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路目光,我俩迈进高大宽敞的殿门。

    沉香缕缕,软软地环绕在雕梁画栋间。

    父皇坐在黑面朱背的画屏前,缓缓合上一份奏折,眉间带几分沉郁。“不必拘束,坐吧。”

    我们敛身而拜,在左下位落座。

    问过好,太子妃弯弯绕绕地说话,探询诚王伤势。我听不进也听不懂,只一昧盯着背屏上的云龙纹。

    腾云驾雾的龙,绿身朱鳞,闪耀,招摇。

    我一毫一厘地陷了进去,沉浸在红绿交织的绚丽里。

    "硕儿……都是太子妃在问,太子怎么不说啊?"幽沉的声音划过耳际,心脏重重一跳,慌乱刹那爬满脸颊。

    父皇嘴唇弯弯翘起,像柄开了刃的刀。

    "我、我……”我尽力端坐,一手揉捏衣袍,支吾了两声,"父皇,三弟——诚王他好吗?"

    太子妃侧眸,眼神谨慎。

    父皇半眯眼,端量我一阵。见他眉间略松,太子妃捧出香盒。“父皇忧国爰民,偏又有小人作祟……霁儿无用,帮不上什么忙,只会说几句好听话——诚王万幸,无性命之虞,是皇天护佑!望父皇勿操心过度,伤了玉体!

    “霁儿新做得一些神助眠的香料,送予父皇,也算尽一点绵薄之力。”

    苏黄门接过,转交父皇。打开,父皇闻了一闻,稍露言色。“这香气殊异,可是兰桂之香?”

    “是,霁儿用兰花香桂做成香料,还掺入萱草粉末。丹桂香隆,萱草忘忧!

    “期望父皇从此少忧,无忧!”

    父皇面色淡了下去,顿了顿,神情复杂。“辛苦了,你们早回去歇着,联也乏了。”

    东宫内,气氛沉滞。

    来往的人影,暗中的议论,从未中断。

    我觉得挺对不起太子妃。

    父皇不是不喜欢她的香,是不喜欢我了。

    不用他们说,我也明白了。

    诚王聪明,他救了父皇。我是个傻子,什么也不会的傻子。我救不了别人,只会等着别人救。

    父皇对我训得越来越多了。前两天,父皇又去看了诚王。

    父皇脾气越来越坏。

    昨天,父皇弄坏了我的木模。他骂了我一顿,叫内侍把它们砸得粉碎。

    成天做这些有什么用?!

    低头挨训就好,偏巧我回了一句,死了带到地下去。于是,父皇发怒了……

    父皇立了一个傻子做太子,然后,又嫌我太傻。

    私语声愈来愈大,像头顶的乌云,挥之不散。

    拐角处,廊柱边,隔帘外,到处都是,飘来飘去。

    太子又挨骂了。

    傻子做了太子,也不会变聪明。

    你们说,诚王回来,会不会就换太子?

    窃笑私语,如秋虫阴暗的嘶鸣,飘荡在半空。

    我呆在东宫,感受着周遭人明显的怠慢。

    太子妃目光幽静,如夜色下的湖水,语气保持着平稳。

    "陛下对太子,父子情重,有目共睹。所谓知子莫如父,在册立太子前,陛下已深知殿下与诚王的不同,选立殿下为太子,也不是因为殿下的头脑胆识。如今,怎会因一次救驾,就弃太子改立诚王?

    “何况,自古有割股奉亲,割肉救父,做儿子的,舍命救自己父亲,不是天经地义么!再者,是他的君父!”

    太子妃眼含笃定,手中针线灵巧地在绣面穿梭,慢慢布满绢面。

    "可是父皇,当真生我气了呀!”我垂头丧气,“他骂了我好多次了!"

    她针线未停,语速不变。

    “陛下发了好几场脾气,不单单是对太子——事多烦心,父皇也挺无奈吧!太子不知道,最近的奏疏又多起来了!"

    “奏疏?"

    “那些奏折上,无一不写着‘望陛下另择元良’【注,大贤大善之人,也代指太子】……”太子妃冷冰冰一笑,“他们着急推诚王上位,都来不及等他伤愈!″

    "可是,我该怎么做呢?做什么好呢?″

    红唇微动,语声轻扬。

    "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太子好好听话,静观其变。"

    "哦?”我不清不楚地点头,望着艳丽的丝线随着绣针在绢帛上穿来绕去,"你做的什么?”

    “高祺蔓草五色图。”一刻的轻暖,在她的唇角微微上扬。

    每日的奏疏,只有增,没有减。

    听说昨日朝上,又跪倒一片。

    无论陛下杖责多少人,还是有人前扑后继。

    还都是文官。

    大家都在传,诚王回来,我就做不成太子了。

    宫女们偷瞄着我,一边细声说话。很快她们也不大防着我了,有时还会暗笑。

    果然,人人都喜欢诚王,都盼着诚王。

    夜雨打落的梧桐叶,在地上交叠,粘着泥土。寒蝉不再鸣叫,树上一片寂默。

    我仰头,望着枝头日渐稀疏的黄叶,痴痴迷迷。

    “常询,爬到高处的蝉,要死了才掉到地上。”

    "太子!”常询出言制止,面色轻微泛白,“太子莫说这种话!”

    “这不是傻话,我在说蝉……"

    “说不得!太子莫说死字,不吉利!"

    不吉利吗?该说‘殁了才对?我望着满树黄叶,眼中掠过灰茫茫的云影。

    死了才掉下。

    掉下的,会死掉。还活着,就不会掉下。

    只要,活着。

    “落叶伤人心,太子不如去——赏赏花吧!木芙蓉,菊花没谢,木槿红鹃【红鹃,注,杜鹃花】又开了,品种多着呐!”

    走石径,穿亭榭,过木桥,逛花丛。

    灰色的天空,黯淡的云,来去的冷漠面孔。

    鲜花怒放,我也兴致缺缺。

    “……怎么看怎么漂亮!比女闾最有名的花娘还要美!”

    “再漂亮……也不过是个傻子!”

    我心头一窒,左右张望,寻觅声音来源。

    几个巡逻的侍卫走过。他们毫不忌讳,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一个男人,又是个傻子,漂亮管什么用?还不如女娘……”

    "哎,可别说!他要真是个女娘,我倒不介意是个傻子……”

    他们从假山旁经过,声音逐渐清晰。

    悄悄望出去,我瞥见他们身上的纹饰。是虎贲卫!

    "哎!真要是个公主,轮得到你!?还不是卢大人……"

    "不止卢大人吧,你看羽林中郎将那眼神……”

    "窦大人……要真那样,你说谁争得赢?"

    "这种假想的事,怎么打赌?"

    "可惜,呵呵呵!”

    嘲讽,讥笑,一下一下,狠狠撞击着我的心,掩在袖中的手微微扣紧。胡扯!都是胡扯!

    他们不仅说我,还乱说中郎将!

    "太子走吧,别听他们浑说……”

    血气涌上脑门,周边动静全听不到了,我径直冲了出去。“太子!”

    几步之遥,假山后冲出一人,侍卫们下意识伸手拔刀。下一刹,他们看清是我,不觉面面相觑,愣住了。

    我毫不犹疑地冲向为首那人,手臂一扬,“啪",给了他一记耳光。

    这一记把他打懵了,也把其他人惊呆了。

    他双眼陡然睁大,不可置信地望着我,摸了摸脸颊,一簇怒火一闪而过。他咬咬牙,绷紧了下颌。

    打过的手有点疼,还有些麻麻的。我看见青筋在他额角跳动,好像云层中闪烁的电光。

    “太子!"常询闪身,挡在我身前,“大胆!敢对太子不敬!”

    他们不动不说话,低下的眼眸里,是压抑不住的冷蔑。

    我浑身僵硬,眼中喷火。

    "出什么事了,太子?"一道男声响起。指尖战栗了下,我的眼神没有躲避。

    虎贲不紧不慢地踱来,在侍卫们身前转了转。“你们不巡逻,傻呆着做什么!"

    “卢大人!”常询尖着嗓子吼道,“这几个兵,在背后说太子坏话!”

    "是吗?"卢沛微挑眉,看我一眼,转睛望向那几个侍卫,声音略略一沉,“是这样吗?"

    虎贲卫们声音弱了几分。“大人……”

    卢沛眉眼一凝。“下去,各领二十军杖!"

    “是!”他们惶惶俯首,狼狈而去。

    卢沛回身,揖了揖手,恭敬中含着冷嘲。

    "太子,可消气?"

    怒火盘踞在胸口,贯穿了咽喉。“滚!”

    (待续)

    (2024年5月18日18:50独发晋#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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