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医生眉宇间透着轻松爽利,眼色柔和,似乎已经卸下了沉重的枷锁。

    “做好决定啦?”

    “嗯!”她语气轻捷,“谢谢你啊,翠翠。”

    叶文君拿出针包,手上动作不停,眼眸一撇,示意黄翠翠趴在床上。

    黄翠翠没动,脸上的笑容淡而僵,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针。

    “这个……好像不对吧?”她往床尾蹭了蹭,“上次的针没这么粗的。”

    “上次你只是肌肉拉伤,不严重,舒筋活络就好。这次不行的……你当时坐在副驾驶,伤的比老张还重,针灸之后别忘了拿药,早晚各一……诶?你干嘛去?”

    黄翠翠偷溜被抓包,讪笑着披上外套,语无伦次:“啊,这个,我家里还有事……我家摩托车痔疮犯了,先走了我,下次……”

    话没说完,人已经一路踩着消毒水腌透的地砖一路滑到走廊,叶大夫在后面追病人,诊室中的一帮老病秧子嘻嘻哈哈看笑话,第一次来针灸的小姑娘看见逮人如杀猪的架势,躲在奶奶怀里耍赖要哭。

    一片热闹,直到楼下大厅中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嚎:“黑医害命啊——”

    如同凄厉震天的冲锋号,霎时哭声四起,惨白的横幅扯开,叶大夫的大名赫然在上。

    另一伙人直直往楼上冲,嘴里叫嚣着:“我好好的老娘让黑心大夫给治瘫痪了!叶文君——!”

    叶文君脱了白大褂套上口罩,随手抄起一杆拖布,在这伙人赶上来殴打辱骂之前,已经伪装成保洁躲去核磁共振室。

    *

    医院的地砖光可鉴人,鉴不出人心险恶。

    这帮人分工明确,一个瘫在地上默默流泪的干巴老太负责赚取眼泪,三个上蹿下跳的儿子破口大骂,两个呜咽垂泪的儿媳,旁边还有负责义愤填膺打抱不平的托。

    黄翠翠压低帽檐,听见垫脚围观的老太太一语道破真相:“来讹钱的吧?叶大夫人挺好,哪会收红包?刚才不是还红包了么?”

    旁边也有人揣度黑暗真相:“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这里头有没有别的事儿?会不会是红包给少了,就不好好治?要不就是叶大夫脾气不好,看人下菜碟了。”

    “叶大夫脾气还不好?”老太太偷着甩了个斜眼,“多好一孩子!”

    黄翠翠从侧门下去,到对面寿材店买了点东西,给孟钰打了个电话,回来绕过那群对着院长哭天抢地的一家子,重回叶医生的诊室。

    先前看热闹的老太太还抱着孙女舍不得走呢。

    “阿婆,”她偷偷塞过去一百块钱,“能把您的帽子围巾和外套卖给我吗?”

    黄翠翠装扮好,噔噔跑下楼,双膝着地,滑跪到了医闹团伙面前,咧开大嘴嘶吼,双手撑地爬行。

    “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九九八十一针马上大成,被你们给搅和了,我不活了啊——!”

    *

    孟钰赶到中医院,扒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看见这副眼花缭乱的奇景。

    一个在地上打滚并随机抓挠医闹人员、时不时掏出纸钱往对方脸上砸的健壮老太,嘴里念咒一样嘀嘀咕咕:“把晦气都过给你!百病都过给你!”

    三个试图驱赶控制辱骂却节节失利的男人,手里的拳头刚扬起来,裤子就被老太扒了下来。

    热闹极了,随行的记者拿起话筒冲进去,现场两个炸裂老太太,不知道应该先采访躺在地上的半瘫脏话老太太,还是先将话筒递给阳光灵活爬行四处撒纸钱的封建老太太。

    孟钰让记者和摄像去忙,自己围着人群转了一圈,多方位观察,确定目前拳打脚踢开始玩地面breaking的那位绛色帽子阿婆,就是黄翠翠。

    放眼整个京海,她不信还能找出来第二个癫狂至此的女人。

    黄翠翠身上的伤口尚未愈合,再次崩开,血迹从袖口中渗出,抹在浅色地砖上,怵目惊心,配合她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整个空间内的迷信浓度急剧上升,围观群众纷纷窃窃私语。

    医闹团伙眼见不对,收拾东西就要撤离,大厅外迟来了几声严肃喝问,不远处平康派出所姗姗来迟,两名警员挤进人群,诘责道:“干什么呢?!大庭广众的,闹什么?!”

    来的警员是老带新组合,没有配备记录仪,年轻警员看见摄像机,上去就是蛮横的一推、一抢、一摔。

    “别拍了别拍了!”

    孟钰大惊失色,连忙破开人群冲上去保护自己的员工:“上个月刚下的文件!要求文明执法!你们是哪个派出所的?请出示警官证!”

    “什么警官证?”年轻警员推开挡在前面的孟钰,冲着撒纸钱的黄翠翠吼了两声,伸手就要按人,“收起来!你给我老实点!”

    “啊——”黄翠翠吃痛,放声大叫,“打——人——啦——!”

    年长警员见此情景,又叫了支援,拉扯混闹起来,那帮医闹的趁乱脱逃,反而把黄翠翠和孟钰等人一个不落地铐回平康派出所。

    *

    这下可热闹了。

    张彪和安欣接信儿到达平康派出所,顺着大厅往里走,第一眼就看见有个寸头老太太靠墙扎马步。

    二人觑了一眼,都路过三步远了,又双双后退回来,盯着这位健壮老人看。

    “黄翠翠,”安欣习惯了她的做派,但不习惯她这副打扮,“你又在干什么?”

    “锻炼身体呢。”清澈纯真的声线飘上来,“之前陆所长把我铐在那边的防盗窗栅栏上,我说太高了,踮着脚太累,能不能铐低点,他就给我放这里了。这个高度,站不起来,又蹲不下去,我只能这样咯。”

    “陆所长是大好人呐,还惦记着让我锻炼身体——不用给我解!”黄翠翠指了指楼上,“陆所长说了,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我点教训,可不能让我这种刁民反了天。”

    副局长郭文建带着文件随后赶来,看了一眼发邪性的黄翠翠,带着张彪安欣上楼交涉。

    天王老子没来,但是孟德海来了,郭孟两个老熟人直接把陆鹏堵在办公室里。

    “这还真是……”陆鹏尴尬地赔笑,“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

    “你们这个办案的程序,问题很大啊。”郭副局坐在沙发上,问道,“那几个在医院拉横幅的人呢?”

    “这帮人,狡猾得很,四处流窜作案,已经叫人出去查了。”陆鹏起立倒茶,“尤其那个姓黄的,刁钻……”

    “你不要避重就轻,我也是公安口出身,执法办案,要讲证据!随便就扣帽子,哪个警校教你的?”孟德海扭头示意张彪一眼,“这件事牵扯到警察家属,小叶大夫呢?”

    “叶医生还在看诊,走不开,这个……领导放心,这个案子一定办成典型,查明真相,让咱们京海市的医生无后顾之忧。”

    这厢给领导下保证,那边的记者和摄像已经重获自由,二人来到办公室门口,孟德海见状,起身道:“我今天只是来接女儿的,案子的事,轮不到我管。”

    小记者站在门边,进退无措,艰难开口:“钰姐说,她就不走了。”

    平地一声惊雷,把陆鹏炸得外焦里嫩,他比孟钰的亲爹还要焦急,嗓子破音:“为什么啊?”

    安欣明知道孟钰是故意要耗在这儿的,还是跟问了一句:“为什么啊?”

    孟德海沉稳有风度,不希望女儿过多参与到这些腌臜事里,皱着眉头道:“为什么啊?”

    话音未落,小记者身后也传出来一声清亮的女音:“对啊,她为什么啊?”

    办公室内霎时鸦雀无声,众人扭头抬眼,看着黄翠翠处之泰然地站在门口。

    张彪戴上痛苦面具:“你知道私自解开手铐属于违法吗?”

    “我知道,你师父早14年前就说过了。”黄翠翠抬起手腕,完整锁定的手铐挂在腕上,另一个银镯下悬挂着环形阀门,“你看,我没撬铐子。”

    她理直气壮,让人一时无法反驳,直到楼下的哀鸣控诉了她令人发指的罪行。

    “谁把阀门给卸了?这下水道反味儿呢——yue——有防毒面具吗?呕——”

    *

    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个案子不局限于抓捕职业医闹团伙,其背后的隐案才是让陆鹏心焦的根源。

    暴力执法到孟书记女儿的头上,砸了摄像机、关了人不说,还上了手段,孟钰大笔一挥,哪条罪名都够他喝一壶的,现在她打定了主意,赖在派出所不走,只等着舆论甚嚣尘上,给京海市民多添一桩谈资。

    陆鹏磨破了嘴皮子,无法打动孟钰的钢铁意志,他心累神伤,实在没辙了,托人请到了黄翠翠身上。

    她做梦都没想到陆鹏会找她的路子,目光飘到圆桌对面的唐家兄弟。

    “你们威风啊,如今身价也是水涨船高了。”

    “黄女士,”陆鹏起身,将黄翠翠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杯中白酒酒气弥散,低眉笑道,“误会一场,让黄女士受委屈了,我这边自罚三杯!”

    “我感觉你不是诚心给我道歉的。”她趁着陆鹏喝酒,突然开口,把他呛个好歹,“是因为孟钰的事吗?”

    “黄女士说话敞亮,那我就……”陆所长双手交叠,探问道,“我听当日出警的两名警员说,之前就跟你见过面,那时候你染了粉色头发……”

    “噢!”她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想起来了,上次暴力执法,也是他们俩,上次是半路堵着市政厅研究员。”

    黄翠翠看着一言不发的龙虎二人:“巧了,那位研究员你们也认识。”

    “我们这也不容易的。”由于饭局上有黄翠翠,为了避嫌,陆鹏叫上了自己的妻子坐在她旁边,这位八面玲珑的夫人一脸为难苦相,“没办法么。”

    “研究员那边想要告,我是没办法的,他当天就去医院验伤,并向所辖地派出所报案,称有人假冒警察行骗,受理派出所也立了案,我有什么面子让人家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谭思言的事没办法,那总能去劝劝孟钰吧?

    “可以啊。”

    陆鹏正想磨一磨嘴皮子,那张价值八千多的购物卡都攥在手里了,突然听她利落应承,于是喜笑颜开地奉承:“早听说了,黄女士与孟小姐关系匪浅,您劝,她一定听!”

    饭局散的很快,黄翠翠让陆鹏连菜带酒打包带走,也没收什么乱七八糟的卡。

    “天不早了,二位先回吧。”她目送陆家夫妇的车远去,随即向后转,面向唐小龙。

    唐小虎极有眼色地撤了:“我去把车开过来。”

    唐小龙怔住,睁着一双沧桑的眼睛,左看右看,最后看着她:“你干嘛?”

    “我想看看你,我没见过,我好奇,我想不明白。”黄翠翠靠在门边,道,“八年前怎么回事?你为啥没看住高启盛啊?总不能是他把你殴打到躺地不起吧?这可能吗?他踹人一脚能给自己震退三步的体格子……噢!他是不是在你面前哭来着?你一心软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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