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我立誓教导绮罗本分的第一天。

    清早起身看到炕梢处绮罗尤蜷身静睡,失血的灰白唇色在雪白窗户纸的映照下,比廊下的雪人还更似个雪人,我终没踹醒她,叫她力行妾侍本分,服侍我更衣洗漱。

    绮罗的状况根本不似高福禀告的无碍。夜里我不过踹了绮罗一脚,使她遵循婢妾本分,滚去炕梢冲当脚炉给爷暖脚。绮罗即发了心悸,抱着胸蜷成了一团——开始我没注意,后来夜深人静地听到她气息不对,方知她发了病。

    但陶家庄这种地方哪来的大夫?

    再说绮罗自己都隐忍着,不肯跟爷讨情,爷一个皇子阿哥又如何能兴师动众地给她找大夫?

    总之我就这么听着,一动没动,而绮罗也自己忍着,一声没吭……

    无声僵持中,我确证了一件事:那就是绮罗是真不畏死,了无生意。她之所以还活着,不过是担心连累春花跟她的两个婆子,不敢自尽。

    《通鉴》曰:“人不畏死,不可慑之以罪。人不乐生,不可劝之以善。故在上者先丰人财以定其志,是谓养生”。

    绮罗在意春花,因为春花跟我低头,我教训绮罗,必然是打春花下手。

    春花就候在门外。

    见到我,春花垂首行礼:“贝勒爷吉祥!”

    我记着早前春花回避绮罗才学问题,引绮礼的话说绮罗的好不在学问,墨磨得特别好的故事,随口吩咐:“候你主子起了,请她来书房磨墨!

    最好绮罗如春花所言会磨墨,不然春花一个丫头,敢撒谎哄爷,哼,就别怪爷家法无情!

    ……

    看到廊下的仕女雪人和五彩冰灯,我又拾得些信心:死到临头,绮罗尤变着方儿的吃喝玩乐,可见是个好逸享乐脾性。圣人云人之大欲莫过于食性。但看每逢年节绮礼送绮罗许多银钱,无数吃用,就知道绮罗纵情享乐,不是节欲道学,我想绮罗归心自然也是从这两处着手。

    ……

    地方有限,书房就设在东厢。胤祥进屋看到我盘腿打坐,下意识地瞄了眼高无庸。

    “怎么?”我颇觉好笑:“担心我将春花以同谋治了?”

    绮罗这个主犯我都还留着呢!

    耳听我语气轻松,胤祥笑了。

    “四哥,”胤祥走近我身边坐下:“姻缘天定。弟弟至今记得选秀时绮福晋在宫中佛阁抽的那支上签‘仁宗遇仙’。解曰:天地有感,应验非常,佛神护佑,得之莫忘。当时皇太后、苏姑姑都说她是个有福气的。”

    “四哥笃信佛道。宫人提起四哥都说是佛爷阿哥。绮福晋现既由皇阿玛指给了四哥,这一生有幸得四哥庇祐维护,可不就和这签对应上了?”

    胤祥的笑舒眉展眼,不存一丝芥蒂。我回忆选秀前绮礼为绮罗的诛心打算,指婚时宜妃对老九的阻挠,老八、老十四的推让,还有昨儿大雪促使我来陶家庄的运道,我不得不承认我跟绮罗还真似冥冥之中有点天意的缘法,点头致意:“十三弟,借你吉言。但愿她往后少与我作点气就好了!”

    就不提绮罗早前隐藏面目才识,哄了她娘家上下多少人了。单说入府以来,她跟我肌肤相亲之后,掩不住容貌了,都还继续跟我装傻充愣,胡搅蛮缠,哄得我团团转,甚至于看破红尘,想要出家。

    我就没见过这般心思深沉,胆大妄为的妇人。

    “哪里至于,”胤祥不以为然:“依弟弟看绮福晋是个好玩爱乐的,不是那种生事自扰脾性。先绮福晋只是没得人教宫里的规矩而已。常言道‘不知者不怪’。四哥,你且观后效!”

    规矩,必是要教的。

    我不能重蹈早前的覆辙,再为她给欺哄。

    “倒是绮礼,”胤祥一脸沉吟:“以画出名,从未曾听说音律建树。偏教出来的绮福晋精通胡琴、琵琶、歌唱技艺。”

    “以郭络罗太太对绮福晋的一贯态度,无可能为绮福晋延请琵琶、胡琴、歌唱名师——即便有,也无可能越过八嫂和小十嫂的去。”

    “四哥,我以为绮礼对音律也是通的。”

    我点头。琵琶、胡琴、歌唱不比读书写字能纸上谈兵,必得有师傅,还得是好师傅传授,不然学再多年,都是跟这陶家庄的菊花、梅花似的,连基本的音都弹唱不准,更别提改谱作曲了。

    “绮礼跟八哥交好。似八哥、八嫂每逢年节都会为乾清宫家宴排演助兴曲目。以绮礼的音律造诣和跟八哥的交情,这些年绮礼不说替八哥出谋划策了,甚至于跟藏着绮福晋的才貌一样藏着自己的音律才华——四哥,八哥对绮礼可谓礼贤下士,竭尽笼络,却换不来绮礼的倾心相交。”

    老八对绮礼或许礼贤下士,但“竭尽拢络?”我忍不住冷笑:“过去三个月,全京城人都知道绮罗病重,绮礼为绮罗祈福。八弟但凡真有心,请宜妃、八弟妹跟皇太后或者皇阿玛求个指罗美看诊的恩典很难吗?”

    绮罗于我只是一个是妾,孝道当头,我不能为绮罗烦扰皇太后、皇阿玛,求恩典,但宜妃、绮霞不一样,她两个:一个是绮罗的亲姑妈,一个绮罗的亲姐姐,是骨肉至亲,求恩典却是无碍 。

    事实上但凡宜妃、绮霞肯表露一点亲情关心,母妃琴雅又何能一声不问?我又怎么会鸩杀绮罗?

    “可八弟怎么做的呢?”我心中不忿,语气便不大好:“以皇太后指婚这条按着绮礼娶玉容!”

    将绮礼推到太子对家,完全不考虑绮罗处境,给绮罗活路。

    “绮礼不傻,想必早看透了。”

    所以这些年藏着绮罗,不给他们知道,拿去联姻交易!

    如此回头再看太白楼相亲,我不得不承认,绮礼确是为绮罗终身打算,不是那起子卖妹求荣之辈。

    不然,绮罗也不能归我。

    从这点上讲,我其实欠绮礼一个情。

    胤祥默,好一刻方道:“四哥,您说的是。八哥对绮礼也就这样!”

    “比起绮礼,八哥必然更亲向大哥!”

    绮罗现在我手上,为免绮礼三心二意,胤禩跟郭络罗氏自然希望绮罗早死早了,还能将绮礼的恨意坐实在我身上,跟我不死不休。

    “不过,”胤祥话锋一转:“郭络罗家这么不放心绮礼,四哥,或许绮礼是可以争取的!”

    确实,我认真思索这个可能……

    早饭后跟胤祥商量给皇阿玛的灾情奏折。拟定条陈,又加措辞润色,一时口述修改好,临到落笔,才发现砚台空空。

    “呃?”胤祥疑惑地看向高无庸。

    我尴尬地放下笔:“这个,十三弟,我原叫绮罗过来研墨!”

    没想现这个点了都还没来。

    “呵,”胤祥笑了:“四哥,不急,弟弟我也挺好奇能为绮礼夸赞的墨!”

    十三弟虽说不在意,但我没得叫兄弟等候一个妾侍的道理。我扫一眼高无庸。高无庸借换新茶的机会端了撤下来的茶碗出了书房门。

    “绮主子!”

    听到门外高无庸的声音,我丢下茶杯,心说:可算是来了。

    等一刻没听到报门,胤祥疑惑地看向我,颇为不解:不是都戳穿了吗?绮罗怎么还不机灵表现,将功赎罪?

    我没法告诉十三弟我毒害绮罗,为绮罗识破,绮罗宁死也不愿服侍我,干脆领死的故事——太丢人了。我只能呵斥:“磨蹭什么?还不进来!”

    门帘一挑,绮罗推开春花,一个人走了进来:“贝勒爷吉祥,十三爷吉祥!”

    许是薄施脂粉的缘故,绮罗当下的脸色倒是比清晨熟睡时要好,即便依旧一脸眼观鼻,鼻观口的木然,看着也还是个活人。不再似早起的青白。

    身上的藕粉色五彩绣花的貂鼠褂子跟昨儿的蜜合色织金灰鼠袄子一脉相承地富丽清雅,迥异于早前的寒素——果然,还是善绘美人的绮礼知道怎么装扮绮罗,送她的衣裳恰到好处地点缀出绮罗的明艳。

    对比明白的是绮罗两把头上的素金团花压鬓,加一块都不够五钱的两个削薄金片子似未镶嵌珠宝的托子一般粗陋,格格不入。

    从来都是“宝剑赠英雄,红粉付佳人”。一套上好的内造金累丝镶宝珠凤压鬓不过几十两,我看着来气——绮罗但凡似夏花一般乖巧和顺,爷会不加赏她分例外的衣裳首饰?

    我尚未出声,十三弟不过是礼节性的点了点头,绮罗不待吩咐就站起了身,走到我面前的书桌边,抬手往砚台注了水,随便拈了砚台上搁的墨块,便自顾眼观鼻,鼻观口地磨了起来。

    十三弟看我一眼,拿手虚握拳抵住了鼻子。

    我知十三弟意思:每块墨的胶烟比都不同,墨色各异。研墨第一步便是辨明墨种。刚绮罗瞧都没瞧一眼,拿一块就用。有点盛名之下其实难符的意思。

    我摇摇头,示意先看看再说。但看绮罗雪白手指捏抵在漆黑墨锭上的花样姿态,我实不想打断。

    我书房有的是会磨墨的丫头,但没一个有此娴雅风致。

    绮罗这一双手,我叹息:甚至比她的脸还让我沉迷……

    绮罗放下墨锭,雪白的兰花指拣了笔架上的青玉笔蘸墨,我以为绮罗要试笔,没想绮罗直接将笔递给我:“贝勒爷,您瞧瞧,这墨可合用?”

    我接笔一试,发现走笔顺畅如流水,墨色浓重无凝滞,水墨淋漓,不负绮礼夸奖——春花那丫头竟然没有撒谎!

    我书房伺候笔墨的太监,虽说也能磨出这样墨气氤氲的墨,却远不似绮罗信手拈来,一气呵成。

    这便就是功夫。

    似磨墨又称“耕砚”,最是沉淀心性,修身养气。

    绮罗才刚十五,既有这份功夫,她的心性,我苦笑:爷长这么大,就只为她这么欺哄过!

    绮罗蹙眉垂首的模样跟进府那日提刀杀鸡为我呵斥“你是那块料”时如出一辙,既然当初绮罗未曾为自己辩白,想必现也不会在意我的夸赞——绮罗若是看重这些虚荣,也不会藏掖至今。

    丢下笔,我决定放绮罗回去:“磨这半天,够用了。回屋歇息去吧!”

    平素这个点绮罗都是春花看着在屋里炕上养着。绮罗昨夜才刚发过病,我不想她一口气接不上来,乘了她的愿。

    绮罗走后,十三弟提笔连书几个大字,跟我叹道:“四哥,刚绮福晋研墨,不辨不试,就凭一个手感。这份功夫,即便宫里专门伺候主子笔墨的太监都少有。研墨尚且如此,书画一道,绮福晋想必也是精的。”

    是啊!我默然点头:绮礼是绮罗的先生,万没有绕过绮罗,一味指点春花一个丫头书画的道理。

    这么明摆的事,偏我今儿才想通。

    回想早前春花那句“主子不会或者会但不耐烦做”,我不禁沉吟就绮罗那双巧手,那个心性,这世间到底有什么是她不会做的?主要还是不耐烦吧!

    比如女工刺绣。

    ……

    折子是早前商议好了的,当下不过是手书出来。眨眼写好,胤祥看后无误,用了印。只等回京敬呈给皇阿玛,这差事就算完了。

    眼见墨还多了许多,胤祥轻松笑道:“四哥,还是八月的时候,春花曾提到绮礼说绮福晋的好不在学问。当时弟弟先入为主,只以为绮福晋没学问,现今看,却是想岔了。”

    岂止你,我心说:我也这么想。这根本就是春花的话术。奴似主人形,春花甚至于比她主子更狡诈——我明知被她欺哄,却是没抓到她一点把柄。

    不过,胤祥有意维护春花,我也不至于计较。毕竟绮罗才是主谋。春花一个丫头,只是忠心绮罗而已。

    “年节将至,又到了一年一度写福字春联时候,难得绮福晋研的这么好的墨,四哥,咱们来写对子吧!”

    我点头:“好!”

    转脸吩咐高无庸:“告诉戴铎,收拾东西,爷后晌回城。再吩咐高福他绮主子身子不好,不能赶路,他今儿留下,明儿一早护送他绮主子回府!”

    绮罗人我是要带回去的。但我奉旨出巡,没有带妾侍的理,只能缓一天,正好叫绮罗歇一天,养养她的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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