飘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芙宁娜沉到了很下面很下面，她游啊游，触碰到了一个微弱又坚强的意识。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女孩，女孩曾经是个冒险家，和恋人来到一个地方，又意外进入一个洞窟，最后融进了水里。
她不甘心——这种情绪把芙宁娜激得一震，差点把她震出这段记忆。芙宁娜感到茫然，但她想了很久，也记不起来这该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总之，这种情绪和其他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一起，支撑着女孩脱离了水，她遇到了一种奇妙又友善的生灵，她们帮助她回到地面。
她找到了她的恋人，两人拥在一起哭泣。
又过了很久很久，女孩发现她的相貌定格在了她脱困的那一刻，她的恋人却已经两鬓斑白。她感到恐慌，在亲手埋葬恋人之后，有人找到了她。
于是她被关进了研究室，被抽血、观察，日复一日地困在狭小的房间，研究员来来往往，偶尔她会见到一个灰眼睛的男人。
她对这样的日子感到绝望，在某一天的夜晚，她的意志溃散，她重新变成了一滩水，回到了水里。
芙宁娜似懂非懂，她平静地离开这点意识，继续游荡着，然后她又被另一个充斥着“不甘心”的意识吸引。她对这种情绪太好奇了，她小心地靠近，在快要碰到时，心底却没来由浮现出一点厌恶。
好吧。她想，我不碰他，我就看看。
然后她就看到几个零碎的画面，灰眼睛的男人投资了一所实验室，他归属于联盟。他这辈子追求过许多东西，金钱、权力、爱情、自由……但他太贪婪了，以至于在最后，他把目光投向了永生。
研究的过程不是很顺利，最重要的样品在某天化成了水，于是他搜刮来更多实验品，他等得起，他有足够的耐心。
可是又过了很久很久，联盟开始动乱，一个可恶的组织发现了他的动作，他们烧毁了他的实验室，抢走了他的实验品，捕杀他的研究员。
他前所未有的愤怒，不过没关系，因为他知道，他迟早会抢回来的。
芙宁娜感到作呕——虽然她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不高兴地离开了这个意识，想了想，还偷偷地折了回去，把这个意识打得更散了一点。
芙宁娜愉快地在水里飘着，她能在水面上看见很多东西，形形色色的人，男女老少，一概看不清脸。倒映出的褐色石壁和五颜六色的石头，水面泛起的波纹，偶然入水的不知名物体。
她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东西南北上上下下地飘着，但她不喜欢她的意识飘得太散，所以偶尔也会使点劲，让自己更凝固一点。
在某一天，芙宁娜看见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银白的头发夹杂着蓝，他看着水面，眼睛和嘴角都下垂着，一滴水突然从他脸上滑落，砸进了水里，荡开一圈涟漪。可这滴奇妙的水珠没有像芙宁娜一样融进水里，它穿进水面，居然很有目的性地砸进她身体里。
芙宁娜觉得很疼，胸腔——如果她还存在这种结构的话——胸腔里的某个地方疼得厉害，疼得她觉得自己要和男人一样掉水了，这是很奇怪的，因为她已经是一滩水了。
芙宁娜疼得打滚，她愤怒地靠近这个男人，想把自己砸到他脸上，让他不要再掉这种会让她疼的水了。
或者……
芙宁娜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个念头，她想……她也可以给这个人擦擦眼泪。
眼泪！
芙宁娜把自己吓了一条，原来这种水是叫眼泪吗？她看着男人，看着他的眼睛，酸酸涨涨的情绪充斥着她的意识，她在那双鸢紫色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个模糊又熟悉的影子。
是谁？
芙宁娜拼命地回想，她又恐慌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忘了很多很重要的事情，她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心底模模糊糊地浮现出几个名字。
厄歌莉娅……
芙宁娜……
……那维莱特。
——那维莱特！
芙宁娜猛地睁开眼，上方是奇怪的天花板，珊瑚色的小屋狭小得有些逼仄，心脏“砰砰”地狂跳，她坐起来，惊魂未定地看着自己的手。
等等……她没有变成一滩水？
芙宁娜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门口突然吱嘎一声响，一个奇怪的小女孩端着碗走了进来，她身量只有孩童高，头上长着肉肉的触须——这让她有点像枫丹童话里的美露莘。看见芙宁娜醒了，她似乎很高兴，声音蜜糖般带着笑：“你醒啦，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有。”芙宁娜愣了愣，问：“是你们救了我？”
“是珀西芙把你带回来的哦，她说她在水潭那里发现了你。对了，我叫希格雯，很高兴认识你。”
“谢谢你们，我叫芙宁娜。”
希格雯在她身边坐下，她伸手探了探芙宁娜的额头，点头说：“很好，没有发烧，你气色看起来很不错呢。平时水潭只会有衣服飘出来，很少有人，你是怎么冲到这里来的？”
芙宁娜脑袋一抽一抽的，她努力回想着，是她的和不是她的记忆都疯狂涌入脑海，她沉默片刻，含糊道：“和人家打架，意外掉进来的。”
希格雯笑了笑，说：“那你幸运嘛，因为另外一个人可没有浮出来哦。”
芙宁娜苦笑一声，她抬头看了眼四周，问：“这是哪？”
“这是海沫村，是我们美露莘的村落。”
“美露莘？”芙宁娜瞪大眼睛：“你们……美露莘？你们和绘本上的不太一样。”而且她一直以为美露莘只是童话里的生物。
“只是我不一样而已啦。”希格雯撑着脸，笑吟吟地：“我更像你们人类一点哦。”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们救了我。”芙宁娜吐出口气，她掀开被子，说：“不过我在外面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现在得离开了。希格雯，你们在把带回来的时候，我耳朵上有东西吗？”
“没有。”希格雯摇头：“珀西芙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身上连衣服都没有哦。”
“什么？”芙宁娜一怔，追问：“那你们有捡到一套胸前口袋里有块怀表的衣服吗？”
“这倒是有呢。”希格雯肯定地点头：“原来是你的吗，我想想……好像也是被珀西芙捡到了，我叫她给你带过来。”
“不用这么麻烦。”芙宁娜摆手：“你带我去找她吧，她把我带回来我还没有谢谢她呢。”
“好呀，跟我来吧。”希格雯拉着芙宁娜走出门，美露莘的屋子分布得很零散，高高低低地坐落巨大的洞窟——对此芙宁娜感到很惊奇。希格雯敲了敲一间紫色的小屋，喊道：“珀西芙，你在家吗？你带回来的人醒了。”
里面传来“啪啪”的脚步声，紫色的美露莘打开门，她看着芙宁娜眼睛一亮，说：“醒来，珀西芙！”
芙宁娜诚恳地蹲下身，说：“你好，谢谢你把我带回来。”
“健康，珀西芙！”
芙宁娜愣了片刻，犹豫着说：“感谢，珀西芙？”
珀西芙高兴地拍手：“珀西芙！珀西芙！”
芙宁娜掌握了和她交流的秘诀，弯弯眼睛一笑，说：“珀西芙，你是不是捡到过一件装着怀表的衣服，那是我的，可以给我吗？”
“珀西芙！”珀西芙重重点头，急急地转身去给她拿，很快抱出来一件衣服和一个怀表。芙宁娜小心接过，轻轻蹭了蹭怀表的表面——它已经被子弹打穿，那时它替芙宁娜缓冲了一下，子弹没能打进她的心脏，让她留有一丝力气反杀。
“感谢，珀西芙！”芙宁娜再次郑重道，珀西芙歪歪脑袋，大概是不明白芙宁娜为什么要说两次谢谢。
“珀西芙？”
“我等一下就要离开了。”芙宁娜认真道：“我会回来看你的。”
“回来，珀西芙！”
“看来你们交流得很顺畅呢。”希格雯笑：“不过在走之前还是吃点东西吧，不然路上会没力气的哦。”
“进食，珀西芙！”
珀西芙立马抱来一堆汐藻，一股脑塞进芙宁娜怀里，芙宁娜手忙脚乱地接住，愕然道：“这个……是可以直接吃的吗？”
“汐藻，珀西芙！”
希格雯及时拿过汐藻，说：“珀西芙喜欢吃这个，所以想分享给你。不过芙宁娜还是病人，不能吃这个哦，我给她做了营养餐。”
珀西芙看上去有点失望，芙宁娜哄道：“珀西芙喜欢吃的话，下次我来的时候给你带怎么样？”
于是珀西芙又肉眼可见地高兴了起来，两人和她道别，希格雯把芙宁娜带回自己的小屋，把碗端过来，说：“好啦，把这个吃完我们就出发吧。”
芙宁娜捧着碗看了一眼，欲言又止：“这个……也是可以直接吃的吗？”
“我可是特意根据你们人类的食谱制作的呢，保证营养又健康。”
芙宁娜沉默几秒，视死如归地一闭眼，仰头闷了下去。
希格雯满意地看着她吃干净，还小大人似的夸了芙宁娜几句。换好衣服，芙宁娜跟着希格雯到一个水潭前，希格雯指着水潭，说：“这里可以通向外界的陆地，不远处就有人类的村落，不过路程有些长，我给你做个泡泡把你装在里面，再带你游出去。”
芙宁娜深吸一口气，点头：“嗯，麻烦你了。”
“那准备好喽。”
……
两天之后。
晨曦的光洋洋洒下，一辆星槎擦着最高时速在村庄里落地，烟尘四起，芙宁娜险些被带起的风掀飞，忙忙后退一步。车门打开，凌乱而沉闷的脚步声砸在耳边，芙宁娜看着匆匆跳下的几人，张张嘴，还没说什么，就被铺天盖地地抱了满怀。
“这么想我啊。”她用着调侃的口吻，伸手回抱住那维莱特，却不自觉红了眼眶，闭眼在他颊边蹭了蹭，说：“放心，我回来了。”
良久，那维莱特低哑的声音响起：“我不会再放你走了。”
芙宁娜声音轻轻的：“好。”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芙宁娜看着远处湛蓝的天空，想，枫丹的雨季也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