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地有声。他盯我一盯,没有出声,冷笑着退开两步,旋身大步离开。

    那一刹,我睃见他眼底的一抹暗冷,如海面冰山下深藏的狰狞。

    不见乌衣郎,我想乌衣郎。

    中郎将不在,我想中郎将。

    五光十色的彩线,在太子妃指尖流转,纠结成薄薄绢纱上优美的曲/线。

    “太子妃绣的谁呀?穿得这么少……″

    我悄声问常询。我之前问过太子妃,可问了我还是不认识。

    "女歧神!”常询也悄悄地回我。

    "女歧?”知道了名字,我依然不认识,“不是高祺?”

    “高祺是大吉利大吉祥的意思,是祝语。这位女神本名女歧,又称女岐,无夫而孕,没有丈夫,却生了九个儿子。″

    “九个!”

    “所以她是祈子神,太子绣的,是求子图。”

    “哦!″我感叹,表示懂了。

    太子妃想生孩子,所以给叫女歧的女神绣幅像,想让她帮忙。

    转念一想,太子妃想生孩子,叫我就可以了啊,叫女神帮什么忙?

    桐叶一天天变干,变脆。

    枯卷的梧桐叶,无风也飘零。

    父皇用超规格的仪仗,把诚王从行宫接了出来。

    风干的落叶,踩在履底,一路破碎。

    红色的毡毯,一直铺到城门外。

    美服壮马的队列,有重臣恭迎,禁卫护送。

    不少宫人【帝王的妃嫔、宫女通称。】更是早早登上宫墙,以目相迎。

    天空澄澈清明,鼓乐鸣响,队伍由远及近,缓辔而来。中间诚王的车驾,装饰华美,上面的金丝银缕,同日光一样明媚。

    我在宫中见到了诚王。

    也许是休息得够久,他看上去挺精神,除了脸色略显苍白。

    也不知他伤在何处。

    "王兄,近来可好?″

    好像,还是那个温良儒雅的三王弟。

    父王大肆夸赞诚王,赏赐他大量财物。他们说,超过了东宫规格。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来告诉我。我什么也不能做。

    父皇要给,是父皇的事。

    仰起头,目光从干秃的枝梢间穿过。

    视野里扩大的天空,依旧高不可攀。

    我红着眼眶,跪到父皇座下。

    “硕儿,眼怎么红了?谁欺负你了?″父皇放下奏章。

    “父皇!”一声唤,泪珠砸到膝前,大大的一颗,溅出晶莹的水花,"硕儿——向父皇认错!″

    父皇扯了扯唇角,目光如电。“硕儿,何错?"

    “硕儿错好多!硕儿玩,不会读书,硕儿没用……”泪直坠下来,一颗一颗。我稍稍收声,用朦胧泪眼窥一眼父皇。父皇神情威严而沉寂。我勾勾脑袋,咬了咬唇。"硕儿还有,大错——”

    “还有什么错?″

    “硕儿——不爱三弟,不爱诚王!”我抬起湿漉漉的眼。

    "诚王是硕儿三弟,可硕儿不喜欢诚王!"

    父皇凝视着我,双眸漆黑深邃。“硕儿不喜欢他吗?为何?"

    “因为父皇喜欢诚王!硕儿想父皇,爱父皇,不爱三弟!”我头得更低,泪如泉涌,“硕儿小气,有错!”

    “硕儿不是好大/兄!三弟救父皇,受伤,硕儿怕父皇爱三弟不爱硕儿!请父皇教训硕儿!"

    一滴紧似一滴,泪水溅落的莹光,终于化开眼前人严父的面具。

    一声,幽深的喟叹。

    父皇站起身,走下来。

    旋即,我沉入一片浓厚香气中。

    太子妃还在拈针引线,不慌不忙。

    “父皇是给了诚王不少,但太子注意到了吗——都是宝器珍玩,不包括食邑封地。”

    "可是,比我的都多!″

    “太子又没救陛下!让让诚王怎么了?”太子妃弯起嘴角,笑一笑,云淡风轻。

    “一点钱财而已,太子还争这个?”

    我知道她说得对。

    可我——

    还是觉得寂寞。

    有诚王在,大家都不看我。

    投向我的目光,全是偷偷摸摸、阴/渠般的视线,如蜘蛛腹/部牵出的丝线,在我身上不断粘/连。

    暮色四合。父皇身边的苏黄门,把我带往一处宫室。

    他说父是要见我,可是我去了,他却不急于让我见到父皇,而是引我去了后殿。他带着我往里走,一边讲起徐皇后——徐美人当年如何圣恩隆宠。

    “陛下很爱徐皇后,很长时间,都留她住在寝殿。”他说着我一眼,意味深长,"殿下,要得专宠,光会哭是没用的。”

    我微愕,头轻歪向一侧。

    "陛下深爰徐皇后,念念不忘,立殿下做了太子。如今陛下为国事操劳,太子也该学会为陛下分忧!"

    “可是,我,我做什么呢?"

    他牵了牵唇角,却不像个笑。"只要太子肯尽心……”他领我进室,“陛下那么宠太子,太子就不想——回报陛下吗?″

    酸郁的芳香,轻轻缓缓地发散 ; 地上铺着细细软软的毛毯,好像鸟雀柔软丛生的绒羽,一脚踩上去,踏在绵绵的云朵里。

    感受着细毛的包容,我恍恍惚惚。

    “回报,我?”

    他盯着我,一手撩起一层幔帷。

    帷幕背后,贴金绘彩的黑褐色妆奁 ; 木桁上,一套精美女裳,艳如三春娇蕊。

    "古有彩衣娱亲,老人也穿上幼童彩衣,以求父母一笑——"苏黄门刻意拖长的声调,好像地蚓【注,某虫古称】,缓缓爬过耳畔,“太子就不能为陛下,尽尽心吗?"

    跟随而入的宫婢,娴熟地脱下我的衣袍。

    我被带到妆奁前坐下,像被风推动的落叶浮萍。

    她们为我梳发,挽上高髻。一个女婢打开圆匣,用木签挑出一点燕脂,轻手敷在我的唇上,细细涂匀。

    镜中,如冰玉雕成的人偶,完美得毫无生气。

    婢女们鱼贯而出,合上房门。我呆望着镜中美人,目光恍惑。熟悉又陌生,是我又不是我。

    怔然良久,手指一颤,扎进掌心。我笑了,笑出了声,笑出了泪。

    高高的梧桐,小小的寒蝉。

    一步一步,脚步从背后迈来。下一瞬,我被粗暴地拉/扯,撞上男人的胸膛。男人的目光贪婪,充满惊喜。大手揽过我的腰,抚上我的脸。“像,真像,一模一样……”

    他将我打横抱起,缓缓地,放到床上。

    “宁荷!宁荷……”指头一勾,纱帐散落。

    眼帘掀开,黑暗降临。

    黑暗,寒冷。

    身边,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父皇?”

    视线黑黢黢的,看不出远近。殿内空空荡荡。

    “父皇!”

    黑暗浑/浊,混淆视野。

    凉意从脚底升起,像藤蔓一样,慢慢爬上心头。“有人吗?来人呀!”浓长的寂静,我在黑暗中踉跄。

    “儿呵……硕儿!”女声,凄切,悠长。

    “谁?谁在叫我!"

    没有脚步声,唤声却在接近。

    "硕儿!是阿母!"声音近了,愈近,“阿母好想你!"

    帐幔后浮起一点孤光,如萤似火。声音幽幽凄凄,和着微光浮荡。

    "阿母?我没有阿母!"

    "硕儿!我的硕儿!″

    一张女子脸孔,从昏暗中浮出。一缕幽光相伴,如影随形 ; 身姿纤薄,空灵。

    那张脸,熟悉到令我血液冻结。我的脸!

    似我,又不是我。

    与我相似的脸,罩着一层灰暗的白。失色的嘴唇,一口一声叫着我:"硕儿!阿母好想你!十八年了!十八年!”

    她徐徐朝我伸手,似召唤,似诱惑。那手,也泛着惨淡的灰白。

    "你!你是……”我怔松地望着她穿着的宫装。衣裳褪了颜色,像春尽凋败的牡丹。

    “硕儿!我是阿母啊……”唤声幽幽凄凄,手越伸越近,触到我的身。

    没有温度,好像凝固的冰块。我打了个寒战。“你是——徐皇后!″

    “硕儿!长这么大,阿母都没见你一面!”

    她的脸在睡孔里放大。我一骇,即被一股冰冷包围。"硕儿!″

    她面色忽地一变,前一刻还温情绵绵,下一刻,柳眉竖起,满脸寒意。"你不是硕儿!”

    “我?我是阿硕!”

    “不!你不是!"她眼中怒意闪烁,声音冷如冰雪。

    我惊愣。"我是阿硕!我是阿硕!"

    "不!你不是!我生的硕儿,我不会不认得!”她睁着眼,脸色凶狠起来,美丽的脸,霎间变得可怖,"你不是硕儿!你是狐媚!迷惑圣心的狐媚!″

    她的话又冷又尖,我心口一凉,呆滞地望向她眸底的阴毒。

    刚刚还是慈爰的母亲,刹间便化作深宫忧怨的妇人。

    "我是阿硕!"

    “不!你是狐媚!诱惑陛下,祸乱宫闱的妖魅!”

    “我的硕儿,不会这样!你就是狐媚!”

    "才不是!"我的辩驳苍白无力,一声一声,消散在她冰冷的气息里,"我是阿硕!我就是阿硕!”我哭叫着,掌心拄地,刺猬般弓起肩背,似防御,也似抵抗。

    她瞪着我,眼神像淬了毒的长针。“你是狐媚!夺走我的硕儿,还夺走陛下!”爪子般的手指,长长尖尖,抓向我的脸颊,“你还我硕儿!”

    我吓得闪躲,但她抓住我的手腕,尖长的指甲划过手背的皮肤。

    “你!”突来的疼痛,激起我心底的怒火。面目扭曲的美妇,落在我眼底,好像青面獠牙的鬼怪。

    她瞪视着我,眼眶迸裂的凶狠,恨不得将我撕碎,烧成灰烬。

    "我就是阿硕!生来就是!"眼看她再次扑来,我的声音卡在喉间。来不及想,我抬高双手,箍住她的脖子。

    像浸入冰水里,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

    “我就是阿硕!我就是!”带着万分委屈,我高声哭叫,手一亳不敢放松,"我是阿硕!一直是!″

    牢牢掐着,一边哭一边掐。

    带着十足的惶恐不安,用了全部气力,尽力地,拼命地。知觉在一点一点麻木。

    头脑开始昏沉,意识渐渐飘散,目力和触觉全集中在纤瘦柔软的脖颈。

    像乌衣郎说的,很细,很脆弱。

    “我是阿硕!我是太子!"手指发僵,我强撑着,嗓子好像充了血。嗓音,溢着血丝,“记住!不是别人,我是阿硕!”

    随着她软倒,我们双双砸向地面。

    浑身虚脱,我的手依然没有松开。

    "啪!啪!啪!"掌声响起,一下一下,如雷贯耳,我心神俱震。″太子干得好!“

    猛抬眼,眼角,泪痕斑斑。

    乌衣郎立在前方,目光亮灼灼,一瞬不瞬地注视过来。"乌衣郎!"

    "我就知道,太子不会令我失望!"他的语调很是轻松,轻松穿/透我的身体,涌/入我的血液,肆意纵/横。

    双手僵冷,我一丝不动,坐在那里,满心灰烬。

    "看,不是很轻松吗?"他抓起我的手,伸长舌头,在划伤处舔了一下。一道热浪滚过。

    他又一脚,把女子踹到一边。

    一簇火苗从地上窜起,明亮地跳动,翻卷 ; 我看着女子在火焰中蜷缩,像落叶一般干枯卷边,粉碎殆尽。

    溃散的心,支离破碎,从眼角奔流而出。他目光停留在我脸上,凉凉一笑,眼神阴鸷。“太子心软了?心软就会手软,什么也做不成!"

    手臂一揽,胸膛贴/上了我,强健有力,凛冽的气息占满我的鼻息。

    耳中,只剩了他低哑的嗓音。

    “杀了自己的阿母,感觉如何?″

    (待续)

    (2024年5月20日19:38独发晋#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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