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是一种需要消耗体力、脑力和情绪的工作,对于过山峰这类职业杀手,即便已经克服了恐惧与慌乱,但不代表他能心如止水地杀人。

    杀人是工作,工作哪有不疯的。尤其是跟踪陆寒跑遍京海半数垃圾站之后,他已经很疲惫了。

    破旧的二手面包车停在路面,旁边站一个可怜巴巴茫然脆弱的农民老汉,陆寒驱车路过,免不了下车问问哪里出了故障。

    陆寒双手撑着边缘,探看打开的车前盖,车灯光晕融化如墨的夜色中,过山峰转动草帽,将破损颤动的帽檐挪到脑后去,双手在搭肩的毛巾上擦了擦汗。

    杀这种人,不要见血。

    橙黄的光点在合金钢丝上游走,闪烁的瞬间埋入皮肉之中,随着主人奋力收紧,随着陆寒徒劳挣扎,在脖颈表皮绞刻下细细的血痕。

    过山峰错开肩膀,使陆寒的反制落空,皮肤的剧痛很快被无助的窒息淹没,濒死的黑潮涌上眼角,逐渐蔓延,直至吞没整片视野。

    在陆寒被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身后的支撑骤然消失。

    一个矫健的黑影突然撞在过山峰的侧腰上,像是某种大型猫科动物的奋力扑击,朝着脊椎和腰子猛凿一拳,他用力到微僵的双手来不及收回,将陆寒拖拽倒地,拉扯了一段距离,直到突袭者从他后腰处翻出□□戳刺,他才赶紧收手格挡。

    刀刃贴着过山峰的手腕扎过去,皮开肉绽,刀锋紧抵白骨下推,过山峰疼得眼前发黑,另一只手薅住对方的长发,用力外扯,想象中连皮拔起手感并未出现,反而是他用力过猛,拿着一头轻飘飘的秀发摔在地上。

    过山峰愣了一瞬,刹那间,他以为自己把人家的脑袋活拔下来了。

    不对吧——这是假发!

    他深吸一口气,看清了来人的样貌。

    黄翠翠肩上有伤,眼见过山峰自己摔在地上,立刻扑上去压制,结果这人竟然完全没有与她一决胜负的职业信心,丝滑滚离她的打击范围,抬腿就跑。

    “哎——等会儿!”她追在后面喊,“我日夜朝思暮想,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啊!你对我来说真的很特别啊!过山峰!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我这么魂牵梦绕,你别跑啊——”

    过山峰跑的更快了,他身上也有伤,而且没带远攻武器,他自认在这种条件下,无法彻底杀掉黄翠翠。

    她身上好像也有伤——过山峰回头看了一眼——有伤还追!下次得让她伤在腿上!

    黄翠翠肩上的伤口早已崩开,又打又追,体力业已告罄,过山峰不要命地跳下斜坡,身影隐入茂盛的植被中,她放弃追击,原路返回查看陆寒的情况。

    不仅没死,还恢复了一点意识,她连忙将人扛进副驾驶,给张彪打了电话,随即要发动车子,开去医院。

    陆寒拼着一口气,把她按住了。

    他要看住现场,以防过山峰回来毁车灭迹。

    “小陆警官,这方面我有经验,蒋天的人如果真的会重返现场,一定不是过山峰单打独斗……我左肩不行,打不过那么多。”

    陆寒试着说话,可惜喉咙已经肿得可怖,一张嘴,只有粘稠的血丝。他的手伸进外套,吃力地抽出配枪。

    “行吧,你这个状态能开枪,也挺厉害。”

    黄翠翠没当回事,关车门系安全带,陆寒突然死死抓住她的右手。

    “作为群众,我强烈要求保护我自己……你拉着我涉险,这是犯错啊,小心张彪回去让你抄写纪律一千遍。”

    陆寒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似乎以为自己肯定要交代在这荒郊野岭的车道上了,她贴心劝慰:“你别这样,死不了,真的,我经历过,要死早死了。配枪自己握紧,带绳儿了么?千万别丢。”

    黄翠翠不断和他说话,中途跟张彪催了一下进度:“到哪了?再不过来陆寒要光荣了!”

    挂断之后对陆寒道:“放心哈,我吓唬他的,你不会有事,我在这儿呢。”

    黑白无常过来都得挨她两巴掌。

    *

    黄翠翠到底没挪窝,老老实实守在原地等救援,她也怕车子开动晃晃悠悠,半路给陆寒弄出额外伤。

    刑侦支队的人来了半数,基本都是熟面孔,在手术室外扎堆,黄翠翠重新处理好伤口,过去瞄了一眼,没看见张彪。

    张彪坐在车里,不敢面对鲜红的手术室灯牌。今日之祸,责任在谁?

    他想把责任推给安欣,早说了228案到此为止不要再查,陆寒莽着一股气不肯罢休,非要将涉案的罪魁祸首绳之以法。

    都是和安欣学的。

    他还要把责任算在蒋天头上,嘴上说的好听,而今却不给丝毫转圜余地,对陆寒痛下杀手,手段残忍令人发指,完全是个偏险阴狡的小人。

    推来推去,自己的责任推不开。

    怔神良久,张彪胸口的闷气难抒,被狭小的车内空间围堵着,愈发胸钝不安,就连黄翠翠旁若无人地开门上车都没注意。

    她出声叫魂:“你要去找蒋天算账吗?我替你去吧?”

    话里隐约有点兴奋的暗喜,这可不是她主动去找茬,是替安孟二位的旧部出头呢!

    张彪默然,这算什么?警察和豢养的打手吗?自己蒙着头越走越黑了!

    “不愿意算了——”她有点小失望,随即又雀跃起来,“这下看清楚蒋天的真面目了吧?趁早抽身,你和叶医生成天悖着良心,时间久了容易抑郁……她有没有和你商量啊?”

    张彪还是恹恹的:“行了,这些事儿你少管。你下车吧,待会儿小五过来,带你去局里做笔录。”

    黄翠翠没挪地方,郁卒而幽怨:“彪啊,这是我车。”

    天黑,两辆白车并列,浑浑噩噩满腹心事的张彪不仅拿错了钥匙,还开错了车锁。

    郁在心口的钝痛难消,他没说两句插科打诨的俏皮话,沉默着下了车,在公文包里掏钥匙。黄翠翠趴在窗口叫他:“你干嘛去啊?”

    “去现场看看。”

    “这都几点了?郭副局带队在现场勘探,这都快收队了吧。”她见张彪精神萎靡,下车道,“咱们直接去市局做笔录吧,我开车。”

    张彪和黄翠翠,一个脑子不清醒,一个身体不健康,彼此都不信任对方现在有可靠的驾驶能力,最后是把施伟从医院里叫了出来,一起回市局。

    天色已晚,一路绿灯,畅通无阻,施伟仍然敏锐地觉察异样。

    “这个刹车好像……”

    临近市局,需要转弯减速,他的脸色突然凝重而惶悚起来:“彪队,刹车有问题!”

    两个昏昏欲睡的乘客同时打起精神,张彪立刻给医院留守的队员打电话查监控。

    “不要转弯了,直行,去中南公园。”黄翠翠冷静道,“河边草地湿润松软,那边树多……唉,反正你肯定受过专业训练——你别紧张。”

    说这话没用,多年训练,今夜实操,多少有点晃神。

    她没办法,坐在副驾驶也帮不了太多,只好贴心宽慰:“没事的,我有个好消息——徐雷那边研发的新款电动轮椅即将投入量产,到时候我——”

    张彪终于是彻底精神了:“我谢谢你,说点好听的成吗!”

    *

    三更半夜,中南公园中警灯铺天盖地,水陆红蓝交相辉映,随着起重机的吊车抬臂徐徐抬升,一辆湿淋淋的白色公务车从水中捞出来。

    三个同样湿淋淋的人蹲在警戒线外,脑子还是懵的。

    “哈哈,我,我就不打扰了哈。”黄翠翠起身,“你们忙。”

    张彪抱着双膝,全身缩紧,浑身冷飕飕的:“回来,配合调查。”

    她挪回脚步,对着施伟道:“哎,之前过弯那几棵树,可以用来减速的,你咋撞那么狠啊,技术还得练呢,这辆车肯定是报废了……不会让你赔钱吧?”

    施伟有气无力:“你别说话了。”

    黄翠翠扭头对着张彪:“我觉得这事儿肯定是蒋天干的,你一句话,我明天就去堵人……你不会舍不得钱吧?”

    张彪面露痛苦:“你别说话了。”

    黄翠翠看向前方:“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脑子受损了你们也知道,说不太会话,我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早说了让我开车也不至于……”

    张彪和施伟异口同声,声高八阶:“你闭嘴吧!”

    黄翠翠老实了一会儿,站起身,踩着小碎步挪到秦局长身边,悄声道:“我知道您跟安书记交好,您一定跟他说一下,我可什么都没干,是蒋天不讲武德。”

    秦建国筹措了半天的话术,感觉说什么都不合适,只得不痛不痒来了句:“你累不累?去医院再处理一下伤口吧。”

    一边儿歇着去吧!算我求你的!

    医院停车场的监控清晰完整,按部就班追查之下,将嫌疑人捉拿归案。

    对方坚称那晚喝多了,脑子不清醒,光惦记着有辆车还没修,不知道怎么就钻到桑塔纳下面去了。

    张彪不动声色:“确定是桑塔纳吗?”

    “是吧,我当时就想着,有辆桑塔纳没修呢……”

    刹车失灵的是公务车捷达,黄翠翠那辆才是桑塔纳。

    *

    这样一来,便全是意外了,嫌疑人本意要对桑塔纳下手,反而认错了车,错拆了公务车的刹车,导致两名警察一同陷入险境。

    警方着手监控他的账户,发现有一笔来自香港的汇款,张彪心知肚明,这恐怕是受了蒋天的指使,奈何嫌疑人守口如瓶,坚称钱是亲戚打过来的,自己根本不认识什么蒋天。

    三天之后,嫌疑人的弟弟带着律师会见,这位满口揽罪的年轻小伙突然改口翻供,拉蒋天下了水。

    想是高启强那边出价更高了,黄翠翠在旁边看这两家你来我往的互殴热闹。

    蒋天被请进市局喝茶,还没到半天呢,兴达建材郭诚的告状电话就打到了秦瑾的案头,新落成的繁华里小区开发商递交举报信,状告京海市电力实业公司的经理马涛有围标串标嫌疑。

    明着搞马涛,实则打供电局人力资源主任杨健。

    高启强那边也不甘示弱,好嘛,你告状我也告状,联合举报信很快递交给供电局党委,称副局长王力频繁参加酒会,涉嫌收受贿赂,在之前的选举中恐有串联作弊贿选之嫌,不立刻停职调查,不足以安人心。

    黄翠翠看着他们神仙打架,不亦乐乎,扭头钻进中医院,等着叶医生的针灸治疗。

    “你先歇一歇,稍等。”叶文君拉好帘子和屏风,转身出去。

    诊室一分为二,外间就诊,内间理疗,隔门半掩,外面交杂着病人窃窃私语的交谈,以及实习医生鸡崽子一样的询问。

    黄翠翠坐在床上,听见叶医生温柔道:“唐小龙,疗程结束了啊。”

    一个耳熟的嗓音悠悠传来:“感觉好多了,叶大夫,您看我是不是需要……”

    “好多了就行,没什么大事,不需要过度医疗。”叶文君爽朗一笑,招呼实习医生,“阿玥,把红包拿来,还给人家吧!”

    她见怪不怪地对其他病人笑着解释:“这人,还怕我不好好给他治,来一次送一次红包的……这回治好了,不用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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