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海生活,情绪一波三折。

    前脚京海市局各自零落,后脚巡察组就提前杀过来了。

    用“杀”这个动词不准确,甚至可能会高估他们。

    秦瑾之前在医院提及此事,用的还是虚拟时态的“可能”,可这一连串明显针对警方的案子报上去,“可能”被安长林落实成了“一定”。

    安长林作为政法委书记还是很靠谱的,自己当年含辛茹苦带出来的崽,被赵立冬一套连招带走,这么多年就得半数白干。

    那个暂时远离政法系统保全自身的崽,正在酒店顶楼西餐厅如坐针毡。

    身着白色西装的女人姗姗来迟,自知理亏,放下包,道过歉,主动提出请了今天这顿。

    她举手投足落落大方,雷厉风行,一顿饭吃出二十分钟,接了一通电话,再次满怀歉意地先行离去。

    李响笑着送到电梯口,酒店里冷风开的足,但鬓角总是微微发痒,他抬手,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

    人在尴尬中会瞎忙一通,偷着看看周围,心里念叨着“应该没人注意我吧?”

    李响亦是如此,从左看到右,见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放心了;从右看到左,看见窗边一个女人举着酒杯朝他笑,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

    “黄翠翠?”他走过去,语气中带了几分质问,“你怎么在这?”

    她觉得莫名其妙,两手一摊:“我怎么了?我只是坐在窗边吃饭喝水呼吸而已啊!”

    好大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又要铐人呢。

    “来相亲啊李队?”她还是不习惯他的新职位,每次都要自我纠正一次,“李处,刚才看你也没点什么,光顾着喝气泡水了。”

    李响坐在她对面,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本子,说道:“人家一定要请客,我牛排红酒的一顿乱点,成什么了我?嚯,真挺贵的!”

    他打量着她,促狭道:“你这是发达了!”

    “从徐雷手里坑了点资金。”她侧耳打听八卦,“女方是莽村走出去的?你家亲戚介绍的啊?”

    “对,第一个女大学生呢,国外留学的硕士。”

    怪不得,看她那股劲,眼睛里有刀子似的,从莽村中拼闯出来,必定才干过人。

    金凤凰和老干部,家里认真想撮合。

    “比起上得厅堂,她好像更需要个下得厨房的……不是说您不贤惠。主要是……”

    李响这一身黑恶不灭何以家为的气质,实在是硬得硌手。

    “行了,别贫嘴,你在这干嘛呢?”

    黄翠翠盯着窗外,一本正经:“偷窥您相亲并录下影像证据,发给安欣队长挂在市局大厅宣传屏上,供你的市局同志们日夜嘲笑。”

    李响:我手里没铐,你就飘了。

    “开玩笑的,李处长,你都脱警服了怎么还是这么严肃啊。”黄翠翠说话有点扎心,仿佛是在给李响做脱敏训练。

    她指着窗外阔朗的主干道:“今天巡察组就到,我其实是过来看看的……不是!我没有下去拦车拉横幅告御状的意思!”

    *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真的很易碎,她胡说八道的前科太多,李响不太信任她的保证。

    隔着窗户远眺,能清楚地看到一辆黑色公务轿车引两辆大巴进入市中心的主干道,她全神贯注盯着窗外,仿佛隔着这么远,能将全体巡察组成员看入眼中一般。

    “李处长,您那边有巡察组人员名单吗?”

    “报纸上有啊,你不看新闻啊?”

    “那个不全。”黄翠翠暗示道,“有没有齐全的那种?”

    最好标注着每个人的职位和履历,以及个人爱好。

    李响斩碎了她的梦想:“没有那种东西。”

    他说着,随手挂掉第三次响起的手机铃声。黄翠翠看不过眼,劝道:“接吧,估计是家里人打电话问相亲结果的。”

    估计的太对了,李响有时候觉得她没考公安属于京海的损失。

    “我爸,天天急着抱孙子,跟他完全说不通。”

    “你这个年纪,家里人肯定着急啊,实在不行,让张彪闺女认你当干爹,好歹过把瘾。”

    李响笑道:“小闺女还不会说话呢。”

    “那让瑶瑶叫也行,她说话利索。”

    “不行,”他出卖战友,“安欣想做瑶瑶干爹,我可能抢不过。”

    “噢噢,那叫你小爹。”

    李响:“……你听听这正常吗?这好听吗?”

    黄翠翠抿唇微笑,起身结账:“我要去跟一下巡察组的行程,一起吗?”

    “走吧,你喝酒了,不能开车。”

    李响似乎真的担心她冲去市政府告御状,全程跟了一下午,直至夜幕降临,副驾驶的黄翠翠不知从哪接到消息,叹了口气,分享情报:“这下好了,跟赵立冬吃上了。”

    他也有些失望,但并未表露自己的情绪,如一棵扎根于石岩与泥土之间的苍松,稳稳地掌握方向盘。

    淡淡的酒气在车内氤氲四散,天气微潮,似乎又想下点雨,手一摸空气,能攥出水来。

    手机屏幕的光亮打在她的脸上,黄翠翠散开齐肩的卷发,斜靠在车窗边,声音疲倦:“今天麻烦李处长了,我送您回家吧。”

    “你这样,能送我回家吗?”他发动车子,不知怎么,惹得她发笑。

    “李处,您开我的车,送您自己回家?”黄翠翠咳了一声,突然歪头瞧他,“下次相亲,记得把鬓角染一染,你有白发了啊,李响。”

    赶在他开口之前,她的思维又在酒精的催发下跳跃去了别处:“你和秦瑾熟吗?她和赵立冬的关系似乎不和谐,有没有可能把她争取过来啊?十四年前的事我不跟她追究了……”

    *

    秦瑾没有因为她的大度,就当下纳头便拜,从此加入“抗赵立冬统一战线”的阵营中来。

    但从她提前出院私联黄翠翠的举动来看,秦主任对赵立冬有了别样想法。

    “你不用拿录音笔,我也不会开录音,这里有屏蔽器。”秦瑾看着捂脸假寐的黄翠翠,问了句,“你昨天喝多了吗?宿醉?”

    “没有。”黄翠翠睁开眼睛,从指缝里看人,“你说吧。”

    “我是来给你提个醒,巡察组里有赵立冬那边的人,当然,有没有都无所谓,总之本轮巡查,并没有掀棋盘的意思。”

    “他们可是借着你这个发改委主任车祸的案子来的。”

    秦瑾点头:“对,就此事,我会得到一个交代。”

    但是得不到真相。

    黄翠翠反客为主,骤然发问:“赵立冬现在看你顺眼吗?”

    “什么?”

    “你原本受他提携,给他干了不少活,手里也拿着他不少把柄吧?八年前原本你去背锅,可是你非但不给他解忧,反而另寻门户,给自己新找了个后台,他看你能顺眼吗?”她支起下巴,拖着椅子靠近秦主任,“在赵立冬眼里,你就是个隐雷,他早就提防你了,如果你也想借巡察组的刀,仔细考虑一下,李修竹那边的人是否愿意保你。”

    秦瑾不辩驳,深邃的眸中毫无波澜,让人看不透。

    她看着黄翠翠那张媚艳的狭目,问道:“你和别人说话都要贴脸开大吗?”

    黄翠翠贴着圆润的桌边撤回去,伏着身子,秦瑾的目光越过她的脊背,纳罕道:“你穿裙子了?”

    “今天老默出狱。”

    “噢——那怪不得,”秦瑾了然地拉长尾音,忍不住又看了看她的背部,“你不晒吗?”

    黄翠翠:“我杀人不眨眼,你问我眼睛干不干?怪不得你们这些人单身到现在。”

    真是一群不解风情的东西。

    *

    晒得地面发烫。

    昨夜的雨水已经被灼灼烈日烤干了,枝条宽叶层叠,扫在遮阳伞上簌簌作响。

    黄翠翠披上了衬衫,瑶瑶贴靠在妈妈身边,也不嫌热。

    “那边八九个花里胡哨的,都什么人?”

    “不知道。”瑶瑶踮着脚,扶着车顶,结果被烫了手,可怜兮兮地抱着妈妈微凉的小臂上来回搓,“看着不像正经人。”

    肯定不是高家那边接人,没听说那头有谁进去了。

    那几个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用眼色互相打量,点头致意,散个烟发个火的功夫便搭起话,握手撞拳,最后拉近距离。

    稍时,一辆黑色轿车穿过街边绿化带冒头,下来两三个衬衫短袖,腰带手表皮包都是牌子货,围在车边等候。

    监狱门开,一个影子从铁门后缓缓现身,回头和管教说笑几声,转头迷茫地看着天地,犹豫踟蹰,不知该往何方。

    陈金默笨拙地朝围上来问候的男人们点头,八年的牢狱生涯让他不适应自由的气味,秀颀的身形仿若被锁链禁锢,周围全是烟酒沤过的粗音,他渴望且期待着,是否会有别的声动召唤自己锈滞的灵魂。

    一声清脆的嗓音穿过树荫,为他锚定了航向。

    “老默!”

    陈金默双眸镀上一层光,从那群他完全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男人中挤出去。他下意识想回一声“到”,临到舌尖,忽觉不妥。

    “诶,我在!”

    *

    跟个训练有素的AI似的。

    可惜瑶瑶晚上有课,赶在下午的空隙,一家三口吃了顿饭,带着老默去省理工逛了一圈,很幸运地没有遇上什么校友会活动或者领导讲话,两口子把闺女一路送到晚课的大教室。

    泪目了,文盲父亲圆梦大学。

    车都开出大学城区了,陈金默才平复下心情。

    过于平静的出狱日,他有些不习惯,既没有血腥暴力,也没有烧脑关系,更没有呼啸而过的连环巴掌。

    “下车吧,到家了。”

    陈金默看着陌生的楼房:“不在旧厂街了吗?”

    “搬家了。”

    “那……”

    “再提你的阿强和小盛,你就滚去和高家过日子。”

    陈金默小声碎嘴:“你咋生气了?我就问一问,那……”

    后半句直接被翠翠堵在声带里,硬生生咽下肚子。

    她越出驾驶位,骑在陈金默身上,捧起他的脸,一字一句诘问:“八年前高启盛带你去找孟钰,你孤身闯岛,你要是真的死在海上,他会为你哭吗?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你就舒心了,是不是?你要说是——”

    她的虎口抵住陈金默的喉咙,拇指压住起伏有力的动脉,眼中浮起水汽:“——我现在干脆掐死你,省的你被他们利用。”

    陈金默仰着头:“掐死我,你就没男人了。”

    “老娘这么漂亮,再找一个又不难。”

    说的是,他这辈子只有过翠翠一个女人,她这辈子都不知道经手阅过多少男人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劳作中磨出经年老茧,陈金默握着她的手腕,一点点摩挲着攀向扼住自己咽喉的手指,拨起拇指,往下调整位置。

    “黄翠翠你个王八蛋,在外面早就有相好的野男人了吧?往这儿掐,你今天掐不死我,老子明天就去捅了那个狐狸精。”

    她扬起左手,一巴掌抽了过去。

    “陈金默!”她眼中的泪水径直砸进他的唇间,咸涩发苦,“你就一定要和高家混,是吗?”

    “我为什么要和高家混?高启盛当年不是坏了你的事吗?”

    他似乎完全不知道黄翠翠气点在哪,喉结动了动,不知是品味那滴泪水,还是回味刚才那巴掌。

    好像力度有点不对劲。

    陈金默猛然去抓她的左手,寸寸翻找,皱眉问道:“你的戒指呢?”

    “没有我的话,你不准去找高家,听到没?”

    “你不让,我就不去呗。”陈金默从善如流,他现在更关心另一件事,“你戒指呢?”

    “被蒋天抢走了。”

    他眼中疑惑更甚:“蒋天是谁?他没老婆吗?”

    为什么要抢我老婆的东西?

    陈金默乖乖听话,她满意地伏贴进他的怀里,双臂环住陈金默的颈背,以微柔的气声往他耳朵里灌:“蒋天看我不顺眼,派人来杀我,没杀成,把我戒指抢走了。”

    “你不生气了?”

    “你听我的话,我就不生气了——你帮我把戒指要回来呗?”黄翠翠在他的唇角处点吻,“默哥,求你啦。”

    陈金默那双狗眼一转,下方眼白翻上来一瞬,动了动为数不多的脑筋,感觉自己刚才莫名其妙挨一巴掌,着实委屈。

    他收紧小臂,将怀中的女人揽得更紧,追咬住勾人的唇珠:“行,让老子好好亲两下,戒指我去要回来。”

    皮带铜扣窸窣碰撞,车内空间狭窄,她无处可躲,被陈金默抱着腰往怀里拽。

    “疼啊,默哥。”

    “你怎么总是这个姿势叫疼?”陈金默早就怀疑她撒娇躲懒,手指钻入裙摆探寻。

    黄翠翠反手又是一巴掌,理直气壮地叫嚷:“我这几天在外奔波辛苦,你就不能心疼我一下?!”

    陈金默干脆放平座椅靠背,拧腰旋身,坤乾倒转。

    “好翠翠,这就疼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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