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色的实验室。

    天花板是的,地板是白的,病床是白的。研究工作人员穿着白大褂。

    躺在病床上的少女也是一片苍白。

    曾经柔美俏丽的面容因为病痛的折磨而消瘦憔悴,她躺在那里,闭着双眼,表情定格在空茫的形状,就像死去了一样。

    若不是仪器上显示着心脏还在跳动,恐怕没有人觉得她还活着。

    这就是植物人的状态。

    茶色短发的女童站在玻璃窗外,看着床上的少女,回忆起对方醒着时的模样。

    “其实我也有个姐姐。”

    名为花歌的少女,就像是想起了极为喜爱依恋的人一般,露出温柔的笑容。

    “性格有一点像志保你哦,又冷静又聪明。”

    “我现在就在给她写邮件。”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能帮我给她回信吗?”

    意思是要欺骗姐姐,制造自己还活着的假象吗?

    宫野志保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虽然只有七岁的年纪,但她比同龄女孩成熟得多,能理解这种身不由己的悲哀,也能明白隐藏在这句拜托之下,那种悲伤至极的温柔。

    aptx-4869——组织近些年重启的研究项目。

    新药在她父母生前研发的“银色子弹”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进。

    作为一个智商极高、又很有天赋的神童,宫野志保从小就被要求旁观并适度参与父母遗留下来的研究课题。

    从出生起,她就没有自己的个人时间,也不准有兴趣爱好,所有的精力都必须投入到学业中。

    组织为了培养她,把她送去美国读书,全然不顾她只有小学的年纪。

    宫野志保时常心想,也许孤独就是她的宿命,出生没多久父母就离世,本就没有双亲的爱护和陪伴,从此与姐姐宫野明美也分离两地,很少见面。

    组织要求她跳级,只要掌握了知识,就不准浪费时间在校园里,就连假期回到日本,也必须待在研究所,了解并学习药物研发,以便日后能尽快加入团队。

    研究团队的专家们大部分年龄是她的四五倍不止,但无人对她的存在提出反对意见。

    与鹤田花歌的相遇,便是在研究所的实验室中。

    提前参加完跳级考试,但是距离新学期开始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宫野志保原本想着,提前结束中学的学业回到日本,或许能被奖励更多时间和姐姐明美见面。

    但这个小小的愿望破灭了。

    她被琴酒带到了这家研究所,继续整日学习a药的相关知识,并且不能随意进出,完全没有自由支配的时间。

    鹤田花歌是最新版本a药的实验体。

    之所以选择这个少女,一方面是因为她的基因,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体内有早期癌细胞,可以试验一下新药对癌症的治疗作用。

    但实验结果是——失败。

    新药比“银色子弹”有所改进,染色体不可控不会大面积全身发作,但依然有很强的副作用。

    有了失败案例,研究方向必须做出调整。

    宫野志保思考着下一步的改进方向。或许日后等她接手这个项目,可以反向加大染色体不稳定性,直接打破重组……

    正在这时,一声邮件提示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点开电脑页面,新邮件来自花歌的账号。来信人是“冬月”。

    在看到信件的内容时,宫野志保微微睁大眼睛。

    被拆穿了……

    其实也是意料之中。

    她根本模仿不来鹤田花歌的口吻,不知道正常的女高中生过着怎样的生活,也不擅长与陌生人交流。

    甚至,她都没有与外人见面的权限。

    “不许去。”负责监视她的男人说道,“说过了吧,寒假结束回美国前不准随便离开这里。”

    *******************************

    提早了十分钟,我已经到达约定地点。

    楼顶上耸然立起的十字架就像伫立在半空的猛兽,正向着天空撕扯铅块似的云。

    踏上大理石台阶,穿过拱门,我走进教堂。

    目之所及是一片空旷,脚步声产生的回音飘荡在空气里。

    抬头仰望,高高的穹顶上是繁复浓烈的彩绘。透过拱形窗口,可以看到外面青白色的天空。

    天色阴沉,灰色的积雨云大片大片堆叠在天幕上。

    苍白的光线照进来,映在五彩斑斓的花窗玻璃上,照亮了神话故事中的图案,给整座教堂笼罩上了一层神秘面纱。

    礼拜堂外面的走廊上,光线昏暗。

    石柱后的阴影处,一个身影映入我的眼帘。

    对方站在一片暗影中,我只能依稀能看出他身材高大修长,留着一头少见的长发。

    直到他迈出一步,走入光线下,我才看清他完整的轮廓。

    首先注意到的是一双冷漠的绿色眼瞳,不含任何感情,阴鸷而暗沉。

    他穿着黑色的风衣,黑色的帽檐下是少见的银白色发丝,有几缕垂落在胸前。

    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有种近乎刻薄的冷峻感,只是微微挑起长眉,便显得格外慑人。

    对视的一瞬间,我便感到了一种冰冷的危险气息,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戒惧。

    拥有这样的眼神和气质,恐怕是个手上有人命的凶徒。

    这个人就是代替花歌给我回复邮件的家伙吗?

    我心中莫名有些不确定。

    但这个名为Gin的男人能使用花歌的邮箱账号是事实。

    这说明他对花歌的情况有所了解,甚至他就是奉组织的命令监视花歌的人。

    倘若我不是乌丸家名义上的大小姐,恐怕这个男人根本不会花费时间精力来应付我吧。

    我咬了咬唇,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镇定一些。

    “花歌……我的妹妹,现在如何了?”

    面对我的询问,眼前的白发男人微微上扬嘴角。只是他的笑容没有温度,反而带着几分轻嘲和厌倦的意味。

    “你以后不会再见到你妹妹了。”

    低沉的嗓音说出了一句无情的话语。

    耳边的杂音仿佛清空,我睁大眼睛。

    你以后不会再见到你妹妹了。

    不会再见到你妹妹了。

    重叠在教堂里的回音潮水般涌入耳中,不断回荡在大脑里,令我一时之间无法思考。

    恐惧到几乎想要抬手堵住耳朵,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但是已经迟了。

    跟随着回声默默念着这句话。

    就像懵懂的婴孩一般,在默念了几遍之后,我才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再也见不到,就意味着……

    徒然加快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剧烈。

    我想,我此时的脸色一定比冬天的雪都更为苍白。

    无数破碎的回忆画面潮水般席卷大脑,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就像被冻住了一样。

    胸腔里的心脏仿佛连着周围的皮肉被人生生挖起,只留下因痛楚而痉挛的血肉。痛到我的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

    面前的男人冷淡地打量着我,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仿佛我只是他脚下挣扎的蝼蚁,再多的痛苦和绝望也不能引起他丝毫的波动,甚至我的软弱表现只会让他心生轻视。

    他冷酷得像一块冰,不,他身上的血甚至比冰还冷。

    我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崩溃——心中徒然升起一股意念。

    强忍着眼眶的发烫,我双手握紧成拳,指尖用力掐住掌心,直视着他,缓缓开口:“……谢谢你告诉我真相。”

    我听到自己的嗓音已经完全沙哑。

    说完这句话,我便转身离开了教堂。

    直到彻底走出大门外,离开他的视野范围,我才彻底放任情绪翻涌。

    海啸般的悲痛和恨意顷刻间淹没了我的心神,带来一种强烈的窒息感。

    眼前有些发黑,我用力呼吸着,睁大眼睛,过了好久才喘上气。

    头晕目眩,膝盖发软,脚下像是踩着棉花。

    等稍稍恢复一些力气和理智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回去的电车上。

    在座位上缩成一团,将脑袋埋在手臂中,闭上眼睛。

    眼前全是从前的回忆。

    花歌,我的花歌。

    我最爱的、一起长大的相依为命的妹妹。

    笑着的她,生病的她,安静看书的她。

    如此鲜活生动。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一转眼是童年时父亲温柔慈祥的微笑,还有母亲柔软馨香的怀抱。

    太阳穴就像被针扎一般不断地抽痛着,我抬起手,用力擦拭眼角。

    可越是用力擦拭,眼泪就越多,手背湿漉漉的一片。

    我咬住下唇,想要控制一下胸腔里的疼痛,可收效甚微。

    对不起……对不起……

    心中不停重复的,只剩下了这句毫无意义的道歉。

    我不知道究竟要对谁说。

    也许是对没能来得及拯救的妹妹。

    也许是对天真而不自量力的自己。

    在花歌被关在实验室生不如死的时候,我却在代替她享受着美好的校园生活。

    我为什么如此天真愚蠢?

    如果早一点醒悟组织的真面目就好了。

    如果我能提早一点行动,不那么瞻前顾后,也许就能救出花歌了。

    花歌也好,爸爸妈妈也好,我都没能见到他们最后一面。

    是组织。

    是组织葬送了我的家人,毁掉了我和花歌的人生……

    正在这时,一个陌生的温柔嗓音在耳畔响起:“如果不介意的话,请用这个。”

    视野里出现了一块手帕。

    我循声抬起头。

    模糊的视野里,面前正站着一个留着中长发的英俊少年,面带担心之色。

    我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状态太过糟糕,以至于引起了路人的注意。

    望着他温和明亮的双眼,面对这样一份善意,我心中翻涌的情绪稍稍平复,头脑冷静了不少。

    “……谢谢。”

    我接过手帕,低声自嘲道,“真是软弱啊,在公共场合露出如此不争气的样子。”

    闻言,眼前温柔绅士的少年安慰道:“想必是遇到了非常悲伤的事吧,这种时候,哭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哦。”

    我应了一声,心中却抱有不同看法。

    与其沉浸在毫无用处的哭泣中,不如把心中的感情和想法都付诸行动。

    我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他一定无法感同身受。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再有共情能力的人,只要没有相同的经历,就做不到百分之百明白。这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孤独。

    我的父母不会死而复生,妹妹也不会回到身边,今后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只有独自一人怀抱着痛苦的思念活下去。

    这样的遗憾,这样的恨意,要如何才能平息?

    ——唯有血债血偿。

    我要报仇,让所有伤害我和花歌的人全都付出代价。

    我想知道花歌的踪迹。就算她真的已经……死去,我也要知道她的死因和遗体的下落。

    我还想知道导致父母死去的那件案子的一切真相,想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他们,他们有没有什么遗言。

    但是这一切,我无法通过程序正义的手段实现。

    黑田兵卫的事犹如当头棒喝,让我意识到组织的强横。他们渗透到了警.察系统内部,与那么多财阀政.要勾连。我出生在组织里,身为乌丸集团名义上的大小姐,注定不能像诸伏前辈和降谷前辈一样去当警.察。

    这罪恶的出身既是我的劣势,但也是优势。就像下棋时难免遇到劣势,把劣势转化成优势是致胜的要素。

    既然没办法脱离组织,不如就直接从内部突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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