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骤紧。众目睽睽下,禁卫捧着密函【匣】,押着人上来。

    臣子们都竖起耳朵,目光拧紧成一根弦。

    人,一个一个被带上来,都是皇后从太子妃起,随侍左右的女婢,近待。

    他们伏倒于地,魂不附体,陈诉着皇后的奸/计罪恶。

    其中一个,正是采儿!我震惊到失语,几番张嘴又哑声。

    她摔倒在地,一头长发散乱,披洒在身周,像被折断的垂柳,声音哑到听不清。“毒药是在皇后身上!……从宫外送来的!不是,小婢接手!

    “但,禁卫看得太严,皇后接触不到主上!皇后,也给了小婢……说,说是时刻备着,要,要是主上耐不住,来找小婢,小婢就放进主上茶汤里!”

    伴随她证言,一并送上的,是一小瓶药粉。

    我怀疑我听错了,这是太子妃——皇后做的事,说的话吗!

    我听得两眼一阵发黑,额前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皇后为什么害我?不会的!她说夫妻一体,同心!是她说的啊!"

    窦将军不急于反驳,他冷静地打开密函,取出一卷帛书,向众人展示。"这是王骁与诚废王私订的昏书【昏,同婚】!

    “王骁害怕次女清【诚废王妻,王清】入宫为质,就命人假扮劫贼杀了次女,随后与诚废王血盟,又订下昏书,待诚废王篡位功成,就立长女霁为新后!"

    我一阵胸闷气短,呼吸不过来,心脏一寸寸凝固,手脚一点点变凉。

    "这里,还有皇后给诚废王的回书!"窦将军又举起一卷有字的白绢,展示一圈,"罪心昭然!″

    我不认识皇后的字,他们看了,都说是。

    “后宫勾结外戚,包藏祸心,大罪弥天!"

    “如此恶妇,岂可承天命,奉祖宗!”

    众臣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大义凛然,理直气壮。

    他们太吵了,我开不了口。

    牢牢把眼睛遮住,把耳朵堵上,话语还是持续不断从指缝间传来,一字不落。

    太傅低低一叹,“皇后担忧的,便是今日场景罢!”

    是呢,皇后不相信我。

    心像被黄蜂蜇了一下,越来越痛。窒息感涌上来,我的表情一片空洞。

    黎少傅一语不发。自从诚废王谋乱后,他就再也不参与争论,不出头了。

    阿母要杀我。废后殷氏【先帝废后】要杀我。父皇要杀我。外舅要杀我。三弟,要杀我。

    现在,皇后也要杀我。

    真的吗?都是,真的吗?

    我能感觉到窥伺的目光。底下,皆是豺狼。

    他们说来说去,一人冷笑。“众位莫非忘了?王氏未经册立大典,未受皇后玺绥,不过挂名而已!

    "何需废后诏书?依其地位,尚是宫中命妇,交予永巷令,按律处置便可!”

    "太中大夫!此言差矣!王氏虽未册立后位,却是主上嫡妻,岂能如此草率!"

    大殿之上,他们争论不休。

    窦将军面色坚如磐石,静观他们争吵。俄而,他望我一望,俯首,恭恭然。"请陛下——裁断!”

    我按住膝上颤抖的指尖,压着颤抖的嗓音。"我不知道,你们——要我做什么?"

    各方视线逐渐尖锐起来。窦将军直凝着我,眸色一分一分沉下,寂然。

    “大将军!”太傅低低出语,“叛逆者早已拘禁,王氏也幽闭别宫,各位少安,勿急!明日复议,复议!”

    不过拖过一日,一夜梦魇。

    诏书摆到我的面前。

    “……王骁不臣,其女无道,阴怀怨恚,暗与父谋,挟毒欲危主上,失道,无德,不宜奉宗庙衣服,不可承后位!……其随从者,一律诛杀!”

    字里行间,鲜血淋淋,满目疮痍。我没大吵大闹,没嚎啕大哭,只是沉默呆滞。

    他们在等我,等着我盖上印玺。

    我知道,印玺落下,我就没有皇后了。

    嘴唇被我咬到发白,我缓缓闭眼,又慢慢张眼,与窦将军一双锐目对视。

    “放过皇后吧——她,怀着我小孩呢!"

    我的肩膀垮下来,好像耗尽所有气力。

    各种冷漠的目光齐齐落向我,我的手脚渐渐冰凉,麻木。

    我看到他黑瞳紧敛,眉目漆漆,又冷郁了几分。

    "王氏戴罪之人,岂可奉宗庙,育皇嗣!”

    我还没盖上印呢,他们已不叫她皇后。

    我好像掉进一个黑黑的窟窿,呼吸愈来愈紧。我的唇,张了又张。

    我将众臣打量,打量,再打量。

    "让我,看看她,他们吧。"

    我褪下沉重的冕服,换上玄朱二色的常服。衣上,印金银火焰朱雀纹,暗绣云龙,铺洒着金粉。

    铜镜里,玉肌胜雪,绝艳灼灼。我神思恍惚,尤为天真,娇媚。

    我指尖抚上镜中如画的眉眼。冰冰,凉凉。

    北寺狱。牢门打开,又关上。

    我一一看过他们。外舅,卢沛,三弟。

    随行的侍卫还想跟我一起,我喝令他们退开。

    废庶人殷氏【先帝废后】的事不能再发生,这次我必须问完,把话听完。

    常询带着守卫,悄默地退了出去。

    我用皇后的命,孩子的命,换了这短短的自由。

    外舅困在栅栏里,垂头丧气,魁伟的身躯像被抽去了脊骨,沮丧,颓败不堪。

    他的尊严,也像摔在了泥里,整个碎掉。

    看他那样子,我感到很痛快。不是说多么开心,但比起刚才,舒畅许多。

    "你杀了你女儿,杀了三弟妇。″我学别人的样子,一字一顿,数落他的罪恶。

    他纹丝不动,闭口不应。我懂的,不回答就是回答。

    "你害死女儿了,也要害死外孙。"我说得不清,我想,他听得明白。

    他身躯震一震,霍然抬头。

    我的第二个孩子,又要没了。

    "我都当皇帝了,为什么选三弟?"

    他不动,不语。

    我不死心,又追问一遍。“我是皇帝,你女儿是皇后,为什么选三弟?″

    我是皇帝,他是外舅。三弟做了皇帝,他还是外舅呀!

    都是外舅,他为什么选三弟?怒火堵塞胸口,绵延不绝,烧成一片。

    我看见他的嘴唇张开又合上,但他说什么,我已不去听了。

    “因为我是个傻子?傻子,不是更好用吗?”我吃吃笑起来。

    因为傻,侍卫才欺负我,宫女才欺负我,父皇才欺负我。

    聪明的孩子会夺位,可是傻子不会。傻子做了皇帝,也是听话的傻子。

    “你可以等的,你是我外舅,等我死了,你是皇帝外祖!不好吗?"

    等不了,叫皇后偷偷把我毒死,不也好吗?

    "你好傻呀,比我还傻!三弟当了皇帝,会听你的?"我吼他,大声嘲笑他,“他才不听呢!我放了他,他也沒听!”

    他满面阴郁,两手紧拄地面。

    "好傻呀,好傻呀!"我笑出了眼泪,迷蒙了双眼。

    我笑了又笑,笑声撕扯着心弦,心间,涌出绵绵密密的疼,痛到麻木。"那么喜欢三弟,就带全家,和他死吧!"

    卢沛和外舅不同,他是被铁链锁起来的,但他不像外舅那么颓废狼狈,眼神依旧犀利。

    囚室光线略显昏暗,又隔着层围栏,但我想,他是看得清的。

    "是陛下?陛下来看——逆臣了吗?"他眼睑微抬,盯向数尺之遥的我,嘴角划过一丝自嘲。

    我略略张开手臂,在他眼前转了转。"我的新衣,好看吗?”

    他眼神晃了晃,发出干哑哑的一笑。“好看……不过,还是陛下作太子时,最美。″

    我眉尖轻蹙。他说的是实话,我也不大喜欢现在的衣服。帝王服大气显耀,但我觉得沉闷,我还是喜欢艳色一点的。

    见我不满地皱眉,他扯了下唇角,一道诡秘的弧度,轻佻中透着贪婪。

    "是臣说得过了——陛下那日坐殿【帝王登位】,身穿十二章纹,真是人间绝色!"他一面说笑,一面舔了舔嘴唇,我顿时有了些许不适。

    他倾了倾身,铁链哗哗直响,双眼赤亮,唇角弧度加深。

    “那日后,就在这里,我想了陛下无数次——一次次,把陛下压在身/底,听陛下尖叫哭泣……"

    "你说不干净的话了,我不想听。"我摆出一副冰冷面孔。

    他收起笑,双眼半明半晦,好像退回成牢房的一部分,散发着同样阴冷的气息。“那陛下找臣,想听什么?"

    “你全家,都要死了,要被杀了。"

    他没骗我,我好心告诉他。

    他扬起下颌,是一直以来的骄矜。“成者为首,败者为下,不足挂齿!″

    我不是很明白,但从他态度上猜,他在说,全家死了,都是小事吧!

    那,再说件好事吧,好一点的事。

    "赵昭仪没死,她不会死,只是——换个地方住。″

    他冷笑一下,眼睛一错不错盯视我。“陛下觉得,她能活多久?″

    "不知道。"我坦承。人又不是滴漏,是长是短,怎么看呢?

    他干干地笑了两声,轻而带讽。

    我静声等了一晌,盯着他,问语突兀又认真。“你真想,要我吗?为什么,要来杀我?"

    他凝盯着我,稍默。

    “和王骁联手,"他眼神一冷,手上加了力,铁链好一阵乱响,"要对付的,是窦钧繇!"他神情变幻,冷漠凉薄化为一抹狠辣,眼角也染上深深戾色,"先杀了他,再杀了王骁,诚废王——”他双目锁定我,冷锐又疯狂,“陛下依旧是陛下!"

    一字字冷硬迸出,甚至听得到齿间咬合声。我感到怕,感到寒,微微退了退。

    “怎么会那么好?"我摇头,"你没那么好。"

    他神色松了松,减轻了眸中厉色,悠悠来了一句,带着丝冷笑,透露两分揶揄。

    “只是想和陛下做些,窦将军做过的事!"

    我身上一寒,退得更远。

    他昂头,纵声大笑。“陛下怕了?这就怕了?窦钧繇想的,做的,不跟臣一样?"

    "有点,我不舒服,"我点头,再摇头,“我不喜欢。”

    他冷笑连连。“真该让窦钧繇听听——臣以为,他会跟来呢!"

    "我没让他来。"

    “他这么听话?"卢沛半信半疑,嘴角勾着冷弧,眼里漏出一道诡谲。

    “窦大将军有些事,该让陛下知道——就当臣,在人背后说坏话吧!"

    我稍觉不安,直觉让我捂上耳朵,但心里又想,只听一听,不是坏事。

    “磊落皎然,赏罚得当的窦大将军,在作中郎将时,收了个男优【男艺人】,当作玩/童【娈/童】……”

    “男优?玩/童?是什么?"我一愕。

    他别有深意地笑笑。"就是,让人快/活的美丽少年。”

    "哦!"我好像懂了。和宫中女子用处一样,只不过是男子,是少年。

    卢沛盯着我的表情,语气神色夹带着讥诮。“那少年,比陛下小不到两岁,容貌与陛下——有三分相似!"

    “相似?”

    “只有三分相像,就足够美了!”他咂了咂嘴,像在回味,唇边笑意更深,更冷,“过去三年,他都代替陛下,睡在窦钧繇身边!”

    我的表情僵住,一股气闷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三年,好像有情,又无情……”他声音微沉,瞳中锐意凸现,"先帝病重后,窦将军长住宫中,就杀了那玩/童!”

    他觑向我,阴笑一声。"那时,他已爬上太子——陛下龙床,对吗?"

    我骤然,难以呼吸。

    "他再用不着玩/童,就杀了他……"说到此处,他声音一顿,目光像条毒蛇,拖着身体,一寸一寸爬过我的面颊,一步一步,潜入我心底。

    "现在呢?陛下还觉得,窦钧繇——让人舒服吗?"

    他的目光对准我,笑得阴森又放肆。

    (待续)

    (2024年10月17日11:49独发晋#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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