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长日无事,胤祥又来找我喝酒:“昨儿正陪皇阿玛下棋,听来一个笑话儿。”

    嗯?我抬起眼看向胤祥。

    “皇阿玛招二哥,马齐,高士奇,佟国维,商议步军统领的人选,不想索额图竟未至,皇阿玛便使高士奇去传。”

    步兵统领统帅八旗步军五营将士,掌九门管钥,兼管巡捕三营事务,负责京师治安缉捕,麾下步军二万余人,绿营一万五千人,实为京师驻军最高将领。

    平白无故的,干什么换人?

    我凝神静听。

    呵呵,胤祥又笑了两声:“据高士奇回来说,他去的时候,索相正钻躲于床底,索夫人提着鸡毛掸子对着床底喊话‘你出不出来?’”

    我满洲妇人跟男子一样骑马射箭,上阵杀敌,个顶个地身强体壮,彪悍言行。

    索夫人佟佳氏是佟图赖的幺女,孝康章皇后的胞妹。打小备受宠爱。

    索额图作为索尼的庶子,早年籍籍无名,只是一个普通侍卫。

    外人眼里,太皇太后指这桩婚是对赫舍里氏的恩宠,是索额图的高攀。

    索夫人自己也这么想。婚后一个不如意就对索额图拳脚相加,完全地不可理喻。

    索额图气不过,也曾还手,但架不住索夫人会喊冤叫屈,进宫告状。此后索额图得了教训,再不敢惹索夫人,惟只有避让,如此一来二去地,就成了日常。

    “索相趴在床底应声‘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

    “高士奇忍着笑,立在门口问‘索相,皇上招您内阁议事,这便就去吧’!”

    “然后便见索额图从床下爬了出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边骂道‘哼,有皇上给我做主,难道我还怕你不成?’”

    “呵呵——”

    一旁安静弹曲的绮罗笑出了声。

    我和十三弟闻声望去,望到绮罗一贯平静无波的眉眼似为春风拂过一样生出涟漪,开出花来,都有一刻的怔愣。

    绮罗绝色,家常却很少笑,而我也习惯了她的横眉冷眼,没想她会为索额图惧内的笑话逗笑,笑得跟那日西洋铺子照哈哈镜一样娇俏可爱,明媚动人。

    失笑中绮罗的杏眼转到了我和胤祥的凝视,瞬间定住,琵琶声也跟着戛然而止。

    我省起我府邸主子说话奴才不许出声打断的规矩,一时间颇觉为难。

    照理在绮罗出声的第一刻,我就该呼唤高无庸传家法责绮罗二十板子以儆效尤。但如此一来,绮罗挪了疼,一准更畏我,更不对我笑了。

    可不行家法,十三弟在呢。十三弟虽说跟我亲厚,不会挑我的礼,但越是如此,我越不能装聋作哑,放任后院妇人对十三弟不敬。何况作为兄长,我合当以身作则,给十三弟立个治家有方的榜样。

    ……

    踌躇间胤祥举杯敬我:“四哥,我先了!”

    一仰脸,胤祥干了酒。

    我知道胤祥这是借敬酒打破尴尬,替绮罗,还有我解围。

    我有些惭愧,为我刚刚一瞬地犹豫。但时机已过,再追责绮罗,未免显得刻意。

    拿起酒杯,我跟着一饮而尽。耳边传来绮罗自谓逃过一劫的舒气声。

    显然绮罗也知道她犯了家法。

    我愈觉脸红。

    该罚不罚,畏畏缩缩,实不是我的作风。但对绮罗,我是真有些顾忌。

    索夫人彪悍,仗的是出身和她娘家父兄姊妹的势,只她自己,草包一个,这辈子除了落个悍妇恶名外,索额图成行的儿女中,没一个是她亲生。连带地赫舍里氏和佟佳氏斗成了乌眼鸡,连个缓和都没有!

    对比绮罗,出身虽说低了些,但小小年纪,就弃了她家老爷太太,一心扶植绮礼——就这份认知和决断,强了多少男人去?

    可预见地,绮罗的儿女将来得多出色?

    我期待绮罗的儿女,但我怕,怕自己落得跟明珠一般下场,被绮罗,还有她的儿女无视摒弃。

    放下酒杯,我强颜欢笑:“这天下悍妇甚多,原也不只他家一个。”

    惧内这个词,古已有之。只我没想到我也能与之沾边。似我跟绮罗间的故事给人知道了,笑话一准比索额图更多。

    扫一眼祸首,绮罗谦卑地垂下了头。我乘机批评:“这高士奇也是捣鬼,人家这内帷故事也能到处传说?”

    自古“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绮罗天生这么个脾性,我再是严加管教也难免意外。所以还得约束好府邸奴才,不要外传。

    胤祥早习惯了我随时随地借题发挥敲打近身伺候的奴才,自顾笑道:“不怪高士奇恼恨。先前,高士奇不过是与其家奴交好,索额图便拿他当家奴吆喝,现如今,高士奇入了上书房,他还是这般做派,动不动便斥名唾骂,辱及其父母妻子——这可不是平白树敌,与己无益?”

    “树敌?”这我可不能苟同,反驳道:“他在太子跟前,说索额图的家事儿,眼里可曾有太子?”

    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索额图再多不是,那也是太子的叔公,孝诚皇后的娘家叔叔。高士奇什么东西,当着太子,扬太子外家家丑?

    早在康熙十六年十一月十七日,高士奇入值南书房的第一天,皇阿玛就曾告诫高士奇“当谨慎勤劳,后必优用,勿得干预外事”。

    当年和高士奇一起入值南书房的张英张师傅很快就因为“恪恭匪懈,勤谨可嘉”授翰林院学士兼礼部侍郎、兵部侍郎,调礼部兼管詹事府,充经筵讲官。待康熙二十八年丁忧复出后,更是为皇阿玛称道“为人厚重,不干预外事”,补授工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

    对比高士奇十年如一日留南书房正六品文书上不动。为什么?自然是多嘴多舌,招皇阿玛厌烦。

    胤祥收了笑,思虑许久,点头赞叹:“四哥,您说的是。高士奇这手儿确有深意。当时在场的佟国维便是索夫人的兄弟。”

    “自孝懿皇后过世后,宫里的事儿都是由娘娘的妹子佟贵妃话事儿,”说着说着,胤祥复又笑了:“这佟娘娘想升皇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绮罗的琵琶又错了。

    咳,咳,我赶紧咳嗽提醒:这不正说高士奇传说索额图内帷故事不对吗?何能再提宫里贵妃娘娘的私心?特别还是当着姑妈是宜妃的绮罗的面。

    胤祥终于住了嘴,竖耳偷听的绮罗脸上露出悻悻,抓心挠肝地眼瞟着胤祥还有我,恨不能去掰胤祥的口,问个究竟,手里的《西洲曲》愣是给弹成了泼妇上门,兴师问罪。

    琴为心声。绮罗平日少言寡语,琵琶是她有限的情感流露。所以家常除了查问《两只蝴蝶》的进展,我从不干涉绮罗弹唱曲目,都是随她自己高兴。

    我就想两人独处时,绮罗能自在些。

    我没想绮罗现在自在。

    或许,我想起上一次绮罗如此自在是在玄武湖,玉婷在场的时候,不觉暗叹:绮罗还是畏惧跟我独处!

    ……

    胤祥听了会子曲子,换了个话题:“昨儿,皇阿玛还使人将十八弟抱了过来。不怪皇阿玛喜欢,”胤祥伸手比划:“这才这么点长,便已能唤阿玛了。皇阿玛还说太子说话晚,到两岁了都不会说话。”

    “嗯?”我怔住。

    我大清历来是“子以母贵”。十八弟不过是汉女王氏所出的乳口小儿,何能跟太子相提并论?

    皇阿玛对十八弟宠爱过了。

    我关心:“太子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胤祥苦笑:“替王氏讨封呗!”

    现成的人情,不做白不做。而太子也需要内宫助力。

    何况自孝懿皇后之后,皇阿玛未再立皇后,皇贵妃。佟贵妃实为后宫之首。王氏进位,合该由佟贵妃出面代请。

    佟贵妃想做皇后却没有母仪天下的气度。现太子出头,自然是暗讽佟国维教女无方,痴心妄想。

    太子跟佟国维,我当然支持太子。

    “论理也该进位了,”我点头:“十五弟,十六弟,十八弟,三位阿哥,这份诞育之功,宫里再无第二个。”

    庶福晋升侧福晋一样要诞育之功。绮罗不是不想为妾吗?那就替爷多生几个阿哥格格。绮罗人聪明,又生得俊,所出的阿哥格格一准地聪明伶俐,得人意。到时候,看在孩子份上,我上书宗人府,抬绮罗位份,即使太子也无话可说——生为皇子,我不可以偏颇妾侍,但疼儿女,替他们争取一个高点的宗室爵位,却是无碍!

    “只是王氏眼下还未进位,”胤祥迟疑道:“皇阿玛也未与三个弟弟指定母妃。”

    昨儿皇阿玛没就坡下驴,答应太子所请?

    皇阿玛对太子一向有求必应,昨儿驳太子的回,想来还是顾念佟国维,还有佟贵妃的体统。

    佟贵妃至今未有所出,膝下空虚,皇阿玛给几个弟弟指母妃绕不过她去。但指了,子以母贵,为佟贵妃抚养的弟弟的身份即刻就越了宫里其他满蒙后妃所出的弟弟们去,未免宠幸太过,不利前朝后宫的平衡。

    皇阿玛不能指几个弟弟给佟贵妃养育,佟贵妃不忿皇阿玛对王氏的宠爱,这事就这么悬着了!

    高士奇最善揣摩圣心,想必就此说了索额图夫纲不振的笑话,示好佟国维,暗示贵妃不能进位的根由。

    绕半天,胤祥还是暗示了佟贵妃不能进位的缘由。

    而绮罗,也似听懂了,虽没再笑,演出来的《西洲曲》却是喜气洋洋,跟有情人终成眷属似的。

    我无可奈何地瞪胤祥一眼,回思刚刚的话是否有忌讳。

    ……

    思及皇阿玛招太子、索额图、佟国维、高士奇议事的根由,我问:“这步兵统领的人选到底可定了?”

    “定了,”胤祥一仰脖儿干了一杯酒后笑告:“费扬古!”

    我岳父?情不自禁地我笑开了颜:皇阿玛、太子信任费扬古,即是信任我。我门下旗丁就此亦多了条进身门路。

    好!

    真是太好了!

    转眼看到心不在焉的绮罗,我吩咐:“绮罗,弹《两只蝴蝶》。”

    转脸我告诉胤祥:“十三弟,绮罗新编了首曲子《两只蝴蝶》,虽说还没做完,却是有些意思,且叫她先弹出来,你给评评。”

    难得今儿这样的好日子,我必是要与胤祥喝尽兴!

    一听说是首未竟的新曲,胤祥慨然应允:“好!”

    随着悠扬地琵琶声响起,胤祥脸上露出赞叹,我合上眼睛,聆听似是仙境里流淌出来的乐声——天宫开启,百花绽放,彩蝶飞舞,双双对对,流连嬉戏……

    半曲弹罢,绮罗住了手,胤祥疑惑:“哎?怎么不往下弹了?”

    绮罗望我一眼,再次扯谎:“回十三爷,奴婢才只作了这么多。”

    “就这么多?”

    “四哥,”胤祥转对我说:“皇阿玛昨儿还定了秋萩的日子。刚听曲子,我一下子就想到七月草原野花遍地,我同四哥纵马花丛,好不恣意。这回去围场,四哥,咱们还去山甸子跑马去!”

    扫一眼绮罗,我答应:“嗯!”

    夏秋时节,塞外草原铺天盖地的野花中飞舞无数只比畅春园更大更美的蝴蝶,绮罗一准喜欢……

    送走十三弟,我进书房吩咐:“戴铎,门下在步军,三营的,看看哪些能得栽培,拟个名单出来。”

    新官上任三把火。圣旨一下,费扬古少不了提拔自己人。我只把名单拿给琴雅就是……

    至夜归房,看到绮罗沉睡的眉眼,我轻叹一口气,抬手搂住。

    即便在这藏拙斋,就只绮罗一个妇人,绮罗入夜也不想我、不盼我、不等我归宿……

    绮罗坐院子刺绣的情景,恬静美好,胜过古往今来一应仕女画。下朝回来,我驻足赏了好一刻,方才进书房。

    戴铎呈上连夜拟好的名册、履历,我一个一个的看,思索……

    午饭后,我廊下消食,看到满头大汗的李卫提了包袱进院,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回爷的话,这是早晌高爷打发奴才回府替绮主子取的大红绸缎。”

    闻声我想到绮罗早前敷衍我的大红牡丹荷包,不免诧异:绮罗早晌不是在做深蓝素缎的蝴蝶荷包吗?这又是闹什么?

    挥退李卫,我扫一眼高无庸。

    稍后高无庸回我:“爷,早晌绮主子跟春花要大红绸子给小阿哥裁衣裳。”

    我狐疑地望着高无庸:绮罗一向惫懒,欠我的荷包至今都没做完,平白无故地怎会想起替府邸未出世的孩子裁衣裳?

    “爷,春花问绮主子想好了?绮主子回说想好了,又说这生孩子的事儿可等不及,得抓紧了。”

    府里琴雅、玉婷都怀有身孕,再有两个月琴雅就生了,而玉婷才刚摸出喜脉。

    绮罗既说等不及,这孩子衣裳自然是替琴雅所怀嫡子所做。

    绮罗心高气傲,入府以来跟谁都不亲不近,独来独往。不早不晚的,现在赶做衣裳,又说想好了,我心知肚明:绮罗现决定站队琴雅,自然是因为昨儿听说费扬古将出任步军统领,琴雅有娘家作靠,若再生了嫡子,地位固若金汤。

    审时度势,谋定而后动,绮罗的决断不可谓不明智,且一直以来我也希望绮罗能认清本分,做低伏小。但因为琴雅低头,我觉得很不得劲。

    绮罗至今都还没主动跟我示好过。

    “春花问绮主子贝勒爷的荷包还做吗?”

    我屏住了呼吸。

    “绮主子说做,当然做,她要抓紧做!”

    哼,如此也还罢了。

    ……

    三日后的早朝,皇阿玛明旨诰封费扬古为步军统领。

    下朝后我给琴雅写信,附上看定的门下名单,吩咐高福:“福晋娘家今儿有加官升迁之喜,你带了这封信回京给福晋道喜,听福晋吩咐备礼贺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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