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写福字,每个人都写。

    我这一桌依旧是我率先提笔书了一个斗大的“福”字。

    停下笔,我不免再一次感叹绮罗磨的墨不滞不枯,浓滑两全。下意识地扫视绮罗,没想她竟侧歪着脸在看我的字。

    我见状不禁心动——刚那首诗,整一首七律,五十六个字呢,绮罗可没给什么眼神,这个福字我已练了许多年。刚虽只写了一回,但也不以为会写的更好了。

    绮罗果然是懂书的。

    心里想着绮罗,手里的笔却递给了琴雅:“你来!”

    琴雅的字非常一般——绮罗的眼神一扫即转了。

    琴雅自己也知道,含笑致歉:“爷,奴才天资愚钝,再练也只得这样了!”

    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琴雅不喜习字,我也没必要强求。

    我默声不语,琴雅将手里的笔递给玉婷:“李妹妹!”

    玉婷手里已擎了一支笔,歉意地冲琴雅笑了笑,示意有了,琴雅便将笔转递给秀英:“耿妹妹!”

    秀英含笑接过。

    我恍若未见地掐着念珠。

    传笔写福原有“送福接福”的意思,刚琴雅才排揎过玉婷,玉婷不愿接琴雅的好。妇人就是这样,各种明争暗斗、逞性置气,但能维持住大面,也就罢了。

    ……

    玉婷的福字原得我指点,当下为求尽善尽美,一气写了八张,直写出满意的来了,方才停手。

    玉婷将她的字跟我的排在一处,几乎没差。

    绮罗转眼看到,微微一怔,复又扫了眼琴雅的字,眨了眨眼。

    我知道绮罗瞧出来了,我待玉婷不同。不免心生期待:绮罗聪明人,但凡她肯似玉婷一般顺从我,我会跟疼玉婷一般疼她。

    ……

    秀英看完玉婷的字,也一遍又一遍地现场临摹我书的福字,整一副不写得比玉婷好绝不罢休的决绝。

    自古女子出嫁从夫,以夫为天。秀英再得琴雅倚重,搭手管家,但凡不得我欢心,就没有子嗣,没有后继。

    而我虽不会因为一个“福”字就对秀英另眼相看,但也不至于拒绝秀英跟我表忠心,秀英唯我是从的忠心。

    ……

    绮罗一旁待得无聊又开始东张西望,我由着她看。

    偌大乾清宫,后宫嫔妃所书“福”字无不是临摹皇阿玛赏赐的“福”字,而我兄弟的嫡庶福福晋,也多临摹我兄弟的“福”字。

    绮罗愿意看正好,回头跟玉婷、秀英一般临摹我的字,如此无论写好写坏,拣一张交上去也就罢了……

    终于秀英写好了,把笔递给绮罗:“绮妹妹!”

    绮罗接过笔,随手蘸了下墨,提笔运腕转眼便挥出了个福字。

    看到福字的一瞬,我惊呆了,绮罗怎么不东施效颦了?自己写福字不算,还是这个福字?

    康熙十二年,先太皇太后重病,太医束手无策。皇阿玛根据上古“承帝事”,请福续寿之说,沐浴斋戒三日,然后一气呵成书这个福字为太皇太后请福续寿。

    书成后,太皇太后延寿十五年。

    临终前,太皇太后将这个福字勒石成碑,供在宫中佛阁大门。

    这是一个独属于太皇太后的福字,“寿福”。

    在此之后皇阿玛再没写过这个福字。宫里也没人能,或者说敢写这个福字!

    这原是宫中二三十年前的旧事——太皇太后都过世十二年了。关于这个福字只怕胤祥都未必知晓。绮罗是打哪儿知道的?还书得这么惟妙惟肖,以假乱真?

    “这福字谁教你的?”我低声问绮罗。

    琴雅、玉婷、秀英的眼睛瞬间打纸上移到绮罗身上。

    琴雅、玉婷、秀英或许不识得这个福字,不知道是皇阿玛早年的御笔,但一个字的架构好丑还是懂的,特别是这个福字还一看就是大家。

    “梦里学的。”绮罗顺口扯谎。

    “胡说!”我眼盯着绮罗,威吓:“敢胡说,哼——”

    爷的家法治不了你了?

    绮罗为我的语气唬住,呆望了我好一刻,可算省出事态的严重,对着福字,蹙起了眉。

    虽然还有时间,但敬惜字纸。乾清宫所有的字纸都有太监负责收集。众目睽睽之下,绮罗这张字必是得交上去。

    至于谎言,就让绮罗自己个编吧。横竖她最会撒谎。

    实在编不出,看在今儿过年的份上,皇阿玛想必也不至于打死她。

    如此受点教训,长长记性也好!

    不然似这样一出接一出的坏规矩闯祸,谁受得了?

    ……

    果不其然,皇阿玛扬着绮罗写的那张福字问我:“老四,这福字是谁写的?”

    我瞪绮罗一眼以为警告,起身回话:“回皇阿玛,是儿臣庶福晋郭洛罗氏所书!”

    这回不用人教,绮罗扑通跪下请罪:“皇上,奴婢知罪!”

    罪?

    我寻思私临御碑是个什么罪。

    第一反应自然是盗罪。

    《大清律》中《盗律》二十五条,明确盗物对象为:人、官物和私物三类。

    皇阿玛的御碑是宫中之物,照说是官物。但碑至今好好的立在佛阁,绮罗没有偷盗,也没有私拓——绮罗就是经过时,多看了两眼。

    先太皇太后将字勒石成碑立在大门,原就是给人瞻仰的,没人能指责绮罗说不应该看。

    绮罗看后觉得好,私下临摹,人前书出——士人学书,不都是各方求贴,拣心仪的临摹?

    比如皇阿玛御案上的几百张《福》字,有几张是自创书法?还不都是名人碑帖临摹或者跟玉婷、秀英一样,干脆临的丈夫家主的字?

    嗯,这前人的字都有我等皇子临摹,皇阿玛作为天下之主,我的皇父,书的“福”字得绮罗心慕,临摹,似乎也不足为奇——后宫嫔妃就不提了,即便太子,幼年得皇阿玛启蒙,手把手地教读书写字,最早临的就是皇阿玛的字,而我在乾清宫三年,也没少得皇阿玛指点书法,临过皇阿玛的字。

    何况今儿过年,家宴书“福”字,原是祈福,没道理,绮罗临摹一个皇阿玛的“福”字反招祸——我忽然想到:太皇太后将福字碑留在佛阁原该是赐福所有礼佛人才是!

    越想,我越觉得绮罗私临御碑不能以盗罪论,甚至于不该处罚——如果皇阿玛不想他赏臣下的福字、牌匾、御碑一类从此束之高阁的话。

    ……

    “嗯,说说看什么罪?”皇阿玛话家常一样问绮罗。

    绮罗磕头:“奴婢实不该贪着宫里的福字碑好,私下临摹。铸成大错,还请皇上治罪。”

    耳听绮罗以“贪”、“私”二字形象描绘自己对福字碑的见猎心喜、跃跃欲试,我很惊叹:这俩官场忌讳的杀头字还能这么用?

    绮罗熟读《大清律》,一准知道她私临御碑不在白纸黑字的律条之内,是罪是罚全在皇阿玛一念之间,如此以退为进,直承己错,立足实诚人设的同时更于不动声色间送皇阿玛一顶高帽——换作是我,也无可能做得更好!

    “你说宫里福字碑好?”皇阿玛不动声色地追问:“那么朕问你,这字儿好在什么地方?”

    皇阿玛登基四十年,天威积重,明查秋毫,哪这么容易为臣下言词糊弄?

    单看绮罗刚刚写福时的纯熟,我信她是真的喜欢这个福字,一定能引经据典地说出这个福字的许多好处来,但问题是她才刚跟皇阿玛装了傻,是皇阿玛金口玉言几番认定的“实诚人”——绮罗当下到底要怎么说才能既实诚又能打动圣心呢?

    眼光扫过桌上的佛手盆景,我寻思皇阿玛这个福字,原是为先太皇太后求寿,故而写的瘦瘦长长,可称为“寿福”。绮罗早年算命活不过六岁……

    “回皇上,”我尚望着桌上的佛手盆景筹谋措辞,绮罗已磕头回道:“奴婢瞧着这碑哪儿都好,就没不好的地方!”

    竟然又含糊其辞。

    我委实佩服绮罗的胆气——真就是一条道走到黑啊!

    “哪儿都好?”皇阿玛显然不信。

    “是!”绮罗头磕地上:“选秀时,奴婢去佛阁祈福,听说这碑来历非凡,便多瞧了一会儿,结果越瞧越好,偏还说不出哪儿好。因宫里规矩大,佛阁不能久留,便将样子偷记心里了。”

    “因是宫里的东西,奴婢也不敢问人。只想着好好练,练熟了,工夫到了,自然就明白了。”

    绮罗这番话粗听颇有“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的道理,且也挺符合绮罗这个实诚人身份,但压根经不起推敲——不说秀女在宫里的一切言行都有人记录在案,只说秀女进佛阁,两人一排,列队而入,绮罗只凭过门而入那一瞬的记忆临摹,这个记忆得多厉害?

    刚爷才提醒绮罗不要胡说,竟一点没放心上。我想着来气,但绮罗话已出口,驷马难追,现就只能等皇阿玛圣心独断了。

    鸦雀无声中,皇阿玛拿起字仔细端详,我掐着念珠合计:今儿除夕,皇阿玛总不至于家宴问案,立传了魏珠和选秀档案来拍绮罗的谎吧?

    ……

    “老四,”皇阿玛忽然问我:“你这桌的墨谁磨的?”

    嗯?我有些意外,还是立刻禀告:“回皇阿玛,是郭洛罗氏磨的。”

    皇阿玛点点头,吩咐:“梁九功,把那块红枫松花砚拿过来赏给绮罗。”

    松花砚,产于松花江,因涉及我满洲龙脉,被列为国宝御用——皇阿玛在位四十年,不过制得六十余块,匀到每年都不到两块。

    由此松花砚历来只赏给皇子和少量功臣——从不赏妇人。

    不说佟贵妃、宜妃、母妃没有了,即便先前的仁孝皇后,现在的太子妃也没有。

    红枫松花砚是六十余块松花砚中唯一的红色松花砚,是松花砚中的孤品,为皇阿玛收藏在御书房赏玩。

    没想今儿皇阿玛竟肯割爱,将这块砚赏给绮罗——显见得绮罗书的这个福字不是一般地契合圣心,刚皇阿玛问绮罗话,压根不是问罪,而是在思考怎么赏赐绮罗。

    绮罗能当皇阿玛这样的赏,我沉吟:很投皇阿玛的缘啊!

    ……

    皇阿玛此言一出,自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宫人,甚至连皇太后、太子、太子妃、宜妃、母妃的眼光都齐聚到了绮罗身上。

    宫中诸人,谁不是时刻揣摩天心、谋搏盛宠?

    奈何皇阿玛圣心独断,天威难测。难得今儿出了绮罗这个特例,必是各种探询,各方权衡……

    绮罗脸上难得地露出欢喜,一个人跟个熟透了的石榴一样笑咧了嘴,露出雪白的贝齿,没一丁点犹豫地磕头谢恩:“奴婢绮罗谢皇上赏!”

    显然,绮罗不仅知道松花砚,且心向往之。现领赏的兴奋劲儿跟刚刚领玉石盆景完全判若两人,就很不合规矩。

    所谓“雷霆雨露,莫非君恩”。绮罗一个庶福晋何敢挑拣皇阿玛的赏赐,瞬间变换两副嘴脸?

    我愁得头疼,皇阿玛却是不以为意地抬手,叫起绮罗。

    梁九宫送来砚台,绮罗双手接过,啪嗒打开匣子看了一眼,立马喜孜孜抱在怀里,再不肯撒手——不说使小太监送了,即便坐回座儿也不肯放,双手搂抱着紧贴在她那个突兀的胸口上。至此还不放心,间或低头看一眼,看到还在,便又忍不住地笑,笑得跟朵开过头的花似的,没眼看。

    罕有地,满满一宫人,没人出言嘲笑——连最爱说笑话的宜妃都没拿绮罗打趣取笑。

    毕竟宜妃临摹皇阿玛福字二十余年,其间再获宠幸,也没得一块松花砚。

    至于绮霞、绮云,争强好胜十余年,自谓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一辈的姊妹妯娌再无人能出其右,结果没想素日看不上的庶姊妹绮罗仅凭一个“福”字,即盖过了自己早前所有的彩。

    绮霞、绮云的脸已黑得跟冻坏了的柿子似的,黑红黑红的,脂粉都掩盖不住。

    琴雅、玉婷、秀英就更不会笑了,毕竟她们才是跟绮罗有直接利害关系,首当其冲的一拨。

    ……

    皇阿玛居高临下,将一切尽收眼底。

    多半皇阿玛也是头回见识绮罗这个将个人喜好全顶在脑门上的任性,不时地瞅绮罗一眼。

    及等皇阿玛后宫密贵人王氏献舞,众人眼光都为密贵人的舞姿所吸引,独绮罗这个异类尤不忘怀里的砚台匣子,继续对着匣子傻笑,皇阿玛愈加频繁留意绮罗——至此不管谁献艺,每遇精彩皇阿玛都会扫绮罗一眼,而绮罗也不负皇阿玛所望的冲着砚台匣子傻乐到终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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