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过后，坤宁宫前的宫道上两排崭新足印延伸至鎏金宫门，照进殿内的光线有些微弱，一排青花香炉燃起清淡笔直的白烟。夏则灵病了数日，不懂和籽言带着孩子来问安，山岁和嬷嬷们带着静儿玩，木马、七巧板、鲁班锁铺了一地。
“姨……姨漂亮，要姨姨抱……”，玩累了，静儿转着黑葡萄似的眼珠，朝夏则灵伸出小胳膊。
“好，姨姨抱！”夏则灵目泛怜爱，把静儿接到臂弯里抱着，小家伙的机灵劲儿和她父亲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拉着她前襟上的一枚平安扣不撒手，小手一扯，压在襟带里面的玉佩滑了出来，“静儿喜欢吗？”见静儿好奇地摸，她把玉佩拆了下来。
“娘娘，使不得！”不懂一见那玉佩上的纂字，顿时惊住。
夏则灵苦涩地弯唇，“人走了，留下的东西也没有任何意义，静儿喜欢就给她玩吧，也许是缘分。”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知道，宁王是朱厚照的皇叔，也是不懂的皇叔，也就是静儿的叔公，家族信物与其在她这个错爱之人手里，还不如留给与他血缘相连的人。
“唉……”不懂也不是迂懦之人，仿佛想到了什么难以深究的事情，垂头一叹。
“你怎么回事啊？宁王都死了多少天了，好像曾经喜欢他的人是我不是你啊，本来就是个死有余辜的奸臣，你怎么还放不下呢？”籽言听了几日的叹息，只觉得他庸人自扰。
夏则灵泛起泪光，克制着不好表露，山岁带人把静儿带下去玩了。
孩子被抱走，不懂脸色严肃起来，“我是放不下，宁王是什么样的人？”
“心高气傲，永远都那么自负。”籽言不假思索。
“是啊，一个自负的人，死都不会认输的人，又怎么会自我了断？”不懂抬头对视了一眼夏则灵，显然想从她这里得到答案。几天前他问过朱厚照，朱厚照坚称宁王自绝于天下，以死赎罪，这并不能说服他。
“那是谁……”
“是本宫赐死了他。”夏则灵出言终止了他们的疑惑，嗓音淡如寒烟。忽然一阵钻心的疼意袭来，疼得她蹙眉，平复了几日的悲痛又像是千百只小虫死而复生，无孔不入地啮咬着她的心脏，胸口好像被巨石堵住，沙哑的呜咽在喉咙里呼之欲出，顾不得旁人在场，只能扶着凤座把手“啪嗒啪嗒”地掉泪。她昏睡那么久，想了那么久，劝自己那么久，有关宁王的痛苦还是轻易被翻起，直到现在她都不能接受，宁王不再是活生生的，他只能成为一段成王败寇的历史，一个功过难抵的话题。
“啊？”籽言没反应过来，猛然意识到刚刚那句“喜欢宁王的是我不是你……”，她心里一惊，看向不懂。当年，宁王找夏则灵下棋至黄昏，教她射箭，还把她从湖里救上岸，结果则灵失踪一夜，出人意料地和朱正在一起……她不敢想下去了！要知道，她和不懂的结合是情投意合，要是谁逼着她嫁给她不喜欢的人，她宁可死。
“两广、西北多地反朝廷势力借反王之名煽动民变，为镇压地方下抚民心，本宫不得不处置了他。”夏则灵慢慢抬目，眼角垂泪，“此事皇上不曾下令，但也算顺了他的意思。不过，宁王起兵作乱，就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求仁得仁，老师不必责怪朱正。”
不懂怔然，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他重新认识了夏则灵，她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她自己，这何尝不是一份舍私情从公义的魄力？他叹了口气，“为臣的怎么敢责怪皇上呢，只是皇上的脾气变化……要是娘娘一直这么难过下去，才让人担心呐。”
“是啊，胳膊拧不过大腿，娘娘总得在皇上面前过得去啊。”籽言心疼而无奈。
“老师的话在理，皇上的确变了，他变得更像一个皇帝，本宫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终究要为你们考虑。”擦干眼泪，夏则灵恢复正色。
“娘娘有何打算？”
“自从应天府回来，想必太傅已经意识到皇上的多疑善变，他分化群臣推行新政，独断专行铲除旧党，重用司礼监和西厂监察百官，一改他从前宽仁施政的风格。籽言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我想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逆转这个趋势，老师也不例外，与其留在朝堂上与皇上渐行渐远，君臣生隙，还不如效仿应尚书早日求去，处江湖之远，一样可以为朝廷效力，为百姓积德行善。”她顿了顿，微笑道，“这也是宁王的意思。”
不懂释然一笑，这是他想了很久却没有下定决心的事。
籽言交扣住他的手，投去一个明媚且坚定的眼神。她早就想回家了，只是可怜了则灵，往后的日子她怎么熬呢？
新年一过，二月初的一个深夜，朱厚照收到张永递来的辞呈和辞别信。不懂正式辞去太傅衔，邢风携家眷一起走了，不懂信中说：京城真大，街道真宽，皇宫很漂亮，文渊阁很热闹，却凑不齐跟我打麻将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和朱正再打一次马球。今臣不懂携妻女乞骸骨归乡，山高水长，勿以为念。
朱厚照飞奔到正阳门城楼上，望着南下梅龙镇的方向，目色憔悴，无限苍凉。老师，你何必弃朕而逃，你对我恩重如山，长兄如父，朕怎会恩将仇报？
初春的夜风凉飕飕，官道空荡荡，天地寂静，肩膀上多了一只素手，一件披风，他不禁红了眼眶，握住她的手，“则灵……朕只剩下你了。如果连你也丢下我，这世间再无朱正。”
他褪去九五之尊的凌厉，暴露出的脆弱与当年并无分别，夏则灵靠向他的怀，流下一滴代表认命的清泪。
半年过去，光阴细水长流，两人就这么平淡地过着，品琴赏画，下棋作赋，共商国策。清晨，她为他穿龙袍，戴龙冕，在坤宁宫门口目送他上朝，晚上，她亲手做了饭等他回来，久而久之，藏在两人心底的痛淡化些许。夏则灵有时觉得父皇和母后在世时应该是这个样子，岁月静好，鹣鲽情深，即便父皇一辈子都把姚蕙蕙珍藏在心底，也不影响他们夫妻恩爱，那么她呢？这份宁静还能维持多久？
突如其来的噩耗，朱厚照病了。
自入盛夏，他开始卧榻理政，虽然太医没明说，但他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夏则灵住到乾清宫日夜陪伴，朝政之事由辅政大臣共议，由夏则灵代笔批复。
八月，万岁山下的桂树开花了，幽香十里，芬芳漫天。午膳后，朱厚照说想去赏花，夏则灵在榻边扶住他的肩，“陛下身子还需调理，桂香刺激肺腑，还是不要去了吧？”
朱厚照轻轻喘了两声，挤出一丝笑，“朕没事，有你陪着朕，朕什么病都好了。”见夏则灵不肯，他低头靠近她，抬起食指勾住她肩上的一缕发丝，“要不你到塌上，朕证明给你看？”
“……”夏则灵羞恼又无奈，只好答应。
碧空无云，明净的日光妆点着御花园的一草一木，折射出最浓郁的色彩，远处几株桂树生得蓬勃，大片的金黄细蕊像是烈焰的边缘燃烧着，像是要爆发最后的生命力。尽管身上覆着披风，朱厚照仍然觉得骨缝间透着寒气，身后侍卫和太监亦步亦趋地跟着，万岁山附近便是千秋阁，路过时，夏则灵神色一紧走了神。
“则灵，怎么了？是有什么不舒服吗？”见她脸色骤变，朱厚照担心地问。
夏则灵尴尬一笑，“没有，臣妾是担心你的身体，要不还是回去吧？”
“朕真的没事。”朱厚照揽住她的肩，执意往桂花苑里走。坐在树下，他满目唏嘘，“他年桂落处，皇考亦蹒跚。”
他是思念先帝了吧？夏则灵覆着他的手，轻声曼吟：“松石不改志，千秋岁月长。”
“应天府上元长街的桂树应该早早开了，花蜜比宫中香甜，可惜朕不曾品尝过……”
“皇上还记着呢？”夏则灵笑着睨他，倒了杯随时携带的参茶，朱厚照喝过后环住她的腰，夏则灵垂眸，看着他半截手臂血管隆起，明黄袖管空了大半，鼻子一酸，“那皇上就快些好起来，等到来年南巡，臣妾到应天府为你酿桂花酒。”
听到她的哭腔，朱厚照欣慰又心酸，“是朕太贪心了，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两人一时无话，这些年的暗算、伤害、执拗、愧疚早已成了一道道的绳，将他们越捆越紧，解开也是伤，不如就这样靠着，享受斑驳岁月里最后的一点安逸和甜蜜。
“皇后娘娘和陛下真是让人好生羡慕啊！”一道尖锐的娇声打破了眼前的和谐。一回头，见若桃携侍女们走了过来，朱厚照轻叹一声，有种被人煞风景的无奈，夏则灵立即起身离开他的怀抱，她这一撤，若桃便靠了上去，环住朱厚照的脖颈撒娇，“皇上，您病了这些日子都不见人，结果您这一见好就出来赏花，只和皇后姐姐在一起，臣妾对您是日思夜想啊。”
“朕从前除了皇后，最宠的就是你，你还要吃醋吗？”
“那臣妾还不是担心您嘛？之前您外出打仗，皇后姐姐说您病了，还不让臣妾探望，臣妾都担心死了，还以为您……”
“朕没事，爱妃不必担心了。”
“皇上，你瘦了……”若桃抚上朱厚照的脸，满眼心疼。
听着他们腻歪，若桃紧紧贴着朱厚照诉说思君之情，夏则灵呆在一旁有点不是滋味，也许是最近几个月她的精力都在他身上，是真把他视作丈夫的。她转头瞥了一眼，朱厚照也正好看向她，她面露落寞，这边若桃粘得更紧了，毕竟是他从小宠爱过的宁妃，朱厚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静默半晌，夏则灵温柔一笑，“陛下，午后杨廷和到文渊阁值阁，臣妾替陛下去看看。”
碍于若桃声泪俱下的痴缠，朱厚照只好按捺着不舍，看着夏则灵离开。
“咳咳……咳……”入了秋，御书房不断传出揪心痛苦的咳嗽声。
“皇上吐血了！太医，快传太医！”
一大清早，乾清宫炸开了锅，妃嫔们跪在殿门外，太医们束手无策跪了一地，夏则灵擦拭朱厚照唇角，粉红帕子上晕开墨梅似的血花，她心如刀绞。朱厚照伸出颤巍巍的手掌贴着她的腮，溢出遗憾的泪，“朕没想到，与你恩爱的日子这样短，朕……朕不敢说祈求来世与你相守的话，因为……你一定是不愿意的，对吗？”
夏则灵按住他的手不让他滑落，她不知哪一刻朱厚照就会闭眼，她再也见不到他，这个念头狠狠剜着她的心，只能忍着泪抽噎，“皇上不要这么说。”
“时至今日，朕要告诉你，当初那件事，朕一开始真的不知情，朕只是……太想把你留在身边，才……顺水推舟。但是，朕依然对不起你，就算你心里放不下皇叔，朕也……不怪你……”每说一个字，都像是从他血液中流淌出的艰难与挣扎。
夏则灵沉默，弥留之际她不愿欺骗朱厚照，但又怎么能直白地坦言她对宁王多年的深情，那朱厚照得多么痛苦？
“朕知道，你一直深爱着皇叔……”
“朱正……”
“听你这样叫我，我很高兴。只是……”朱厚照皱了皱眉，历数往昔，他不负列祖列宗，不负先帝嘱托，广开言路，施行德政，勤政克己，亲征鞑靼，有拥护他的忠臣良将，有肝胆相照的兄弟老师，还有一生挚爱相伴，作为一个帝王，似乎他已经圆满了，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就是他无法用余生来修补夏则灵的心了，“只是朕想听你一句实话，夫妻多年，你……有没有爱过朕？哪怕……只有一刻。”他努力地睁眼，不愿错过夏则灵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我……”夏则灵愣了半晌，泪眸中满是他充满期冀的目光，最终，她闭着眼点了点头。
朱厚照笑了，慢慢歪头，手腕垂了下去，正德逝，山陵崩。
天子驾崩，举国哀恸，国不可一日无君，祭期过后，兄终弟及，杨廷和等老臣迎新任兴王朱厚熜入京为帝，继承国业。一朝天子一朝臣，接诏来京的朱厚熜虽年纪轻轻，却并未接受一众臣僚拟定的从东华门入紫禁城，双方僵持不下，夏则灵见局面尴尬出面调停。
九月，朱厚熜在奉天殿登基，次年改元嘉靖，尊夏则灵为庄肃太后。
夏则灵为中宫，却并未住在远离御花园的仁寿宫，而是被朱厚熜安排在西六宫附近的永宁宫，除了朱厚照先前的赏赐一应搬去，还添了许多金樽玉器，名贵补品，她将大部分分给其他先帝妃嫔，不再理会新帝与老臣在前朝闹事，和山岁关起门来过日子，休养身心。
半个多月后，前朝的种种风波有所平息，朱厚熜遣人来传话，说傍晚到永宁宫用膳，夏则灵备了六盘热菜四道甜品，都是湖广家常菜。
朱厚熜头戴龙冕，身着明金龙袍，十足的帝道之相，引得殿外宫人们战战兢兢。见到夏则灵，他微微一愣，他是带着期待来的，却没想到意料中的重逢让他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感，夏则灵倾世之容不改，眼波衔愁，接二连三的动荡让她美得坚韧，美得成熟，比记忆中的样子更加艳媚三分！
“请皇嫂安。”自觉失态，他颔首弯身。
“皇上不必多礼。”夏则灵微笑着虚抬他起身，他的脸稚气未脱，英俊清秀，只是不再是当年射了花雀蹦蹦跳跳洒脱率真的小世子，眉宇间多了几分皇家权柄的巧算和诱惑，真像是……她回神道：“皇上初登大宝政务繁忙，还能为永宁宫修缮得如此周到，哀家感念不已。”
“皇嫂不必客气，朕初到京城少不更事，顺利入宫还是仰仗皇嫂出言相助。”
“皇上多虑了，皇位不可久虚，哀家这样做也是为大局着想。”夏则灵累了，不想被承情，更不想在新朝被当做权力用具。
朱厚熜扣动着拇指上的扳指，笑意透着复杂，“皇嫂打算远离朝政，朕必不会让皇嫂劳心费神，皇嫂安心就是。”
夏则灵淡笑着点了点头，朱厚熜直言不讳，倒是省了饶舌麻烦。
朱厚熜挥推宫人布菜，夹起一口元葱烩斑鸠，又夹起一块蜜枣羊肉放到夏则灵碗中，一副大饱口福的样子，“永宁宫的厨子竟能做出这么地道的湖广菜，往后朕可得多到皇嫂宫里蹭饭了！”
夏则灵差点没噎住，直白道：“哀家起居一向从简，平日所用不过一荤两素一汤，皇上一来，哀家就得着人准备。”
“朕知道了。”朱厚熜不再多言，默默将一桌子菜吃了个干净。
等朱厚熜离开，山岁眉头不展，低声说：“娘娘，新帝阴晴不定的，对你这个样子……怕是不好。”
夏则灵拍拍她的手，“他现在忙着和杨廷和他们周旋，是独当一面还是为人傀儡，就在这几年，他不敢动歪心思。对了，入住后宫的妃嫔有几个？”
“有原兴王妃陈氏，侧妃张氏，方氏，还未定封号。”
“嗯，再过一段时间，就该封后选妃了。”
次月，众臣进言，新皇登基，应选秀充实后宫，开枝散叶，人们唯恐新帝如正德帝那般身后无子。
朱厚熜下诏，封陈氏为皇后，张氏、方氏为顺妃、德妃，其余待选秀女入宫后酌定。
三年过去，朱厚熜独揽大权，革除弊政，任用良才，奋武揆文，天下鼓舞，四海升平！
见此盛世之象，夏则灵欣很慰，尽管他动用一些血腥又残酷的雷霆手段，她也能理解，也更放心放下权柄，这时候她更庆幸不懂能全身而退。她照旧隔月出宫到维摩庵，找谢青荔听琴作伴，野外散步，抬头望暮蔼，低头忆故人。
一日，两人来到如梦令，当年宁王兵败，朱厚照查封了宁王府，并抄了宁王在京的一切田宅，唯有这座山间小院被遗漏。如今孟春时节，院落遍布杂草，青苔上阶，荒凉得戳人心窝子，谢青荔耳力恢复后格外灵敏，泪珠滚落的声音都听得见，她握住夏则灵的手，流露出平复多年的情动之态，“生命里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让你念念不忘，让你不计代价不顾后果地追随，荒唐又不被理解，热烈而纯粹地爱着，只为了短暂交汇那一刻的绚烂。”
“对不起，青荔，本不该逛到这里，让你想起这些痛苦的事。”夏则灵有过爱而不得的心痛，让青荔见证她和宁王这场狼狈收场的痴恋，太残忍。
“不会啊，被切实的伤害过，怎还会挂怀？我和那些被反贼残害过的百姓没什么两样，感念他的侠骨，唾弃他的罪恶，我只是替娘娘心痛，也明白娘娘还是希望这世上能有人记得他的存在，那样，就好像他还在。”
青荔如此清醒、豁达，林下风致，得此知己，亦复何求？夏则灵紧紧回握她的手，含泪相笑。
世事如流水，没有波澜地流淌了数年，夏则灵幽居永宁宫，诵经、弹琴、养花、作画，偶尔有嫔妃来请安，她也只是应付，有人惋惜她风华绝代，姿色绝好，却只能孤老宫中，夏则灵本不是自怨自艾之人，但这样的话听多了，也难免心生孤寂。
这一日刚入夜，她听到门外脚步声，透过灯光隐隐，飘进一股酒气。
陛下？夏则灵吓了一跳，匆忙披上外衣来到门口，看到两个太监扶着朱厚熜，路都走不稳了，“皇上，这都夜深了，您不去寝宫歇着来这做什么？”
瞧着夏则灵长发披肩，粉袍裹身，身姿曼妙，淑艳天成，朱厚熜醉眸散发着幽寒，“为何朕每次来，你都要拒朕于千里之外？朕这个皇上做的，难道没有皇兄好吗？你就不能对朕笑一笑，陪朕聊聊天？”
酒气和熏香呛得夏则灵别开脸，她勉强保持镇静，“皇上自登基以来九州臣服，四海归心，后宫也不乏红颜知己，哀家自从先帝走后，心如死灰，尚不能开解自己，哪里管得了陛下？”
“这么说，你的心除了皇兄，就再也不向任何人敞开了？”朱厚熜扣住她的肩膀，却不敢发力。
“是。”夏则灵僵着不动，可凶冷的眼神分明透露着，你要是敢乱来，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好……好……”朱厚熜松了手，褪去眼中急红，被她敷衍的态度刺伤了，别说他想更进一步跟她拉近关系，就算是做朋友，她也是不愿意的。
嘉靖五年春，朱厚熜在西苑修建玉熙宫，更龙袍为道袍，开始修炼道术。
夏则灵一开始觉得滑稽，但也好奇他搞什么名堂，到玉熙宫一看才知道，朱厚熜白天修道不问政，夜里批改奏折到三更，“拂暑金风动衮裳，满天商吹动新凉。农家万宝收成后，十里遥闻禾黍香。”这是他的诗，倒是文采斐然，意境深远，她忍不住吟诵出来。
朱厚熜从后殿出来，看到御案前的雾灰色倩丽身影，还以为眼花了。殊不知夏则灵就是防着他，把艳丽的衣衫料子都赏了人，平日所着皆是高领深色常服。
“皇嫂，你过来了。”朱厚熜走过去，俊颊带笑。
“嗯，见你近日辛苦，给你熬的冰糖炖雪梨，快趁热喝吧。”
“嗯。”朱厚熜也算识趣，乖乖喝了，没有过分之举。
自此，夏则灵无聊了便到玉熙宫研习道文，除了朱厚熜炼的仙丹她坚决不吃，两人相处还算和谐，尤其是朱厚熜打压了杨廷和的文官势力，精力放在重建内阁，广纳贤臣。
“两广总督王阳明在广西平叛顺利，朕要好好嘉奖他，听说此人曾被贬谪数年，皇兄真是不会用人啊。依朕看，以王阳明平叛宁王的功劳，先封个新建伯，如何？”朱厚熜打开千里呈来的折子，正好夏则灵在旁，听说他们是故交。
“王阳明淡泊官场名利，只要有利于朝政，皇上看着办吧。”夏则灵静静翻看着道书，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然而手指还是轻颤，看窜了几行，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慢慢渗漏。
五月，御花园的蝴蝶兰早早开了，大片的嫩白花碗杂糅着娇粉脉络，单枝的雅致攒集成炫目的浓艳，夏则灵向花圃中伸出纤白的手掌，轻轻摩挲着花叶，轻叹，“碧影摇阶春昼长，天然灵卉异群芳……”
“东风真解幽人意，时递清香入讲堂。”有人接了一句。
不管时隔多久，这个声音还是会撩人心弦，夏则灵拈花回眸，脸上扬起久违的笑意，“师兄。”
“又是几年不见了，师妹清瘦不少。”王阳明目含怜惜，少顷退后施礼，“臣拜见太后娘娘。”
夏则灵丽眸楚楚，微有黯淡，抬手请他到亭中叙旧。
“听说皇上打算升你为刑部尚书，师兄可算是苦尽甘来，平步青云了。”夏则灵为他倒了杯碧螺春，他们少时爱喝的茶。
“平心而论，臣不想领受。”王阳明眉目清朗，“皇上是个好皇上，但他太钻权术，分立朋党，久而久之，并非万民之福，臣与其在宦海权斗中赔上性命，还不如为官乡野，那里才是需要我的地方。”
“皇上……的确有他独断的地方，但他还算勤政爱民，也罢。”夏则灵不愿逾越王阳明的想法，只是温柔款款地看着他，“那师兄下任地方之前，可否在京城留一段时间？”
“好啊，我刚从广西回来，路途疲惫，是得休养一阵子。”他一下一下刮着茶盖，微有难色，“师妹……你不怪我了吗？”
“嗯？”夏则灵一愣，似乎，这还是她第一次觉得王阳明在乎她的悲喜，“怪你什么？师兄不是说过，剿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我可能无法自渡这个心劫，但怎能责怪师兄，那不是黑白不分吗？或者……”她瞄到王阳明锦袍绯袖下的手腕，指节骨感分明，食指生了薄茧，至今她都不能想象在那场生与死的交锋中他是如何以箭术制胜宁王的，她咬了下唇，娇羞之态分明，“若我一直想不通，还要师兄时时来开解。”
王阳明年过三十五，即将不惑之龄，就是再磊落也察觉到她的异样，“后宫之地，臣不便涉足……”
“本宫有一事要请你帮忙。”夏则灵意识到失常，赶紧缓和气氛。
“娘娘请说。”
“过两个月就是秋闱，先帝在时负责此事的是不懂太傅，如今国子监换了新人，我总不太放心。学子们以文入仕，大多为的是谋个一官半职出人头地，很少以造福治下百姓为己任，师兄的学问有如暗室一炬，可到国子监开堂授学，启寐明理，德惠京城学子。”夏则灵真诚中透露着隐隐的担心。
“既是娘娘托付，臣照办就是。”夏则灵凑得近了，清冽淡雅的香风化在鼻端，王阳明不敢抬眼，“娘娘若没有别的吩咐，臣告退。”说完，他躬身离开，玉革腰带勒出瘦腰纤纤，阔步生风，带动绯袍翩然曳地。
望着他的背影，夏则灵难掩痴迷，又陷入伤感。
“娘娘还是放不下他。”山岁一向能分辨她的表情。
夏则灵长长一叹，悲从中来，山岁轻声道：“山岁说句心里话，自从宁王和先帝接连亡故，就常常觉得生命无常，哪怕权力再大，财富、地位都唾手可得，唯有这真情，是强求不来的，也就最为珍贵。要是娘娘对他有情，万不可再错过。”
“山岁，你从前不会劝我做这荒唐事的。”夏则灵心弦一动，对山岁的提议还是犹豫。
“荒唐吗？王大人丧妻多年，你为先帝守寡，都是孤家寡人，这不是兜兜转转，回到原点了吗？”山岁眨了眨眼。
“这……”夏则灵哀叹，“让我想想。”
山岁的话，说到她心里去了。自从朱厚照崩逝，她就孤零零的一个人，朱厚熜修仙论道，也是不间断地宠幸妃子，她也没从道书中悟得什么断绝情欲的法子，她年近三十，正是风华正茂，又是接连被宁王和朱厚照情欲洗礼灌溉过的，久旷多年的身子总有寂寞难耐的时候。要是没有王阳明，她可以忍，现在他出现在她面前，实在诱惑难当。
只是，师兄不可能如宁王心存叛逆倒反天罡，跟她任性胡来，他怎么肯呢？
接下来的两个月，夏则灵隔三差五便出宫到国子监，乔装成文人士子听王阳明讲学，散学后请他喝茶、用膳，谈史论道，对联和诗，以她最容易接近王阳明的方式。只是她纠结很久，迟迟跨不出那一步，一方面，她有点不忍心破坏这单纯美好的关系，反过来，她又越发折服于王阳明海纳百川的智慧和魅力，本就不平静的心更加蠢蠢欲动。
七月初七，乞巧节，凄楚动人的夏秋之夜，京城的大街小巷从傍晚开始弥漫起浪漫的情韵，灯火楼台，红烛彩带，河边许愿放灯的人成群结队。街头戏班子唱腔婉转，今儿是一曲《牡丹亭》，夏则灵路过时，唱曲的女子声调扬了上去，“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十年前的盛夏，也是经过一家戏班子，她捏着一张大红喜帖，是她这一生苦难的开始。她顿住脚步，扶着路边一棵杨柳树，怔怔地哭了出来。
山岁看不下去了，“娘娘，咱们今晚不回宫了吧，咱们到城外去散散心。”
她扶着夏则灵上了马车，来到城西郊的梨花苑。梨花苑是一座始建于成化宪宗时的游赏园林，遍种奇花异草，四季开放，平日里百姓可随意出入，但有皇亲国戚下榻时便会禁行。把送夏则灵到厢房休息，山岁便出去了。
王阳明从贡院忙了一天回来，刚刚送走同知，正洗漱时，听到府门外惊天动地的敲门声，打开门，是山岁梨花带雨的面孔。
“陶姑姑，这么晚了何事啊？”
“是这样的，今晚七夕，听说城中有赛诗会，娘娘就出宫去玩了，谁知竟碰上一群无赖言语冒犯娘娘！虽然被护卫们教训了，但娘娘十分难过，待在宫外不肯回去，我只能来求大人帮忙劝劝了！”
“娘娘在哪？”
“梨花苑。”
“好，容我更衣。”王阳明刚一转身，就被山岁拦住，“王大人不必麻烦了，您就这一身吧，娘娘不会介意的。”
见山岁火急火燎的，王阳明只好随她去了。
亥时，两人来到梨花苑，只见二层厢房前的洢水亭中坐着一道寥落寂然的浅堇色身影，端的是蒹葭之翩翩兮，纤纤其如霓，夏则灵双目空洞，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见状，山岁立刻摒退侍卫，一众人退了出去。
“娘娘，您没事吧？”王阳明走到亭中，看着地上的酒壶，露出忧色与怜惜，“烈酒伤身，无以解忧，娘娘何必自苦？”
听到熟悉的嗓音，看到熟悉的面容，夏则灵以为是幻觉，推开酒杯咧嘴一笑，“是你啊……你怎么来了？不对……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王阳明不解，眉宇紧皱，“娘娘在说什么？”
“我说，我收到你喜帖的那晚，也是喝了一晚上的酒，你为什么不来？”夏则灵怒了，把酒杯掷到桌子上，“嘭”地一声打破了她虚幻的感觉，面对山岁制造的机会她忍无可忍，借着酒劲儿起身揪住王阳明的衣领，夏袍单薄，一扯开他的贴身常服，加剧了草木墨韵之香，她痴怔了，潋滟动人的泪眸迫视着王阳明的惶然，“我自小熟读四书五经，却在观自在书院的院试上，写了一句大学之道在“阳明”，师兄你说，这是何等荒谬？”
王阳明震惊得不敢动弹，只能僵着脊背后仰，唯恐一挣扎她纠缠得更厉害，尝到甜头，夏则灵踉踉跄跄地抱住他的腰，或许是打算好了“偶遇”，她换上齐胸纱裙，用力的贴靠惹得那两团丘峰更加高耸，她抬头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呼吸急促，扑着热气，“师兄，你知晓我并非浪荡无耻之人，我是癫狂了，疯魔了，但是有些感情就是不由自主，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我只是不愿春心蹉跎，遗憾终生，又有什么错……”她刻意言辞缓慢，有气无力，衰愁的模样令人心生恻隐。
“娘娘……”一切太突然，但又不能说很突然，则灵对他的依赖和关心他早有体会，但从没联想到男女之情，仁善的本能让他对这份压抑许久的感情难以抗拒得激烈，“娘娘贵为太后，一番错爱，让阳明惶恐。”
“太后？师兄你了解我的，当初嫁给先帝非我所愿呐！”夏则灵顾不得对朱厚照的愧疚，不甘心地轻吼。
王阳明一愣，无奈地叹着气。是啊，他早就知道，只是君为臣纲的律条让他忽略了则灵不该被强迫入宫的现实。
半晌，她松开王阳明的腰，凄苦地笑笑，“先帝为一己私情强纳我为妻，我动了真情的人，狼子野心，至死犹不悔，爱我者伤我，惜我者负我，此生此世，唯有师兄能予我欢愉，治我心伤。”她执起王阳明的右手掌，按向自己胸口，“师兄，你是那么好的人，你拯救得了世人就不要无视我，你至刚至正的外表下，也有一颗柔软而重情的心，你的思想超越万物，君臣礼法束缚不了你的，对不对？”
王阳明的心脏被击到了，则灵还年轻，抛开“太后”身份，他的确不忍她被锁在深宫的笼子里，而他也不能说对她完全无情，在他对诸琼月动情的时候则灵还是个小丫头，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她的才华、手腕、学识不断展露，更还有，她惊为天人的容颜对这一切加成，柔肠百结的话不断撼动着他的灵魂，开始混沌不清，“娘娘，你当真……不是一时冲动？”
“叫我则灵。”
“则灵……”
夏则灵踮起脚，吻住他的唇。
唇齿相缠，泪水摇曳。
疯狂、热烈，天理不再，纲常为虚，灭不完的人欲就像扑不灭的大火，烧光彼此的一切矛盾和思考，圣人也会堕落。身躯相缠的这一刻，王阳明总算明白正德帝为何以皇权迫她，宁王为何为她迷失心智，夏则灵亦才体会他精瘦的身躯究竟能爆发出怎样骇人的力量，甚至坏心眼地想，难怪宁王不是他的对手。她这个师兄，真是扮猪吃虎。
窗外银汉迢迢，繁星映照春水，王阳明用臂弯撑着身躯，抚摸她汗湿的脸。
“则灵，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八岁。”夏则灵哑着嗓子回答，泪水溢出了眼眶。在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时候，就喜欢王阳明了。
王阳明情动难抑，不知能回应什么，只能紧紧抱着她用力，给她想要得到的一切——
此后，夏则灵频繁地出宫找王阳明抒发感情，担心被朱厚熜知道，她直接搬到城西郊一座“长春观”带发修行。她在居住的禅房隔壁立了个小祠堂，供奉着朱厚照和宁王的牌位，每日上三炷香，没事的时候，就来和他们聊聊天。
后来，王阳明去了江西，又辗转巡抚多地，改善民生，肃清风气，一年一次的回京述职，才能与夏则灵短暂尽欢。于是她的生命，一半是回忆，一半是等待，刻入骨髓的前尘往事带来绵绵不断的长痛，她想告诉他，王阳明从来没有打败过他。
“则灵，每每与你相聚，我都不想再离开了，但是皇权不下县，民生多艰，有太多的麻烦需要解决……”王阳明搂着她，揉她的腰，昏昏欲睡中诉说着相濡以沫之情。
“我明白，师兄睡吧。”
夜，夏则灵从木塌上起身，向烛台添了火，望着墙壁上泛黄的画卷，眼角细纹带泪，无限凄痛。
恨西风，无端碎绿摧红，朱宸濠，你终究留下我白发苍苍。
——《梦落坤宁》全文完
“姨……姨漂亮，要姨姨抱……”，玩累了，静儿转着黑葡萄似的眼珠，朝夏则灵伸出小胳膊。
“好，姨姨抱！”夏则灵目泛怜爱，把静儿接到臂弯里抱着，小家伙的机灵劲儿和她父亲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拉着她前襟上的一枚平安扣不撒手，小手一扯，压在襟带里面的玉佩滑了出来，“静儿喜欢吗？”见静儿好奇地摸，她把玉佩拆了下来。
“娘娘，使不得！”不懂一见那玉佩上的纂字，顿时惊住。
夏则灵苦涩地弯唇，“人走了，留下的东西也没有任何意义，静儿喜欢就给她玩吧，也许是缘分。”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知道，宁王是朱厚照的皇叔，也是不懂的皇叔，也就是静儿的叔公，家族信物与其在她这个错爱之人手里，还不如留给与他血缘相连的人。
“唉……”不懂也不是迂懦之人，仿佛想到了什么难以深究的事情，垂头一叹。
“你怎么回事啊？宁王都死了多少天了，好像曾经喜欢他的人是我不是你啊，本来就是个死有余辜的奸臣，你怎么还放不下呢？”籽言听了几日的叹息，只觉得他庸人自扰。
夏则灵泛起泪光，克制着不好表露，山岁带人把静儿带下去玩了。
孩子被抱走，不懂脸色严肃起来，“我是放不下，宁王是什么样的人？”
“心高气傲，永远都那么自负。”籽言不假思索。
“是啊，一个自负的人，死都不会认输的人，又怎么会自我了断？”不懂抬头对视了一眼夏则灵，显然想从她这里得到答案。几天前他问过朱厚照，朱厚照坚称宁王自绝于天下，以死赎罪，这并不能说服他。
“那是谁……”
“是本宫赐死了他。”夏则灵出言终止了他们的疑惑，嗓音淡如寒烟。忽然一阵钻心的疼意袭来，疼得她蹙眉，平复了几日的悲痛又像是千百只小虫死而复生，无孔不入地啮咬着她的心脏，胸口好像被巨石堵住，沙哑的呜咽在喉咙里呼之欲出，顾不得旁人在场，只能扶着凤座把手“啪嗒啪嗒”地掉泪。她昏睡那么久，想了那么久，劝自己那么久，有关宁王的痛苦还是轻易被翻起，直到现在她都不能接受，宁王不再是活生生的，他只能成为一段成王败寇的历史，一个功过难抵的话题。
“啊？”籽言没反应过来，猛然意识到刚刚那句“喜欢宁王的是我不是你……”，她心里一惊，看向不懂。当年，宁王找夏则灵下棋至黄昏，教她射箭，还把她从湖里救上岸，结果则灵失踪一夜，出人意料地和朱正在一起……她不敢想下去了！要知道，她和不懂的结合是情投意合，要是谁逼着她嫁给她不喜欢的人，她宁可死。
“两广、西北多地反朝廷势力借反王之名煽动民变，为镇压地方下抚民心，本宫不得不处置了他。”夏则灵慢慢抬目，眼角垂泪，“此事皇上不曾下令，但也算顺了他的意思。不过，宁王起兵作乱，就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求仁得仁，老师不必责怪朱正。”
不懂怔然，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他重新认识了夏则灵，她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她自己，这何尝不是一份舍私情从公义的魄力？他叹了口气，“为臣的怎么敢责怪皇上呢，只是皇上的脾气变化……要是娘娘一直这么难过下去，才让人担心呐。”
“是啊，胳膊拧不过大腿，娘娘总得在皇上面前过得去啊。”籽言心疼而无奈。
“老师的话在理，皇上的确变了，他变得更像一个皇帝，本宫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终究要为你们考虑。”擦干眼泪，夏则灵恢复正色。
“娘娘有何打算？”
“自从应天府回来，想必太傅已经意识到皇上的多疑善变，他分化群臣推行新政，独断专行铲除旧党，重用司礼监和西厂监察百官，一改他从前宽仁施政的风格。籽言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我想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逆转这个趋势，老师也不例外，与其留在朝堂上与皇上渐行渐远，君臣生隙，还不如效仿应尚书早日求去，处江湖之远，一样可以为朝廷效力，为百姓积德行善。”她顿了顿，微笑道，“这也是宁王的意思。”
不懂释然一笑，这是他想了很久却没有下定决心的事。
籽言交扣住他的手，投去一个明媚且坚定的眼神。她早就想回家了，只是可怜了则灵，往后的日子她怎么熬呢？
新年一过，二月初的一个深夜，朱厚照收到张永递来的辞呈和辞别信。不懂正式辞去太傅衔，邢风携家眷一起走了，不懂信中说：京城真大，街道真宽，皇宫很漂亮，文渊阁很热闹，却凑不齐跟我打麻将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和朱正再打一次马球。今臣不懂携妻女乞骸骨归乡，山高水长，勿以为念。
朱厚照飞奔到正阳门城楼上，望着南下梅龙镇的方向，目色憔悴，无限苍凉。老师，你何必弃朕而逃，你对我恩重如山，长兄如父，朕怎会恩将仇报？
初春的夜风凉飕飕，官道空荡荡，天地寂静，肩膀上多了一只素手，一件披风，他不禁红了眼眶，握住她的手，“则灵……朕只剩下你了。如果连你也丢下我，这世间再无朱正。”
他褪去九五之尊的凌厉，暴露出的脆弱与当年并无分别，夏则灵靠向他的怀，流下一滴代表认命的清泪。
半年过去，光阴细水长流，两人就这么平淡地过着，品琴赏画，下棋作赋，共商国策。清晨，她为他穿龙袍，戴龙冕，在坤宁宫门口目送他上朝，晚上，她亲手做了饭等他回来，久而久之，藏在两人心底的痛淡化些许。夏则灵有时觉得父皇和母后在世时应该是这个样子，岁月静好，鹣鲽情深，即便父皇一辈子都把姚蕙蕙珍藏在心底，也不影响他们夫妻恩爱，那么她呢？这份宁静还能维持多久？
突如其来的噩耗，朱厚照病了。
自入盛夏，他开始卧榻理政，虽然太医没明说，但他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夏则灵住到乾清宫日夜陪伴，朝政之事由辅政大臣共议，由夏则灵代笔批复。
八月，万岁山下的桂树开花了，幽香十里，芬芳漫天。午膳后，朱厚照说想去赏花，夏则灵在榻边扶住他的肩，“陛下身子还需调理，桂香刺激肺腑，还是不要去了吧？”
朱厚照轻轻喘了两声，挤出一丝笑，“朕没事，有你陪着朕，朕什么病都好了。”见夏则灵不肯，他低头靠近她，抬起食指勾住她肩上的一缕发丝，“要不你到塌上，朕证明给你看？”
“……”夏则灵羞恼又无奈，只好答应。
碧空无云，明净的日光妆点着御花园的一草一木，折射出最浓郁的色彩，远处几株桂树生得蓬勃，大片的金黄细蕊像是烈焰的边缘燃烧着，像是要爆发最后的生命力。尽管身上覆着披风，朱厚照仍然觉得骨缝间透着寒气，身后侍卫和太监亦步亦趋地跟着，万岁山附近便是千秋阁，路过时，夏则灵神色一紧走了神。
“则灵，怎么了？是有什么不舒服吗？”见她脸色骤变，朱厚照担心地问。
夏则灵尴尬一笑，“没有，臣妾是担心你的身体，要不还是回去吧？”
“朕真的没事。”朱厚照揽住她的肩，执意往桂花苑里走。坐在树下，他满目唏嘘，“他年桂落处，皇考亦蹒跚。”
他是思念先帝了吧？夏则灵覆着他的手，轻声曼吟：“松石不改志，千秋岁月长。”
“应天府上元长街的桂树应该早早开了，花蜜比宫中香甜，可惜朕不曾品尝过……”
“皇上还记着呢？”夏则灵笑着睨他，倒了杯随时携带的参茶，朱厚照喝过后环住她的腰，夏则灵垂眸，看着他半截手臂血管隆起，明黄袖管空了大半，鼻子一酸，“那皇上就快些好起来，等到来年南巡，臣妾到应天府为你酿桂花酒。”
听到她的哭腔，朱厚照欣慰又心酸，“是朕太贪心了，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两人一时无话，这些年的暗算、伤害、执拗、愧疚早已成了一道道的绳，将他们越捆越紧，解开也是伤，不如就这样靠着，享受斑驳岁月里最后的一点安逸和甜蜜。
“皇后娘娘和陛下真是让人好生羡慕啊！”一道尖锐的娇声打破了眼前的和谐。一回头，见若桃携侍女们走了过来，朱厚照轻叹一声，有种被人煞风景的无奈，夏则灵立即起身离开他的怀抱，她这一撤，若桃便靠了上去，环住朱厚照的脖颈撒娇，“皇上，您病了这些日子都不见人，结果您这一见好就出来赏花，只和皇后姐姐在一起，臣妾对您是日思夜想啊。”
“朕从前除了皇后，最宠的就是你，你还要吃醋吗？”
“那臣妾还不是担心您嘛？之前您外出打仗，皇后姐姐说您病了，还不让臣妾探望，臣妾都担心死了，还以为您……”
“朕没事，爱妃不必担心了。”
“皇上，你瘦了……”若桃抚上朱厚照的脸，满眼心疼。
听着他们腻歪，若桃紧紧贴着朱厚照诉说思君之情，夏则灵呆在一旁有点不是滋味，也许是最近几个月她的精力都在他身上，是真把他视作丈夫的。她转头瞥了一眼，朱厚照也正好看向她，她面露落寞，这边若桃粘得更紧了，毕竟是他从小宠爱过的宁妃，朱厚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静默半晌，夏则灵温柔一笑，“陛下，午后杨廷和到文渊阁值阁，臣妾替陛下去看看。”
碍于若桃声泪俱下的痴缠，朱厚照只好按捺着不舍，看着夏则灵离开。
“咳咳……咳……”入了秋，御书房不断传出揪心痛苦的咳嗽声。
“皇上吐血了！太医，快传太医！”
一大清早，乾清宫炸开了锅，妃嫔们跪在殿门外，太医们束手无策跪了一地，夏则灵擦拭朱厚照唇角，粉红帕子上晕开墨梅似的血花，她心如刀绞。朱厚照伸出颤巍巍的手掌贴着她的腮，溢出遗憾的泪，“朕没想到，与你恩爱的日子这样短，朕……朕不敢说祈求来世与你相守的话，因为……你一定是不愿意的，对吗？”
夏则灵按住他的手不让他滑落，她不知哪一刻朱厚照就会闭眼，她再也见不到他，这个念头狠狠剜着她的心，只能忍着泪抽噎，“皇上不要这么说。”
“时至今日，朕要告诉你，当初那件事，朕一开始真的不知情，朕只是……太想把你留在身边，才……顺水推舟。但是，朕依然对不起你，就算你心里放不下皇叔，朕也……不怪你……”每说一个字，都像是从他血液中流淌出的艰难与挣扎。
夏则灵沉默，弥留之际她不愿欺骗朱厚照，但又怎么能直白地坦言她对宁王多年的深情，那朱厚照得多么痛苦？
“朕知道，你一直深爱着皇叔……”
“朱正……”
“听你这样叫我，我很高兴。只是……”朱厚照皱了皱眉，历数往昔，他不负列祖列宗，不负先帝嘱托，广开言路，施行德政，勤政克己，亲征鞑靼，有拥护他的忠臣良将，有肝胆相照的兄弟老师，还有一生挚爱相伴，作为一个帝王，似乎他已经圆满了，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就是他无法用余生来修补夏则灵的心了，“只是朕想听你一句实话，夫妻多年，你……有没有爱过朕？哪怕……只有一刻。”他努力地睁眼，不愿错过夏则灵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我……”夏则灵愣了半晌，泪眸中满是他充满期冀的目光，最终，她闭着眼点了点头。
朱厚照笑了，慢慢歪头，手腕垂了下去，正德逝，山陵崩。
天子驾崩，举国哀恸，国不可一日无君，祭期过后，兄终弟及，杨廷和等老臣迎新任兴王朱厚熜入京为帝，继承国业。一朝天子一朝臣，接诏来京的朱厚熜虽年纪轻轻，却并未接受一众臣僚拟定的从东华门入紫禁城，双方僵持不下，夏则灵见局面尴尬出面调停。
九月，朱厚熜在奉天殿登基，次年改元嘉靖，尊夏则灵为庄肃太后。
夏则灵为中宫，却并未住在远离御花园的仁寿宫，而是被朱厚熜安排在西六宫附近的永宁宫，除了朱厚照先前的赏赐一应搬去，还添了许多金樽玉器，名贵补品，她将大部分分给其他先帝妃嫔，不再理会新帝与老臣在前朝闹事，和山岁关起门来过日子，休养身心。
半个多月后，前朝的种种风波有所平息，朱厚熜遣人来传话，说傍晚到永宁宫用膳，夏则灵备了六盘热菜四道甜品，都是湖广家常菜。
朱厚熜头戴龙冕，身着明金龙袍，十足的帝道之相，引得殿外宫人们战战兢兢。见到夏则灵，他微微一愣，他是带着期待来的，却没想到意料中的重逢让他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感，夏则灵倾世之容不改，眼波衔愁，接二连三的动荡让她美得坚韧，美得成熟，比记忆中的样子更加艳媚三分！
“请皇嫂安。”自觉失态，他颔首弯身。
“皇上不必多礼。”夏则灵微笑着虚抬他起身，他的脸稚气未脱，英俊清秀，只是不再是当年射了花雀蹦蹦跳跳洒脱率真的小世子，眉宇间多了几分皇家权柄的巧算和诱惑，真像是……她回神道：“皇上初登大宝政务繁忙，还能为永宁宫修缮得如此周到，哀家感念不已。”
“皇嫂不必客气，朕初到京城少不更事，顺利入宫还是仰仗皇嫂出言相助。”
“皇上多虑了，皇位不可久虚，哀家这样做也是为大局着想。”夏则灵累了，不想被承情，更不想在新朝被当做权力用具。
朱厚熜扣动着拇指上的扳指，笑意透着复杂，“皇嫂打算远离朝政，朕必不会让皇嫂劳心费神，皇嫂安心就是。”
夏则灵淡笑着点了点头，朱厚熜直言不讳，倒是省了饶舌麻烦。
朱厚熜挥推宫人布菜，夹起一口元葱烩斑鸠，又夹起一块蜜枣羊肉放到夏则灵碗中，一副大饱口福的样子，“永宁宫的厨子竟能做出这么地道的湖广菜，往后朕可得多到皇嫂宫里蹭饭了！”
夏则灵差点没噎住，直白道：“哀家起居一向从简，平日所用不过一荤两素一汤，皇上一来，哀家就得着人准备。”
“朕知道了。”朱厚熜不再多言，默默将一桌子菜吃了个干净。
等朱厚熜离开，山岁眉头不展，低声说：“娘娘，新帝阴晴不定的，对你这个样子……怕是不好。”
夏则灵拍拍她的手，“他现在忙着和杨廷和他们周旋，是独当一面还是为人傀儡，就在这几年，他不敢动歪心思。对了，入住后宫的妃嫔有几个？”
“有原兴王妃陈氏，侧妃张氏，方氏，还未定封号。”
“嗯，再过一段时间，就该封后选妃了。”
次月，众臣进言，新皇登基，应选秀充实后宫，开枝散叶，人们唯恐新帝如正德帝那般身后无子。
朱厚熜下诏，封陈氏为皇后，张氏、方氏为顺妃、德妃，其余待选秀女入宫后酌定。
三年过去，朱厚熜独揽大权，革除弊政，任用良才，奋武揆文，天下鼓舞，四海升平！
见此盛世之象，夏则灵欣很慰，尽管他动用一些血腥又残酷的雷霆手段，她也能理解，也更放心放下权柄，这时候她更庆幸不懂能全身而退。她照旧隔月出宫到维摩庵，找谢青荔听琴作伴，野外散步，抬头望暮蔼，低头忆故人。
一日，两人来到如梦令，当年宁王兵败，朱厚照查封了宁王府，并抄了宁王在京的一切田宅，唯有这座山间小院被遗漏。如今孟春时节，院落遍布杂草，青苔上阶，荒凉得戳人心窝子，谢青荔耳力恢复后格外灵敏，泪珠滚落的声音都听得见，她握住夏则灵的手，流露出平复多年的情动之态，“生命里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让你念念不忘，让你不计代价不顾后果地追随，荒唐又不被理解，热烈而纯粹地爱着，只为了短暂交汇那一刻的绚烂。”
“对不起，青荔，本不该逛到这里，让你想起这些痛苦的事。”夏则灵有过爱而不得的心痛，让青荔见证她和宁王这场狼狈收场的痴恋，太残忍。
“不会啊，被切实的伤害过，怎还会挂怀？我和那些被反贼残害过的百姓没什么两样，感念他的侠骨，唾弃他的罪恶，我只是替娘娘心痛，也明白娘娘还是希望这世上能有人记得他的存在，那样，就好像他还在。”
青荔如此清醒、豁达，林下风致，得此知己，亦复何求？夏则灵紧紧回握她的手，含泪相笑。
世事如流水，没有波澜地流淌了数年，夏则灵幽居永宁宫，诵经、弹琴、养花、作画，偶尔有嫔妃来请安，她也只是应付，有人惋惜她风华绝代，姿色绝好，却只能孤老宫中，夏则灵本不是自怨自艾之人，但这样的话听多了，也难免心生孤寂。
这一日刚入夜，她听到门外脚步声，透过灯光隐隐，飘进一股酒气。
陛下？夏则灵吓了一跳，匆忙披上外衣来到门口，看到两个太监扶着朱厚熜，路都走不稳了，“皇上，这都夜深了，您不去寝宫歇着来这做什么？”
瞧着夏则灵长发披肩，粉袍裹身，身姿曼妙，淑艳天成，朱厚熜醉眸散发着幽寒，“为何朕每次来，你都要拒朕于千里之外？朕这个皇上做的，难道没有皇兄好吗？你就不能对朕笑一笑，陪朕聊聊天？”
酒气和熏香呛得夏则灵别开脸，她勉强保持镇静，“皇上自登基以来九州臣服，四海归心，后宫也不乏红颜知己，哀家自从先帝走后，心如死灰，尚不能开解自己，哪里管得了陛下？”
“这么说，你的心除了皇兄，就再也不向任何人敞开了？”朱厚熜扣住她的肩膀，却不敢发力。
“是。”夏则灵僵着不动，可凶冷的眼神分明透露着，你要是敢乱来，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好……好……”朱厚熜松了手，褪去眼中急红，被她敷衍的态度刺伤了，别说他想更进一步跟她拉近关系，就算是做朋友，她也是不愿意的。
嘉靖五年春，朱厚熜在西苑修建玉熙宫，更龙袍为道袍，开始修炼道术。
夏则灵一开始觉得滑稽，但也好奇他搞什么名堂，到玉熙宫一看才知道，朱厚熜白天修道不问政，夜里批改奏折到三更，“拂暑金风动衮裳，满天商吹动新凉。农家万宝收成后，十里遥闻禾黍香。”这是他的诗，倒是文采斐然，意境深远，她忍不住吟诵出来。
朱厚熜从后殿出来，看到御案前的雾灰色倩丽身影，还以为眼花了。殊不知夏则灵就是防着他，把艳丽的衣衫料子都赏了人，平日所着皆是高领深色常服。
“皇嫂，你过来了。”朱厚熜走过去，俊颊带笑。
“嗯，见你近日辛苦，给你熬的冰糖炖雪梨，快趁热喝吧。”
“嗯。”朱厚熜也算识趣，乖乖喝了，没有过分之举。
自此，夏则灵无聊了便到玉熙宫研习道文，除了朱厚熜炼的仙丹她坚决不吃，两人相处还算和谐，尤其是朱厚熜打压了杨廷和的文官势力，精力放在重建内阁，广纳贤臣。
“两广总督王阳明在广西平叛顺利，朕要好好嘉奖他，听说此人曾被贬谪数年，皇兄真是不会用人啊。依朕看，以王阳明平叛宁王的功劳，先封个新建伯，如何？”朱厚熜打开千里呈来的折子，正好夏则灵在旁，听说他们是故交。
“王阳明淡泊官场名利，只要有利于朝政，皇上看着办吧。”夏则灵静静翻看着道书，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然而手指还是轻颤，看窜了几行，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慢慢渗漏。
五月，御花园的蝴蝶兰早早开了，大片的嫩白花碗杂糅着娇粉脉络，单枝的雅致攒集成炫目的浓艳，夏则灵向花圃中伸出纤白的手掌，轻轻摩挲着花叶，轻叹，“碧影摇阶春昼长，天然灵卉异群芳……”
“东风真解幽人意，时递清香入讲堂。”有人接了一句。
不管时隔多久，这个声音还是会撩人心弦，夏则灵拈花回眸，脸上扬起久违的笑意，“师兄。”
“又是几年不见了，师妹清瘦不少。”王阳明目含怜惜，少顷退后施礼，“臣拜见太后娘娘。”
夏则灵丽眸楚楚，微有黯淡，抬手请他到亭中叙旧。
“听说皇上打算升你为刑部尚书，师兄可算是苦尽甘来，平步青云了。”夏则灵为他倒了杯碧螺春，他们少时爱喝的茶。
“平心而论，臣不想领受。”王阳明眉目清朗，“皇上是个好皇上，但他太钻权术，分立朋党，久而久之，并非万民之福，臣与其在宦海权斗中赔上性命，还不如为官乡野，那里才是需要我的地方。”
“皇上……的确有他独断的地方，但他还算勤政爱民，也罢。”夏则灵不愿逾越王阳明的想法，只是温柔款款地看着他，“那师兄下任地方之前，可否在京城留一段时间？”
“好啊，我刚从广西回来，路途疲惫，是得休养一阵子。”他一下一下刮着茶盖，微有难色，“师妹……你不怪我了吗？”
“嗯？”夏则灵一愣，似乎，这还是她第一次觉得王阳明在乎她的悲喜，“怪你什么？师兄不是说过，剿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我可能无法自渡这个心劫，但怎能责怪师兄，那不是黑白不分吗？或者……”她瞄到王阳明锦袍绯袖下的手腕，指节骨感分明，食指生了薄茧，至今她都不能想象在那场生与死的交锋中他是如何以箭术制胜宁王的，她咬了下唇，娇羞之态分明，“若我一直想不通，还要师兄时时来开解。”
王阳明年过三十五，即将不惑之龄，就是再磊落也察觉到她的异样，“后宫之地，臣不便涉足……”
“本宫有一事要请你帮忙。”夏则灵意识到失常，赶紧缓和气氛。
“娘娘请说。”
“过两个月就是秋闱，先帝在时负责此事的是不懂太傅，如今国子监换了新人，我总不太放心。学子们以文入仕，大多为的是谋个一官半职出人头地，很少以造福治下百姓为己任，师兄的学问有如暗室一炬，可到国子监开堂授学，启寐明理，德惠京城学子。”夏则灵真诚中透露着隐隐的担心。
“既是娘娘托付，臣照办就是。”夏则灵凑得近了，清冽淡雅的香风化在鼻端，王阳明不敢抬眼，“娘娘若没有别的吩咐，臣告退。”说完，他躬身离开，玉革腰带勒出瘦腰纤纤，阔步生风，带动绯袍翩然曳地。
望着他的背影，夏则灵难掩痴迷，又陷入伤感。
“娘娘还是放不下他。”山岁一向能分辨她的表情。
夏则灵长长一叹，悲从中来，山岁轻声道：“山岁说句心里话，自从宁王和先帝接连亡故，就常常觉得生命无常，哪怕权力再大，财富、地位都唾手可得，唯有这真情，是强求不来的，也就最为珍贵。要是娘娘对他有情，万不可再错过。”
“山岁，你从前不会劝我做这荒唐事的。”夏则灵心弦一动，对山岁的提议还是犹豫。
“荒唐吗？王大人丧妻多年，你为先帝守寡，都是孤家寡人，这不是兜兜转转，回到原点了吗？”山岁眨了眨眼。
“这……”夏则灵哀叹，“让我想想。”
山岁的话，说到她心里去了。自从朱厚照崩逝，她就孤零零的一个人，朱厚熜修仙论道，也是不间断地宠幸妃子，她也没从道书中悟得什么断绝情欲的法子，她年近三十，正是风华正茂，又是接连被宁王和朱厚照情欲洗礼灌溉过的，久旷多年的身子总有寂寞难耐的时候。要是没有王阳明，她可以忍，现在他出现在她面前，实在诱惑难当。
只是，师兄不可能如宁王心存叛逆倒反天罡，跟她任性胡来，他怎么肯呢？
接下来的两个月，夏则灵隔三差五便出宫到国子监，乔装成文人士子听王阳明讲学，散学后请他喝茶、用膳，谈史论道，对联和诗，以她最容易接近王阳明的方式。只是她纠结很久，迟迟跨不出那一步，一方面，她有点不忍心破坏这单纯美好的关系，反过来，她又越发折服于王阳明海纳百川的智慧和魅力，本就不平静的心更加蠢蠢欲动。
七月初七，乞巧节，凄楚动人的夏秋之夜，京城的大街小巷从傍晚开始弥漫起浪漫的情韵，灯火楼台，红烛彩带，河边许愿放灯的人成群结队。街头戏班子唱腔婉转，今儿是一曲《牡丹亭》，夏则灵路过时，唱曲的女子声调扬了上去，“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十年前的盛夏，也是经过一家戏班子，她捏着一张大红喜帖，是她这一生苦难的开始。她顿住脚步，扶着路边一棵杨柳树，怔怔地哭了出来。
山岁看不下去了，“娘娘，咱们今晚不回宫了吧，咱们到城外去散散心。”
她扶着夏则灵上了马车，来到城西郊的梨花苑。梨花苑是一座始建于成化宪宗时的游赏园林，遍种奇花异草，四季开放，平日里百姓可随意出入，但有皇亲国戚下榻时便会禁行。把送夏则灵到厢房休息，山岁便出去了。
王阳明从贡院忙了一天回来，刚刚送走同知，正洗漱时，听到府门外惊天动地的敲门声，打开门，是山岁梨花带雨的面孔。
“陶姑姑，这么晚了何事啊？”
“是这样的，今晚七夕，听说城中有赛诗会，娘娘就出宫去玩了，谁知竟碰上一群无赖言语冒犯娘娘！虽然被护卫们教训了，但娘娘十分难过，待在宫外不肯回去，我只能来求大人帮忙劝劝了！”
“娘娘在哪？”
“梨花苑。”
“好，容我更衣。”王阳明刚一转身，就被山岁拦住，“王大人不必麻烦了，您就这一身吧，娘娘不会介意的。”
见山岁火急火燎的，王阳明只好随她去了。
亥时，两人来到梨花苑，只见二层厢房前的洢水亭中坐着一道寥落寂然的浅堇色身影，端的是蒹葭之翩翩兮，纤纤其如霓，夏则灵双目空洞，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见状，山岁立刻摒退侍卫，一众人退了出去。
“娘娘，您没事吧？”王阳明走到亭中，看着地上的酒壶，露出忧色与怜惜，“烈酒伤身，无以解忧，娘娘何必自苦？”
听到熟悉的嗓音，看到熟悉的面容，夏则灵以为是幻觉，推开酒杯咧嘴一笑，“是你啊……你怎么来了？不对……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王阳明不解，眉宇紧皱，“娘娘在说什么？”
“我说，我收到你喜帖的那晚，也是喝了一晚上的酒，你为什么不来？”夏则灵怒了，把酒杯掷到桌子上，“嘭”地一声打破了她虚幻的感觉，面对山岁制造的机会她忍无可忍，借着酒劲儿起身揪住王阳明的衣领，夏袍单薄，一扯开他的贴身常服，加剧了草木墨韵之香，她痴怔了，潋滟动人的泪眸迫视着王阳明的惶然，“我自小熟读四书五经，却在观自在书院的院试上，写了一句大学之道在“阳明”，师兄你说，这是何等荒谬？”
王阳明震惊得不敢动弹，只能僵着脊背后仰，唯恐一挣扎她纠缠得更厉害，尝到甜头，夏则灵踉踉跄跄地抱住他的腰，或许是打算好了“偶遇”，她换上齐胸纱裙，用力的贴靠惹得那两团丘峰更加高耸，她抬头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呼吸急促，扑着热气，“师兄，你知晓我并非浪荡无耻之人，我是癫狂了，疯魔了，但是有些感情就是不由自主，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我只是不愿春心蹉跎，遗憾终生，又有什么错……”她刻意言辞缓慢，有气无力，衰愁的模样令人心生恻隐。
“娘娘……”一切太突然，但又不能说很突然，则灵对他的依赖和关心他早有体会，但从没联想到男女之情，仁善的本能让他对这份压抑许久的感情难以抗拒得激烈，“娘娘贵为太后，一番错爱，让阳明惶恐。”
“太后？师兄你了解我的，当初嫁给先帝非我所愿呐！”夏则灵顾不得对朱厚照的愧疚，不甘心地轻吼。
王阳明一愣，无奈地叹着气。是啊，他早就知道，只是君为臣纲的律条让他忽略了则灵不该被强迫入宫的现实。
半晌，她松开王阳明的腰，凄苦地笑笑，“先帝为一己私情强纳我为妻，我动了真情的人，狼子野心，至死犹不悔，爱我者伤我，惜我者负我，此生此世，唯有师兄能予我欢愉，治我心伤。”她执起王阳明的右手掌，按向自己胸口，“师兄，你是那么好的人，你拯救得了世人就不要无视我，你至刚至正的外表下，也有一颗柔软而重情的心，你的思想超越万物，君臣礼法束缚不了你的，对不对？”
王阳明的心脏被击到了，则灵还年轻，抛开“太后”身份，他的确不忍她被锁在深宫的笼子里，而他也不能说对她完全无情，在他对诸琼月动情的时候则灵还是个小丫头，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她的才华、手腕、学识不断展露，更还有，她惊为天人的容颜对这一切加成，柔肠百结的话不断撼动着他的灵魂，开始混沌不清，“娘娘，你当真……不是一时冲动？”
“叫我则灵。”
“则灵……”
夏则灵踮起脚，吻住他的唇。
唇齿相缠，泪水摇曳。
疯狂、热烈，天理不再，纲常为虚，灭不完的人欲就像扑不灭的大火，烧光彼此的一切矛盾和思考，圣人也会堕落。身躯相缠的这一刻，王阳明总算明白正德帝为何以皇权迫她，宁王为何为她迷失心智，夏则灵亦才体会他精瘦的身躯究竟能爆发出怎样骇人的力量，甚至坏心眼地想，难怪宁王不是他的对手。她这个师兄，真是扮猪吃虎。
窗外银汉迢迢，繁星映照春水，王阳明用臂弯撑着身躯，抚摸她汗湿的脸。
“则灵，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八岁。”夏则灵哑着嗓子回答，泪水溢出了眼眶。在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时候，就喜欢王阳明了。
王阳明情动难抑，不知能回应什么，只能紧紧抱着她用力，给她想要得到的一切——
此后，夏则灵频繁地出宫找王阳明抒发感情，担心被朱厚熜知道，她直接搬到城西郊一座“长春观”带发修行。她在居住的禅房隔壁立了个小祠堂，供奉着朱厚照和宁王的牌位，每日上三炷香，没事的时候，就来和他们聊聊天。
后来，王阳明去了江西，又辗转巡抚多地，改善民生，肃清风气，一年一次的回京述职，才能与夏则灵短暂尽欢。于是她的生命，一半是回忆，一半是等待，刻入骨髓的前尘往事带来绵绵不断的长痛，她想告诉他，王阳明从来没有打败过他。
“则灵，每每与你相聚，我都不想再离开了，但是皇权不下县，民生多艰，有太多的麻烦需要解决……”王阳明搂着她，揉她的腰，昏昏欲睡中诉说着相濡以沫之情。
“我明白，师兄睡吧。”
夜，夏则灵从木塌上起身，向烛台添了火，望着墙壁上泛黄的画卷，眼角细纹带泪，无限凄痛。
恨西风，无端碎绿摧红，朱宸濠，你终究留下我白发苍苍。
——《梦落坤宁》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