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好奇:“那个八宝豆腐羹怎么样?我听说好的跟琼浆玉液似的。”

    闻言我的心立提了起来。

    午宴时皇阿玛夸曹寅家的豆腐做得好,赐名为“八宝豆腐羹”,又宣做菜的厨子张东馆入御膳房,赐五品冠带。

    绮罗口无遮拦,我实担心她又胡乱批评,大不敬。

    绮罗不负我望的张口就是:“也一般!”

    闻言十三弟立松开了我,但我却不能动了。得听皇阿玛处置。

    偏我现在的位置根本看不到前方皇阿玛的态度。

    绮罗自顾评论:“说到底,还是菌菇鸡汤火腿调味。”

    是这样没错。但世间菜色不都是如此?

    “这道菜出彩的地方就在清淡鲜爽,正合现今这个时气。”

    可算说了一句正经话,我犹在感叹,绮罗已转了话锋:“若要真讲究功夫,倒是今儿席上的鲥鱼,也不知那个曹寅花多少心思才整出这么个做法。”

    “鲥鱼?“春花来了兴趣:”那不是时令菜吗?”

    我得了提醒:是了,以曹寅的精细,怎么可能供奉皇阿玛过季菜肴?今儿午饭的鱼,必有讲究。

    可惜当时一桌人谁都没瞧出来,竟是一筷没动。

    绮罗馋归馋,却是歪打正着,堪破了曹寅的用心,还在皇阿玛驾前点了出来。

    可惜,看不到前方曹寅的神色,不过,想必是有些窃喜的吧!

    “是啊,”绮罗举着纨扇挠头:“所以我才说曹寅心思灵巧。现在这时节,鲥鱼虽说硬了鳞,但肉质较春天要肥嫩许多,依我揣测,他家厨子做这道菜时,定是先将鱼鳞刮下来后,又贴回鱼身上后再上的锅,待蒸熟后,抖了鱼鳞。这样蒸出来的鱼,既不失鱼鳞的鲜味儿,又免了剔鳞的麻烦。只是,这鱼鳞如何从配菜里分出来,我还没想透。”

    绮罗不止善品味,听这口气,还懂做菜?

    回想进府第一天,绮罗下厨房杀鸡,鸡飞上墙后跟我说自觉比丫头做得好的话,我沉吟:难不成这不是绮罗的托词,绮罗真会做菜?

    似乎绮罗说过她会的,比如识字,都很精通。

    ……

    “白说这半天,”春花泄气地踹了周围的山石一脚:“我席上又没有!”

    绮罗提议:“今儿晚饭若还有鱼,我便留下来给你。你若有茄子,弄出来给我如何?”

    “成交!”

    春花举起手掌,绮罗兴奋地举掌相迎——啪,啪,啪,三击掌,约成。

    我气得发晕,敢情刚春花没答应绮罗弄茄子不是知事理,而是没得好处。且看这轻车熟路的,显见得两人不是头一回了。

    绮罗这个糊涂蛋,家常除了没头脑地跟爷置气外,真是哪儿哪儿都叫丫头给拿捏。

    将纨扇换拿到左手,绮罗掏摸袖袋,转眼掏出一个芝麻酥饼,递给春花,笑道:“曹家这样甜点有些意思,我带了些与你尝尝!”

    偷盗女子七出第一条。虽只是一个酥饼,我也不能放任不管。何况这饼还是绮罗吃饱了撑的偷来讨好丫头的。

    我疾步出房,赶去掐死绮罗。

    ……

    许是我出来的太急,又或是绮罗的行径实在荒唐,我一众兄弟在我身后哄堂大笑。

    “梅香,快跑!”

    绮罗闻声逃跑,还不忘招呼春花——甚至于还跟话本里打家劫舍的江湖人一样给春花预谋了个假名。

    闻声我兄弟笑更大声了!

    曹家山房的出口在山腰。几步蹬上山头,我叫破绮罗的名字:“郭络罗·绮罗!”

    绮罗回头看到我,终不敢跑了,愁眉苦脸地与我请安:“贝勒爷吉祥!”

    “吉祥?”

    对着绮罗,我恨得咬牙:自打收了你,爷就没吉祥过!

    今儿更是丢脸丢到皇阿玛、太子驾前了。

    “咳,老四,”皇阿玛隔窗唤我:“别难为你媳妇,想吃茄子,呵呵,也不算什么大事!”

    “皇上圣明!”曹寅附和:“说到底,还是奴才伺候不周。幸庶福晋提醒,晚席一定有茄子!”

    皇阿玛的话是圣旨,我再生气也得遵从,而绮罗可能没想到皇阿玛也在,吓得呆蹲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了。

    再一次地,我呵斥绮罗:“等赏吗?还不走?”

    虽然皇阿玛没生气,甚至还借曹寅之口赏了绮罗体面,但既是借曹寅之口,便是没打算叫绮罗进去谢恩——毕竟绮罗偷嘴这事干得实在是不成体统。

    绮罗扯着春花撒腿跑了,却把她的纨扇吓掉在了一堆饼渣之中。

    叹口气,我转身来与皇阿玛请罪:“皇阿玛恕罪,都是儿臣管教无方,惊了圣驾。”

    我实不知道对绮罗还能怎么管教。因为她,精奇嬷嬷的嘴都磨破了,我是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但我家法再严,也想不到她会跟丫头密谋偷曹寅席上的鱼和茄子啊!还为皇阿玛逮了个正着!

    皇阿玛摆手笑道:“罢了。老四,你起来吧。朕原本有些犯困,刚被你媳妇逗笑了一场,现倒是精神了!”

    我磕一个头站起了身。心里揣度逗笑的意思。宫里攸关绮罗的流言不少,皇阿玛明察秋毫,不可能不知道。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皇阿玛刚算是亲眼见识了绮罗的荒诞不着调。

    绮罗身上关系着宜妃、老五、老八、绮霞、老九、老十等人的脸面,皇阿玛即便疑心绮罗选秀作假,但不可能为她一人落这许多人的脸,如此借茄子的事坐实她的任性胡闹,给所有人一个台阶……

    扫地的仆人送了绮罗那把凤蝶牡丹纨扇来,曹寅望望我,吩咐:“给四贝勒府的绮福晋送去。”

    ……

    晚席果有茄子。茄子上来的一刻,连太子都撑不住笑了,我一众兄弟更是喷笑出声,纷纷举筷:“尝尝,必得好好尝尝曹寅这道茄子。”

    十三弟更是哈哈问我:“四哥,您不尝尝?”

    我气笑,干脆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发现味道尔尔,没比我府里的厨子强。不免沉吟:绮罗家常菜蔬,多是香芹、青菜、茼蒿等绿叶菜,何尝吃过茄子?今儿这一出又是打哪儿道听途说来的?

    看春花也似早前没听过的样子,只怕问秦栓儿、秦锁儿也问不出什么。

    不过绮罗这个酒席吃完还给丫头夹带的毛病爷必是得替她给改了!

    她不要脸,爷还想要呢!

    鱼上来的时候,一桌寂静。十四弟率先操起筷子笑道:“我尝尝!”

    夹起一块鱼肚送进嘴里,转即一口吐出,十四弟尴尬解释:“全是刺!”

    闻声十三弟的筷子转向了旁边的茄子,十五弟、十六弟笑道:“鲥鱼可不就是刺多吗?”

    我想想,挟了一块,发现刺确实不是一般的多,肉确也是非一般的鲜美,但若让我自己选,我还是选黄河鸽子鱼——刺少!

    ……

    值完晚班,回到书房,玉婷使搏棋送来宵夜,我诧异:“你主子还没睡?”

    “爷明鉴,”搏棋笑回道:“奴婢主子想着天气炎热,爷护驾辛苦,回来后特地现熬了解暑的酸梅汤,又做了绿豆糕。都才刚刚做好!”

    “你主子有心!”

    我忍不住感叹:不似绮罗,见天地给爷添乱。

    打发走搏棋,我喝酸梅汤就绿豆糕,听高无庸告诉:“爷,绮主子还没歇。”

    还没歇?这个点?我心说:一准是闯了祸,担心爷家法责罚,惶惶然——也不是第一回了!

    想想我来主院。

    进院看到廊下侯着的高福,我吩咐:“高福,你绮主子喜欢吃茄子。打明儿早饭起,一日三餐,将天下一应的茄子菜肴给你绮主子做个遍,一样别菜不许有。听明白了吗?”

    平日里绮罗喜食鸡翅、鸭翅、绿叶菜,从不吃茄子。难得今儿吐露心迹,爷必是要准她吃个够,免得一天到晚地琢磨偷嘴。

    “嗻!”高福一头雾水地答应。

    请安叫起,玉婷迫不及待地问我:“爷,绮妹妹今儿午后干什么了,是不是又闯祸了?”

    细品又闯祸几个字,我垂眼不说话,听玉婷说。

    唉,玉婷未语先叹:“今儿午饭的时候,席上有一盘鲥鱼。鲥鱼,爷,奴婢听您讲过,滋味都在鱼鳞,所以都是早春上市,吃个时鲜。现都过端午了,这鱼鳞都老了,哪儿还能吃? 今儿席上一桌人谁都不吃,就绮妹妹一个人坐那儿吃。奴婢怎么暗示提醒都没用,绮妹妹还是照吃不误。”

    ……

    早听绮罗夸奖过席上的鲥鱼,现听玉婷旧话重提,我后知后觉:绮罗倒是不嫌弃鲥鱼刺多!看来是真的喜欢了。

    可绮罗若是喜欢吃鱼,怎么先前在家,分例里的鱼都送园子荷花池放生了?搞得好好的池子里都是黑鲤鱼,两三个月就得网一回。

    若说是守杀戒吧,绮罗进府第一天就拿刀杀鸡,也不似持戒的样子。

    再过去一年绮罗压根没去过寺庙,院子里除了绮礼那张观音图也没个佛像,家常也不吃斋念佛。

    所以,这鱼就是另一样藏掖的“茄子”。

    ……

    “奴婢原本是一直陪着绮妹妹的。奈何席面上的人都走光了。奴婢想着不能叫富察妹妹、舒舒觉罗妹妹都这么干陪着。临走前奴婢还特意嘱咐绮妹妹,鱼吃完了就赶紧来。”

    “绮妹妹也答应了。不想,又跑哪里闯祸去了。回来时慌慌张张地,一直拿手里的纨扇也不见了。当着人,奴婢也不好细问。后来还是曹家人送了她的纨扇来。”

    “爷,绮妹妹午后到底又干了什么?”

    听得玉婷发问,我方告诉:“午后绮罗走迷了,误打误撞地撞到皇阿玛驾前去了。”

    玉婷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懊恼锤手:“奴婢看她那份慌张就知道有事。只没想到竟然这么大。这不才刚领过爷的家法吗?有半个月了吗,竟然又不消停了!”

    “爷,后来呢?”

    “没见晚席加了一盘茄子吗?”我淡然告诉:“就是她嘀嘀咕咕,和春花说想吃茄子,曹寅给加的。”

    酒席加菜虽是曹寅的主意,但若不是确定皇阿玛的圣意,曹寅又岂敢私作主张?

    玉婷闻言一呆,反应过来:“所以爷刚让高管家给绮妹妹吃茄子?”

    我点头:“皇恩浩荡。皇阿玛固是宽宏,绮罗却不能一直这般不晓事。爷必得给她长点记性!”

    此回绮罗能来南巡便是皇阿玛的圣意。绮罗今儿墨磨得好,得了圣心,往后类似的差事一准少不了。

    为免绮罗将来御前失仪,我必是得提前给她做好规矩。省得这一出接一出的。

    “既然还有鲥鱼,高福,”我叫高福:“告诉厨房早晚点心也都给你绮主子换成不同样的酥饼。鲥鱼,这个你且先多打听些做法,替你绮主子预备着!。”

    入府以来,绮罗就进过一回厨房——杀鸡,还让鸡给跑了。为我呵斥之后,绮罗家常任由她丫头婆子作耗,自己再没进过厨房,甚至于为我鞭子教训后都没有。

    我以为绮罗就是嘴馋。今儿听了她和春花的闲话方知她嘴刁得很,品评菜肴切中要害,似乎还通厨艺。

    绮罗能推演鲥鱼的做法,觉出了曹家酥饼的意思,想吃茄子,却宁可跟丫头商量偷盗,也不跟厨房提,自然是底下的奴才不服使唤。

    所以我要敲打的不只是绮罗,还有高福。

    南巡两个月,绮罗的三茶六饭,都高福一手安排,结果高福连主子的喜好都没闹清,这当的是什么差?

    “玉婷,”转回脸告诉玉婷:“明儿进宫你在母妃跟前替绮罗告假,就说她乱跑乱撞,为爷禁足在家学规矩。”

    省得一出门就偷嘴,丢人现眼!

    “嗻!”玉婷笑应了。

    我冷眼看着,心里很不得劲——绮罗带累爷丢脸,很好笑?

    ……

    五月十七,绮罗一天三顿,吃了十道茄子。入夜,传了秦栓儿来问话:“你主子今儿都干什么了?”

    秦栓儿垂头回禀:“爷,早起主子看到早饭菜的清炒茄丝,糟卤茄子后一直在叹气。”

    叹气?

    我诧异:“怎么,你主子不喜欢吃茄子?”

    “回爷的话,两样菜肴奴才主子都只用了半碟!”

    那可是比平日光盘少了一半。

    我又问:“午饭呢?”

    “午饭,主子看到午饭菜是鱼香茄子,茄子条,茄子煲和茄瓜汤,就说瞧瞧春花姐姐的饭,发现是一样的茄子后,就不说话了。”

    “没说什么吗?”我问。

    “主子什么都没说,就是叹气。春花姐姐也没说什么。”

    这是琢磨出味来了!

    “用得香吗?”

    “爷明鉴,奴才主子都只用了小半!”

    “晚饭呢?”

    “晚饭主子也是略动了动!”

    虽说我心知肚明绮罗是畏惧我家法,吃嘛都不香,但我不说,谁敢提?

    总之明面上就是厨房做了十道茄子,没一道对绮罗胃口!

    “高福、高福!”我叫管家。

    高福小跑进来:“爷,您吩咐!”

    “高福,刚你都听到了吧?你绮主子不爱吃厨房做的茄子。你让厨房都用点心,不能连个茄子都做不好,招人笑话!”

    “嗻!”高福一脸愁容地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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