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班回驿站,进门看到匆匆外出的长随,我很诧异:“这是去哪儿?”

    “回爷的话,”长随回我:“高管家使奴才进关收些鹅蛋。”

    闻声我方想起这塞外草原只有马牛羊,没有鸡鸭鹅,连带地就没有鹅蛋。

    我点点头,自顾进了书房,心里却是诧异:高福收鹅蛋干什么?若说是为了绮罗,绮罗的腰伤现就剩下一点青紫,前儿就不耐烦鹅蛋热敷了。

    还是今儿又出了什么变故?

    扫一眼高无庸。没一刻高无庸回我:“爷,绮主子来了月事,肚子疼,春花忘了带汤婆子来围场,跟秦栓儿要热鹅蛋给绮主子捂肚子。”

    原来是春花丢三落四,没收拾齐全行礼。我摇摇头,继续练字。

    虽说春花失责,但绮罗肯使唤秦栓儿、高福要东要西是好事。

    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惟有这东西要多了,要顺了,绮罗才可能忘了绮礼,心完全地转到爷身上。

    ……

    木兰围场到了。

    御帐出来,胤祥邀我:“四哥,咱们去马场看马!”

    蒙古人最善养马驯马。来草原不去马场相几匹好马,无异于入宝山而空归。

    闻言我自是点头,只道:“十三弟,绮罗素不管事,我得先回趟营地。再绮罗第一次来围场,还没有马,得领她去马场挑一匹。”

    甭管绮罗会不会骑马,既是来了围场,就得有马,还得是好马,才不招人非议——不然难保没人造谣爷苛待绮罗,连匹马都不给她预备。

    “四哥,我同你一起去。”

    胤祥自告奋勇,转脸吩咐侍卫:“回营告诉侧福晋,爷跟四哥、绮福晋逛马场,请侧福晋一道来。”

    ……

    出乎意料,营地里高福领着一众侍卫常随砍树拔草,热火朝天。我不免诧异:“这是干什么?”

    草原遍地是草,草生命力顽强,今儿锄了明儿又长,所以从没人在这塞外草原锄草,做这些无用功。

    高福抹一把脸上的汗禀告:“回爷的话,绮主子担心火烧连营,使奴才们把这营地里的树都砍了,草都拔了!”

    火烧连营?望着草原上一座座连绵到天边的营帐,我想起《三国演义》中的火烧博望坡,火烧新野、火烧白帝城……

    不必问,又是春花和绮罗打嘴磨牙扯闲篇扯出来的幺蛾子。

    果然爷一步不到,绮罗就有故事。

    顾不上招呼胤祥,我大步进帐。

    营账里,绮罗还在吩咐她两个太监:“那个最靠河的帐篷,分给春花,那边的树也砍了,草也拔了。”

    直等看到我,绮罗方才住了嘴,过来与我和胤祥问安:“贝勒爷吉祥,十三爷吉祥!”

    胤祥爽朗笑道:“古有杞人忧天,今有绮福晋忧火。哈哈!”

    杞人忧天就是个笑话,绮罗忧火更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

    “高福,”我吩咐管家:“搬两口缸来,注上水,把绮罗、春花丢里面泡着。”

    省得一天到晚担心走水,不干正事。

    绮罗闻言大惊失色,立刻改口:“秦栓儿,秦锁儿,快别砍了。这树上有两窝老鸹子,眼见天便凉了,这要毁了它们的窝儿,可叫它们何处过冬去?”

    “贝勒爷宅心仁厚,菩萨心肠,必不忍这般做派。”

    涉及己身,绮罗不仅没似平日一般的念经,甚至于在言辞间奉承我,贴我福字。我心里不屑,却也不便呵斥,只道:“既来了围场,还不赶紧来瞧瞧你的马。”

    门下马场进了我一匹纯血的大宛马,还是枣红色的,正合给绮罗当坐骑——我从没见过绮罗穿红的真容。这枣红色的大宛马跑出汗后,毛色会变成鲜红,所以俗叫汗血宝马。

    嫡庶大义,我不能赏绮罗大红正红衣裳,马却是无碍。

    毕竟马的毛色常见的就是黑、枣、栗色、棕和斑毛五样。

    琴雅的坐骑是皇阿玛赏的白色御马,比绮罗这匹的枣红色尊贵。琴雅挑不出理。

    ……

    绮罗闻声不说高兴了,竟是跟从马上掉下来一样,眉眼痛苦得皱缩到了一处。

    “真不会骑马?”我审视绮罗,颇怀疑她是不是曾经落过马,挪过疼,所以视骑马为畏途。

    绮罗苦笑:“也不是一点不会。若有人能牵着马儿不动,奴婢爬上去坐一刻,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能叫会?

    “绮礼就没教你?”

    这个问题我想很久了。今儿可算是有机会问了。

    “教过一回。”绮罗叹气,摊手给我瞧:“当时奴婢还在学刺绣,磨粗了手,捻不得线。后来再没去过。”

    眼望着绮罗那双能捻三十二分线的丝滑妙手,我哑然。

    似我府里针线房的绣娘家常吃饭都用牙筷,就是为免竹筷磨粗了手,劈不了丝线。

    缰绳由麻所制,远较竹筷粗粝。绮罗早年为学刺绣,放弃骑马射箭,确是无可厚非。

    但想到选秀时,绮罗刺的那块秋香绢,我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胤祥。

    胤祥张着嘴,一脸惊异,不敢相信绮罗这就忘了自己曾经的欺君之罪,理直气壮地人前提刺绣。

    生为皇子,我无可能似绮罗这样没心没肺,胆大妄为。我想保护绮罗,不招人注目,最安全的法子莫过于将她丢在人堆里,无功无过。

    “绮罗,”我拿定主意:“三天后开围。而在开围前,你得学会骑马射箭!”

    不与人忘本的口舌话柄。

    至于手,可以回头慢慢保养。顶多下回不来围场。

    绮罗难得地跟我讨情:“回贝勒爷,奴婢是妇人,学这些,怕是学不会。”

    若是别的,也就算了,独这一桩,不行。“满语骑射”是皇阿玛谕旨我满人的必会必精。

    特别是现还当着十三弟,以及他亲卫随从,我必须表明态度,严正立场。

    “借口!”我训斥绮罗:“我大清马上得天下,你身为阿哥福晋,不会骑马射箭,成何体统?”

    绮罗不服气地驳我:“还是皇上圣明,早早儿便瞧出奴婢不堪造就!”

    跟爷顶嘴不算,竟然还拿皇阿玛指婚说事!

    砰——,我气得摔飞了桌上的茶杯。

    随着茶杯的咣当落地,绮罗后怕地捂上了嘴。

    绮罗虽没敢再言语,我却恍然绮罗这个小心眼子,白眼狼,记恨选秀时皇阿玛将她指与爷为妾,干脆破罐子破摔,故意抗旨不学骑射。

    身为爷,我无可能当着人跟绮罗拌嘴。摔袖出帐,我干脆吩咐:“高福,将她收拾了送马场上来!”

    绮罗越是不会骑马,越是得往马场人多的地方露脸,表明一下我的态度。如此人云亦云,传到皇阿玛耳朵里,皇阿玛看在我严厉敦促绮罗学骑射的份上,或减些琴雅有孕,不能来围场夺冠的遗憾和对绮罗的不满。

    ……

    十三弟的侧福晋富察去岁来过围场。这回轻车熟路,自己来马场。半道看到我和胤祥,富察立刻过来请安……

    站起身,富察没看到绮罗,不免奇怪,十三弟呵呵笑道:“咱们骑马先走,绮罗坐车,随后就到。”

    富察闻言瞄瞄我的脸色,一声没出。

    来围场路程十天,每日早晚问省,母妃一回都没问起绮罗,我也乐得装傻,绝口不提。但现在到了围场,三日后的开围是跟南巡时皇阿玛赐宴江南士绅一样的大庆典,绮罗再不能躲着了,得人前露面。

    二十来里的平路,放开马跑,就是一刻钟的事。我早绮罗到了马场。

    万没有主子等奴才的道理。我示意高无庸开始。随即有马夫牵了马来给我和十三弟、富察相看……

    ……

    “哇——”,“啊——”,马场入口忽然喧嚣,我寻声望去,望到满头大汗驾车的高福和趴在车辕上哗哗倾肠倒肚的一抹粉红。

    不用问,这粉红就是绮罗了。

    从京师到围场八百多里路程,绮罗都平安无事,没有晕车。结果从营帐到马场区区二十来里,绮罗就吐上了,还吐得如此天昏地暗,招摇过市。

    一眼望知,绮罗又在弄鬼,且再次让高福束手。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当着人,我没法问高福详情,只能缄默。

    富察不知就里,望望胤祥,关心问道:“四爷,绮妹妹可是有了身孕?”

    绮罗得了提醒,立刻打蛇随棍上,扯着高福的袍子高声叫嚷:“高管家,我要瞧太医!”

    绮罗早知我压她位份,给她喝避子汤,甚至于还害她性命。绮罗平日面上不露,现忽刺刺当着我的面假装有孕,不跟我,跟高福要太医,好像她肚子里真有孩子,孩子是高福的似的。

    每日安排药房给绮罗送避子汤的高福闻声吓得半死,惊惶躲避。

    我不确定绮罗这么做是在讥嘲连日来我对她的专宠不落实地还是试探我对她怀孕生子态度是否改变,又或者是兼而有之,但众目睽睽,我不想授人口舌,惟有顺水推舟:“高福,你先送你绮主子回去,召个太医过来瞧瞧。”

    高福架着马车载着绮罗转了向,我却平添一桩心事——回头见了绮罗,要怎么揭了避子汤这个盖儿?

    当然,我可以不提,但结果绮罗也说明白了“她不堪造就”。

    生平头一回为后院妇人言辞威胁,我却生不出脾气。

    我是真期待绮罗生的小阿哥小格格。

    ……

    马场回来我方问高福:“怎么回事?”

    高福磕头:“回爷的话,奴才奉命送绮主子去马场。行到半道,绮主子突然开始呕吐,奴才以为绮主子晕车,减了车速,没想春花也跟着一起吐。还是听到春花问绮主子什么味儿,奴才才醒明白绮主子是让马场的气味给熏得反了胃。”

    至此我方省起马场那个味道,确是不大好,催人呕吐,只我闻多了,习惯了,便就忘了这个茬。

    绮罗一向待在深宅内院,家常各种乱七八糟的香袋子、香饼子熏着,一时受不住也是难免。

    “太医怎么说?”

    去了绮罗弄鬼的猜疑,我关心她对日日承欢,却至今没有身孕的想法。

    “回爷的话,”高福呈上药方:“太医来后给主子开了顺气消食的山楂陈皮茶饮。绮主子说她不想喝茶,让厨房改做了十根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历来是冬天才有的庙会小吃,受众都是孩童。现才八月,难为绮罗想到。

    ……

    进帐看到桌上盘子里下剩的四根糖葫芦,我搂住绮罗开门见山:“绮罗,想要儿子了?”

    “是!”绮□□脆承认: “奴婢与李姐姐一样的南巡,只独她有了身孕。奴婢想着,怕是奴婢院子里的风水不好,便仿着典故,于院中立了三棵槐树!”

    呵,我气笑:真会蹬鼻子上脸。这便就扯了爷的顺风旗,与两个月前砍了爷使高福种的丁香作描补。

    似这般机变狡诈,滴水不漏的妇人,我扯开了绮罗的衣襟:爷若不能教她本分,还能叫爷?

    眼见我不接茬,绮罗亦止了言语,不敢怠慢地褪了衣裤,无声地迎合我……

    欢爱半晌,绮罗服侍我擦身更衣,随后自己也擦身换了衣裳。吹灭蜡烛,绮罗摸黑上床来挨我躺下,却是连根头发丝都没触碰到我,似乎刚刚的颠鸾倒凤只是南柯一梦。

    朝夕相伴,同床共枕,却是白头如新。绮罗冷心冷情得完全不似一个妇人。

    我的家法可以教训绮罗温顺,却不能使她归心。何况于妾而言,侍寝之后合当立刻离开,现坏规矩,强留下她的人是我。

    圣人说“无欲则刚”。既然我喜欢绮罗的才容,丢不下她,我想我也应该给绮罗一点念想。

    “绮罗,”我承诺:“你若都这般乖巧,该你的,爷自不会亏你!”

    语焉虽是不详,但我相信绮罗懂我的意思。

    绮罗合着眼,似入府当夜一样一声不出。

    我见状唯有苦笑。

    绮罗之所以是绮罗,就是不轻信——既是早前绮罗没为老八的小意手段所笼络,今儿也不会仅仅因为我的一句承诺受宠若惊。

    何况过去一年我并没有守入府当夜“好好待她”的诺,在她的药里下毒。

    绮罗能信我才怪。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绮罗心结难消,于一院花树中最不待见丁香千结,砍完了事。绮罗这个脾性,固是不好,但冲今儿的夹枪带棒,才只为两棵丁香——我抬手将绮罗搂抱怀里,我合上了眼睛。

    信与不信,绮罗终究只是一个妇人,且已然归我。任是她心气再高,再不顺气,也只敢拿花树撒气。

    待几年,时机成熟,绮罗有了孩子,抚着绮罗平坦的小腹,我想像将有一个跟她一般漂亮的杏仁眼睛,长发委地的小格格叫我阿玛,就觉得期待:绮罗终会知道,我对她的不同——所有迫于嫡庶尊卑不能给她的疼爱,我都会补偿给她生的小格格,将她宠成天下第一的格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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