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上风吹日晒的实在煎熬,可段晏不想死,他不敢乱动。

    周围的小路上人来人往,他只能一边全神贯注地听着周围的动静,一边轻轻活动麻痹的身体。

    段小侯爷失踪的第一日,宫里并无异常,仿佛他的生死根本无人在意。

    昨夜救他的少年半夜给他送了吃的,桂花糕。

    段晏不喜欢宫里的桂花糕,太过甜腻,又粘牙。

    他想起乳母,想她为什么会死?因为那句话吗?可当时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是被人无意间撞见?还是他一直在被监视?连母亲都忌惮的人?是谁?

    “你哭了?”少年慌张地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周围没有动静才舒了口气,丟给他一条手帕,“别哭了。被人发现的话我会亲手杀了你。”

    段晏接过手帕,帕子上有一股淡淡的药味。他抬手抹了眼泪,轻轻点头,默不作声的继续吃着手里的糕点。

    少年说:“消息已经送出去了,你母亲如果能进宫,你就能出去。但你不能说是我救了你,只能说是自己爬上来的。不然我会杀了你。”

    “嗯。”

    “宫里头人人都夸你聪明,也不知是不是当真这般聪明。”少年低声说:“你父亲把你送进宫是想保你一命,哪知道你的聪明却成了自己的催命符。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段晏继续吃着手中的糕点,道:“我不知道。”

    “也对,你整日在宫里,自然不会有人跟你说这些。”

    段晏吃东西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他。

    少年坐近了一点,轻咳了一声,道:“四年前观星阁算出圣童出生于六月初九,皇帝下圣旨接圣童入宫。圣旨上虽然言明以东都为界,但其实整个大夏都被排查了一遍。而你,是唯一一个出生于六月初九,还活着的人。”

    段晏手中的糕点掉到了地上,他连忙拾起,吹了吹上面沾染的灰尘。

    少年伸手想安慰他,却在半路收手,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藏锋守拙也是保命之法。”见他没反应,以为他又哭了,语气柔和了一点,又问:“我说的这些你能听懂吗?”

    段晏望着少年,灯光太暗,依旧看不清他的模样,忍着哭腔道:“能。”

    “那就好,我走了。”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段小侯爷失踪的第二日,钰妃以丢了一只金镶蝴蝶玉手镯为由,着人下池寻找,一无所获。

    直至夜间,小池塘被翻了好几遍,依旧没能找到那只手镯。

    钰妃大发雷霆,又说宫中出了盗贼,去皇帝那请了旨,带着禁军开始搜宫。

    至次日丑时,段晏才再次见到那位少年。

    少年就着夜色潜伏到他身边,手上寒光一闪,一柄匕首轻轻抵着段晏的脖子。

    段晏后背挺得笔直,背后嶙峋的石头抵得生疼,他不敢动,声若蚊蝇,“你要杀我吗?”

    少年没说话,两人对峙了好一会儿。

    半晌,少年叹了口气,收起匕首,坐在段晏旁边,小声嘀咕了一句,真是救了个烫手山芋。他说:“我不能杀你。”

    少年语气有些懊恼,“他们在找你的尸体,一日没找到,便一日不能发丧。你母亲递给内庭的文书被钰妃截下,召见时冲撞了钰妃,被罚禁足十日,她暂时进不来了。”

    段晏没有接话。

    少年又道:“你不能一直待在假山上,你面前有两条路可以选。第一条,我将你扔回湖里,亲手溺死你。”

    段晏连忙道:“我选第二条!”

    少年望着眼前小小的身影,道:“我带你出宫,你不再是武安侯府的段小侯爷,只是一个平民百姓,你需要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我…”

    “但这条路万一败露,你也只有死路一条,可能还会连累武宁侯府和段大将军。”

    不远处宫殿内传来喧哗声,少年望着声音的方向,身体一怔,急忙起身,丢下一句,明日亥时我来找你后,便没了踪影。

    婉妃是赵郡守独女,同光元年被送入宫中,次年诞下三皇子,生产时难产,好不容易保住性命,从此只能缠绵病榻。

    段晏见过她几次,是一位和气温婉的女子,苍白的脸上时常带着笑意。

    她很少出门,只是偶尔在天气晴好时坐在花园里晒太阳。遇见路过的段晏,会把他叫过去,如同一个长辈一般对他嘘寒问暖,还会将糕点分给他。

    只可惜从吴郡源源不断送来的珍贵的药材与补品还是治不好她的病。丑时末,与她的丧讯一同在宫中传播的还有武宁侯府段小侯爷的失踪。

    宫里乱作一团。

    卯时,朝廷命妇着白衣素镐进宫吊唁时,恰好遇到了奄奄一息昏倒在路边的段晏。

    段晏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后一直昏昏沉沉,一个劲地哭闹,直到见到身穿素镐的母亲才稍稍安分了一点,拉着她的手哭了一场又一场。

    婉妃去得突然,有说是钰妃带禁军搜宫冲撞了她,才致使病情突然恶化。赵郡守怒不可遏,誓要讨个说法,在殿上对钰妃为一个手镯带禁军搜宫一事提出质疑,刨根问底。

    为了息事宁人,原本赵郡守提出又被驳回的带三皇子去吴郡的事情,被重新起了话头,钰妃的父亲丞相谢禄言,太尉刘长海,御史大夫王敞无奈答应,此事便不了了之。

    半个月后,婉妃的丧仪结束,赵郡守向皇帝辞行,带着三皇子前往吴郡。

    段小侯爷失踪一事,宫里立即处置了随侍的下人。段晏浑浑噩噩了半个月,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精神越来越恍惚,有时候连人都不认得。

    太医们也束手无策,治了大半年,汤药开了一副又一副,始终不见好转。

    段夫人见儿子这般模样,忧心忡忡,整日以泪洗面,逢人便拉着诉苦,各家夫人苦不堪言,刚开始还顺着安慰两句,后来干脆避而不见。

    可京城就那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加上这家添丁那家有喜的总要摆上几桌,避无可避。皇帝这才下旨,准许段夫人与段小侯爷每月可见上一面。

    有了段夫人每月一日的陪伴,段晏逐渐好了起来,只是再不似之前一般伶俐,有些迟钝痴傻。

    皇帝让他重返学堂,他赖了半个月才去报道,在课堂上发呆走神,先生布置的学业也没完成。

    曾经聪明的小神童落到这般境地,自然免不了被人嘲讽。刚开始段晏并不理会,直到学堂的同窗愈发得寸进尺,他终于忍无可忍,抓着一个比他年纪稍长的孩子,扑倒在地,扭打间段晏咬住了他的手臂,硬生生扯下一块肉来。那疯狂的模样让人胆寒。

    段小侯爷得了失心疯这件事被搬上朝堂,皇帝下旨停了他的课业。

    同光二十一年,荆州大旱,灾民数万,朝廷好不容易筹集的赈灾粮石沉大海,流民四散。

    皇宫依旧繁荣,夜夜笙歌。百姓的哭喊越不过高高的城墙。

    我除叶归外,从未与人有过频繁且深刻的接触。对人性的了解,等同于一个戏台下的看客。那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唏嘘与无奈难免参杂个人的喜好与偏见。

    我不愿意以最恶毒的心态揣摩人性,我始终相信善恶之间没有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地狱恶鬼会有拈花举,人间菩提亦生害人心。

    人生百态,一念间千回百转,任何一个选择都足以将事情导向一个截然相反的局面。可你以为的选择,就真的是选择吗?

    那些所谓的命中注定其实是一堵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因果在原地,让你生,也在等你死。

    我看着乱葬岗那些层层叠叠的尸体,他们也曾鲜活的存在这个世间,也曾真切的感受这个世间,如今却被人如同破布一般丢弃在荒山野岭,任由野兽撕咬他们的身体,任由虫蚁啃噬他们的骨髓。

    我已经分不清,在这个动荡的时代,究竟是人在杀人,还是因果,在杀人。

    深夜,西宫门的匝道上,十几个太监一人推着一辆板车,车上没有东西,只是有的地方还流淌着一些半凝固的黑红色液体,像是血迹。

    他们的脖子上缠了好几层布条,盖住了大半张脸,脚步虚浮地往前走着。

    “张林,你今儿怎的走那么快?等等我。”一个捏着公鸭嗓的太监小声叫了一句,快步跟上来。

    “今儿这活可真累!”公鸭嗓太监抱怨了一句,又道:“诶,你说这些少爷们,怎的突然就玩起虎仔儿来了?平日里喂几块肉也就算了,今儿…唉,可怜了那些姑娘,如花似玉的,就这么被咬死了,有的还被撕成好几块儿。我捡的时候都要吐了。”

    旁边的太监没回话,皱了皱满是麻点的额头,脚步又快了几分。

    公鸭嗓气喘吁吁,嘴却一直没停,“听说你又把月钱寄给家里了?你娘的病好些没有?不是我说啊,就咱们那点月钱,连塞牙缝都不够,荆州那边大旱,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你一个人,又要养弟弟,又要给你娘看病,唉,难啊!”

    “你听没听说,御膳房的小李子前几天赢了把大的?几百文钱的本赢了七八两,那几个老帮菜气得脸都绿了,嘿嘿…”

    “小林子,你身上还有点吧?借哥哥一点,赢了咱俩对半分,输了下个月拿月钱就还你。”

    “滾。”麻子脸终于接话,声音低沉,脚步一刻不停。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在点点麻子下面晕出一条条细小的黑线,幸好天色昏暗,才没有引起注意。他一边焦急的赶路,一边看向不远处的观星阁,阁楼顶层西北方屋檐下的灯笼刚才突然熄灭,四周静谧无风,事有蹊跷。

    “哎哟,小林子你走太快了,腿那么长,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公鸭嗓太监依旧喋喋不休,惹恼了前方领头的太监,他清了清嗓子,道:“你们这些不要命的狗东西,自己想死可别拖着别人,时间不早了,天亮前清理不完,就自己跑那坟堆儿躺着去。”

章节目录

朱雀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黄挽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黄挽并收藏朱雀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