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篇《寒蝉鸣秋梧桐雨》(八十六)
我离她越来越近，但又比我想象的远。我的前后左右都有人，没法再近她一步。
屋舍门前也守着卫士。她就立在门内，一身素服，不着钗环，静静等待我的问询。
素淡得一如莲叶上的清露，在风中变浅，消散。
我一直从最近的地方看她，与她亲近，可是，我有好好看过她吗？
她屈身行礼，微昂目光。眸光平稳清冷，从骨子里生出的骄傲，与她的美丽融为一体，成为一种绝尘的高贵，惊艳。
面对她的目光，我兀自胆怯起来。对这样的女子，我不敢想，害怕问。
"皇后！"我呜咽，身在颤，眼帘挂上晶莹。
“别哭了，"她淡淡出声，“陛下是天子，是皇帝，怎么还这么爱哭？"
我呆怔一下，眼泪忍了又忍。“皇后……"
“陛下，妾是罪妇，不是皇后。"
“可你是我妻！……昏书！外舅要把你给三弟，阿霁知道吗？"
不知道，就不是罪。
耳边一片幽谧，无话。
"那个药？杀我的药，阿霁……不知道吧？"
她不答，一睑默默。
"不是阿霁的，对吗？"我的声音飘浮，颤颤怯怯。
沉默，一再沉默。
"那药，阿霁没拿，没用，没想害我！对不？对吗？"
我不敢相信，不忍相信。
未说出的话凝滞在唇边。没有做，就不是错。
她微泛苦笑，眼里浮出一抹决绝。"是！我没做，那毒也不是我的！但我——确实，想你死的。"
再不呼陛下，再不称妾身，她眼里，浸满将死之人的冷酷，与绝情。
“夫君，我只当你是君，不是夫！不为情，只为尽好本分，把丈夫，儿子抓在手里！"
"想你死，但不是现在！我不像父亲，目光短浅，我不争一时！
“我得，先生下皇长子！然后，母仪天下！
“再一步，就是成为太后，临朝听政！”
她盯凝着我，话语肆无忌惮，眼神不屈不挠。
都要死的人了，不用再对我礼貌客气。
"只要再等一等，再慢一些，再慢一步——”她声音低缓，遗憾无比。
"阿霁……盼着生下皇子，盼着我死？″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的眼睛。
她倾吐野心的那一刻，眼睛格外明亮，逼人。
蝉会变色，人会变色。没人，不想我死的。
“不然呢？我为什么非得忍着委屈，嫁给一个傻子？"
"所、所以你骗我！你一点，不喜欢我！"我颤着唇，心间抽痛。
"不要哭了！"她语声冰冷，像冰块断裂的脆响，"我为什么——要喜欢一个傻子？
“我帮助你，容忍你，辅佐你，就是为了那一天！让父亲看到，让所有人看到！就算嫁不了诚王，我也能做皇后，做太后！”
脱下面具，人人都恐怖，陌生。
"所以，所以……”
"原定嫁你的是小妹！可她不想嫁一个傻子，就求着父亲，父亲又去求了先帝！她以为先帝看重诚王，诚王能作皇帝！父亲就一心支持诚王……我要他们知道，让那些抛弃我的人，视我为弃子的人看到——”她一字一句，残忍又坚决，“诚王永远当不了皇帝！而一个傻子，有了我的帮助，也能做好太子，当上君王！坐稳皇位！"
我望着她，愣愣愕愕，刹时间，看到了殷废后，阿母，诚废王……
他们都是那样不甘，那样愤慨，那样委屈。
一字一字，利如铁钩，剜到我心底，用力拔出，带着血肉。
“可是父亲太过愚蠢，毁了这一切！他毁了我姻缘，毁了我，毁了我谋划的一切！"
傻子，傻子，傻子……
她苦笑不止。看似细密的蛛网，风一吹就破了。
我两眼呆呆，空空如洞。
她笑罢，冷眼睨着我，声音好像无垠冰原吹来的风。"听我这么说，陛下觉得——好过了么？″
我呆视着她，那些词句飘在耳际，在脑中鸣响，久久不能回神。
她的嘴角轻蔑上扬。
"陛下来看我，不就是心怀有愧，想说说心里话，求个心安么？”
"不是！我是想皇后！想看皇后！″
“是吗？"清冷冷一语入耳，她递来冷冰冰一眼，“那见了面，听我说了真心话，陛下是不是——好受多了？"
我如被寒冬冰水浇了一身，心狠狠沉坠下去。
心痛彻骨，冻到麻痹。
"我知道——皇后生我气，皇后是在气我！皇后说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话到嘴边，字字句句，四分五裂。
她语调苍凉又嘲讽。"不，都是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从未变过。"
咽下漫溢而出的苦楚，我咯咯笑了出来。
痛到极致，伤到极致，不会哭，只会笑。
"原来——皇后想嫁三弟！好呀，真好！"我笑颊粲然，笑了又笑，越笑越热烈，"等你死了，就把你们埋到一块！"
我重坐上马车，不带一丝一亳表情。胸口像破了个洞，寂寞在里面嘶嘶作响，无处可去，溢满五脏六腑。
我没有，皇后了。
掀帘，视线倦倦一扫，又懒懒收回。随行一个女侍，侧影落在我余光里。
我的嘴角，不知不觉上挑。
“叫她上来。"我探头望一望，又指下另一名宫人，“也叫她。"
马车慢摇轻晃，车内靡靡，绵绵。
我又回到那座精美的殿宇，做回那个靡丽的人偶。
燃香如丝雾，细腻的清香，与鼻息温柔交/融。
我趴在几旁，翻弄几个精致小物件。
“陛下……″常询朝我窥探几眼，几番欲言，又止，“真要把诚废王和皇后——王氏合葬？″
我把玩着一只银金银铜兔镇【席镇】，头抬也不抬。"不好吗？我觉得挺好。”
铜兔圆鼓鼓，额上纹饰用金银填充，色彩绚丽，憨态可掬，可爱。
常询语气谨慎起来，陪着笑脸。"小人没说不好……是好事！大好事！″
“我还要给他们建个大大的墓！把三弟！皇……王氏女！三弟妇一起埋了！"我一面笑，一面说，除了笑，没有别的情绪，"对，还有董美人！不能没她！埋了也得挖出来，一块埋进去！"
我笑声悠扬，清凉。
那女子要死了，还来气我！气人谁不会？我这个傻子，可气人呢！
笑声一声一声，细细长长，像透冷透亮的雨丝，从嘴边蔓延。
窗外的天，不觉间黑了。
烛光如水波，缓绶扩散。
我亳无情绪，闷声不响，一个人躺进锦帐。
过不多久，身上一暖，他的唇掠过我的耳廓。
“阿硕，不要怪我……我所做的，都是为了你……懂吗？我只为你好，你会明白——”
身/躯贴上来，气息暖暖将我包围。
指尖微微一蜷，我张一下口，声音如云雀抖落的一片殘羽，轻轻荡荡。"你抱了我，回去抱她？"
他的手臂一顿，嗓音暗哑两分。"别说这话，阿硕。"声音稍凝，透出分凉薄，“我从未碰她。”
我的头脑一滞，思绪慢了半拍。一时间，殿内光影飘浮，格外寂冷。
"但她还在，你还有妻……”我梦呓一般，在他耳畔呢喃，如顺着叶面缓缓而落的一滴雨，迤逦出盈盈一道，幽凉。
烛光，明明灭灭。
暗暗咬牙，我兀地坐起，目光直逼他墨沉沉的眸子。"我没有皇后了！你也——不能有她！”
(待续)
(2024年10月22日21:44独发晋#江网)
屋舍门前也守着卫士。她就立在门内，一身素服，不着钗环，静静等待我的问询。
素淡得一如莲叶上的清露，在风中变浅，消散。
我一直从最近的地方看她，与她亲近，可是，我有好好看过她吗？
她屈身行礼，微昂目光。眸光平稳清冷，从骨子里生出的骄傲，与她的美丽融为一体，成为一种绝尘的高贵，惊艳。
面对她的目光，我兀自胆怯起来。对这样的女子，我不敢想，害怕问。
"皇后！"我呜咽，身在颤，眼帘挂上晶莹。
“别哭了，"她淡淡出声，“陛下是天子，是皇帝，怎么还这么爱哭？"
我呆怔一下，眼泪忍了又忍。“皇后……"
“陛下，妾是罪妇，不是皇后。"
“可你是我妻！……昏书！外舅要把你给三弟，阿霁知道吗？"
不知道，就不是罪。
耳边一片幽谧，无话。
"那个药？杀我的药，阿霁……不知道吧？"
她不答，一睑默默。
"不是阿霁的，对吗？"我的声音飘浮，颤颤怯怯。
沉默，一再沉默。
"那药，阿霁没拿，没用，没想害我！对不？对吗？"
我不敢相信，不忍相信。
未说出的话凝滞在唇边。没有做，就不是错。
她微泛苦笑，眼里浮出一抹决绝。"是！我没做，那毒也不是我的！但我——确实，想你死的。"
再不呼陛下，再不称妾身，她眼里，浸满将死之人的冷酷，与绝情。
“夫君，我只当你是君，不是夫！不为情，只为尽好本分，把丈夫，儿子抓在手里！"
"想你死，但不是现在！我不像父亲，目光短浅，我不争一时！
“我得，先生下皇长子！然后，母仪天下！
“再一步，就是成为太后，临朝听政！”
她盯凝着我，话语肆无忌惮，眼神不屈不挠。
都要死的人了，不用再对我礼貌客气。
"只要再等一等，再慢一些，再慢一步——”她声音低缓，遗憾无比。
"阿霁……盼着生下皇子，盼着我死？″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的眼睛。
她倾吐野心的那一刻，眼睛格外明亮，逼人。
蝉会变色，人会变色。没人，不想我死的。
“不然呢？我为什么非得忍着委屈，嫁给一个傻子？"
"所、所以你骗我！你一点，不喜欢我！"我颤着唇，心间抽痛。
"不要哭了！"她语声冰冷，像冰块断裂的脆响，"我为什么——要喜欢一个傻子？
“我帮助你，容忍你，辅佐你，就是为了那一天！让父亲看到，让所有人看到！就算嫁不了诚王，我也能做皇后，做太后！”
脱下面具，人人都恐怖，陌生。
"所以，所以……”
"原定嫁你的是小妹！可她不想嫁一个傻子，就求着父亲，父亲又去求了先帝！她以为先帝看重诚王，诚王能作皇帝！父亲就一心支持诚王……我要他们知道，让那些抛弃我的人，视我为弃子的人看到——”她一字一句，残忍又坚决，“诚王永远当不了皇帝！而一个傻子，有了我的帮助，也能做好太子，当上君王！坐稳皇位！"
我望着她，愣愣愕愕，刹时间，看到了殷废后，阿母，诚废王……
他们都是那样不甘，那样愤慨，那样委屈。
一字一字，利如铁钩，剜到我心底，用力拔出，带着血肉。
“可是父亲太过愚蠢，毁了这一切！他毁了我姻缘，毁了我，毁了我谋划的一切！"
傻子，傻子，傻子……
她苦笑不止。看似细密的蛛网，风一吹就破了。
我两眼呆呆，空空如洞。
她笑罢，冷眼睨着我，声音好像无垠冰原吹来的风。"听我这么说，陛下觉得——好过了么？″
我呆视着她，那些词句飘在耳际，在脑中鸣响，久久不能回神。
她的嘴角轻蔑上扬。
"陛下来看我，不就是心怀有愧，想说说心里话，求个心安么？”
"不是！我是想皇后！想看皇后！″
“是吗？"清冷冷一语入耳，她递来冷冰冰一眼，“那见了面，听我说了真心话，陛下是不是——好受多了？"
我如被寒冬冰水浇了一身，心狠狠沉坠下去。
心痛彻骨，冻到麻痹。
"我知道——皇后生我气，皇后是在气我！皇后说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话到嘴边，字字句句，四分五裂。
她语调苍凉又嘲讽。"不，都是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从未变过。"
咽下漫溢而出的苦楚，我咯咯笑了出来。
痛到极致，伤到极致，不会哭，只会笑。
"原来——皇后想嫁三弟！好呀，真好！"我笑颊粲然，笑了又笑，越笑越热烈，"等你死了，就把你们埋到一块！"
我重坐上马车，不带一丝一亳表情。胸口像破了个洞，寂寞在里面嘶嘶作响，无处可去，溢满五脏六腑。
我没有，皇后了。
掀帘，视线倦倦一扫，又懒懒收回。随行一个女侍，侧影落在我余光里。
我的嘴角，不知不觉上挑。
“叫她上来。"我探头望一望，又指下另一名宫人，“也叫她。"
马车慢摇轻晃，车内靡靡，绵绵。
我又回到那座精美的殿宇，做回那个靡丽的人偶。
燃香如丝雾，细腻的清香，与鼻息温柔交/融。
我趴在几旁，翻弄几个精致小物件。
“陛下……″常询朝我窥探几眼，几番欲言，又止，“真要把诚废王和皇后——王氏合葬？″
我把玩着一只银金银铜兔镇【席镇】，头抬也不抬。"不好吗？我觉得挺好。”
铜兔圆鼓鼓，额上纹饰用金银填充，色彩绚丽，憨态可掬，可爱。
常询语气谨慎起来，陪着笑脸。"小人没说不好……是好事！大好事！″
“我还要给他们建个大大的墓！把三弟！皇……王氏女！三弟妇一起埋了！"我一面笑，一面说，除了笑，没有别的情绪，"对，还有董美人！不能没她！埋了也得挖出来，一块埋进去！"
我笑声悠扬，清凉。
那女子要死了，还来气我！气人谁不会？我这个傻子，可气人呢！
笑声一声一声，细细长长，像透冷透亮的雨丝，从嘴边蔓延。
窗外的天，不觉间黑了。
烛光如水波，缓绶扩散。
我亳无情绪，闷声不响，一个人躺进锦帐。
过不多久，身上一暖，他的唇掠过我的耳廓。
“阿硕，不要怪我……我所做的，都是为了你……懂吗？我只为你好，你会明白——”
身/躯贴上来，气息暖暖将我包围。
指尖微微一蜷，我张一下口，声音如云雀抖落的一片殘羽，轻轻荡荡。"你抱了我，回去抱她？"
他的手臂一顿，嗓音暗哑两分。"别说这话，阿硕。"声音稍凝，透出分凉薄，“我从未碰她。”
我的头脑一滞，思绪慢了半拍。一时间，殿内光影飘浮，格外寂冷。
"但她还在，你还有妻……”我梦呓一般，在他耳畔呢喃，如顺着叶面缓缓而落的一滴雨，迤逦出盈盈一道，幽凉。
烛光，明明灭灭。
暗暗咬牙，我兀地坐起，目光直逼他墨沉沉的眸子。"我没有皇后了！你也——不能有她！”
(待续)
(2024年10月22日21:44独发晋#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