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萧氏王朝建立以来,每年围猎与骑行出游的活动不断,马术更是一个家族是否煊赫的象征之一。时下贵族之间攀比名马与骑具,骑装更是华贵奢靡。

    但骑装用处所限,即使再华丽,为了方便贵女骑行,骑装都是干练利落的剪裁,不比霓裳长裙柔软轻盈。

    萧蕴龄知道沈策不喜这身装扮的原因。

    蚕丝编成红绳,坠着颤巍巍的螭虎玉佩,镂空纹路上,白玉质地温润如脂,一时分不清是玉质更白皙还是承载它的肌肤更细腻,从底部蔓延而上的裂纹斑驳细碎,令二者得以区分。

    这枚玉佩曾经摔落在地,萧蕴龄呼吸渐缓,担忧它在起伏的波动中四分五裂。

    沈策伸手拿起他的玉佩,他抚摸着上边的纹路,手中是温腻的触感。

    编绳长度局限,她只能上身倾斜向他靠近。他听见萧蕴龄抖颤着声音问:“好看吗?”

    把玩片刻后,他松开手指,玉佩少了手臂的阻拦,顺着绳子的牵引回到原来位置。

    他盯着那抹被它压出来的红痕,避开她的问题直接问道:“戴多久了?”

    “它一直在我身上。”她仍然攀在他身上,耳语道。

    萧蕴龄看见他喉结动了一瞬,她抬手去触碰它,白脂玉佩随着她的动作往左边滑去,那抹红色蚕丝几乎在她身上融化,他轻轻将它从另一种绯色中分离。

    日暮西下,暖黄的光被隔绝在华盖马车之外,马车已经远离郊外,平阔的街道不似刚才颠簸,山林鸟鸣被人声喧哗代替。

    萧蕴龄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她额间沁出细密的汗,每次紧张地退缩都换来身前男子的轻笑,他衰败许久的心脏生出了些好奇心,在她身上逐一探究。

    她原以为她的行为已经胆大非常,此时也被沈策的恶趣味弄得精神紧紧绷着。萧蕴龄转头咬着他的肩膀,在唇齿间轻轻啃咬,抑制那些抖动的声音。

    “你身上有药味。”她凑近了,才闻到了方才不曾发觉的苦涩感,她泄出几丝哭声,问道:“你受伤了吗?”

    “小伤。”

    他说着,又来碰她,萧蕴龄挣了挣,抗拒地反对:“好冰。”

    她踩在他黑色的皂靴上,被捞着折起。

    “它是暖玉。”

    马车慢悠悠地停在翰林院学士住所的长街外,萧蕴龄理着衣带,视线在案几上断开的编绳停滞了片刻,她挪开视线,不愿意再深究它湿润后更加浓烈的颜色。

    螭虎玉佩被沈策握在手中,萧蕴龄平素喜洁,察觉沈策想要把它放回她怀中,她拒绝地往后退开。

    但又被强硬地拉回来,她浑身软绵无力,透着餍足的慵懒与困倦,暖玉隔着一层布料与她相贴,待她站在杌凳上时,听见身后的一声:“好看。”

    鳞次栉比的一座座宅院传出黄昏的热闹,这里不比盘踞许久的世家大族,小门小院的烟火气息浓烈。

    萧蕴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阖上的大门缝隙中。

    沈策将案上的红绳放置于木盒中,动作牵扯背上伤口。

    不久前她担忧的泪珠滑落在他脖子上,令他悸动,但很快在其他事情的冲撞下,她的眼泪染上其他意味。

    在永州时她也曾关怀他的伤势,仅在一两次的言语中。

    天际另一边未完全沉下的太阳光线黯淡,聚集在它周围的厚重云彩将夕阳层层遮掩,在它未来得及落下时,便淹没在云海中。

    京城的夏季,雷雨才是常态。

    沈策抬手敲了敲车壁,沉闷的声音传到外边,护卫将车门打开,恭敬地等候他的吩咐。

    “找个人跟着她。”沈策将目光从盒子中收回,语气恢复往常的冷静。

    这种话从来只发生在主子派人监视他人的场景,护卫心中不确定,他试探地问道:“是让人保护郡主吗?”

    漫长的沉默中,护卫没有得到回应,因此他知道了是另一种意思。

    -

    湖心亭的夜晚静谧。

    “今日我回来得匆忙,未曾正式与惠柔郡主告别,不知道她是否觉得我怠慢。”许霜音坐在亭子中,夜色中飘浮着酒香,她喝下一口,又觉得过于苦涩。

    许谨阳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他不自在地笑道:“不会的,我有和她解释,郡主会理解的。”

    “她很好相处。”许霜音回忆白日与萧蕴龄交谈的情景,“如果你能和她在一起,母亲也会喜欢她的。”

    她又忍着苦味将杯盏中的酒液喝下,喉间被火燎过似的疼痛,“他为什么喜欢这种酒?”

    这种酒不够精细,酿造粗糙,京中贵族只有沈策常喝。

    许谨阳知道姐姐又在忧伤与沈世子的事情。

    “姐姐,你不适合就不要逼自己了。”他将酒壶从她手中抢走,劝说道:“世界上还有果酒,有甜酒,除了酒,还有牛乳、蜜水,不管哪样都比这种烈酒好喝许多,你总能寻找到适合自己的,何必让自己遭受这种苦楚。”

    许霜音沉默地听着弟弟的劝告,晚风吹拂她的衣袂,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

    下雨了。

    雨声嘀嗒嘀嗒地落在湖心亭上,在飞檐翘角垂落成串。

    又是这样的雨天。

    她和他相遇的天气。

    母亲牵着她到武安侯府,在那里她见到了练剑的少年,明亮耀眼,像姑姑宫殿中的夜明珠。

    那颗夜明珠是帝王对妃嫔恩宠的象征,被虔诚地供在高台。她踮脚试图触碰,但大人阻止了她。

    在武安侯府,她又遇到了另一颗,还未被占有的夜明珠。

    几年之间,她眼睁睁看着他光芒黯淡,之后又不顾一切燃烧着再次发出夺目光芒。他有着与她循规蹈矩不同的轨迹,而她只能旁观。

    她从未靠近过他,如同那颗随姑姑葬入陵墓的夜明珠,她从来不知道它是烫的还是冷的。

    “我还是想试试,这么多年,我一直等待他看到我。”许霜音朝弟弟伸出手,雨水溅落在她的指尖,“你会帮助我吗?”

    青白酒壶被放回她的手心,许谨阳看着她眉头紧锁地吞下烈酒,叹息道:“当然会,我可是你弟弟。”

    挂在凉亭八角的灯笼在狂风中摇摆闪烁,恍若焰火绽放后的微光,映着千光楼上少女仓皇无助的娇颜,那时她将他视作英雄。

    -

    乌云压着天空,雷声在古老的宫殿上轰鸣,雨水磅礴,自穹顶倾泻。

    太后提笔划过纸上的抄写的佛经,浓重的一笔将工整的字迹覆盖,她的心已经多日不平静,萧华赶尽杀绝,令她在朝中势力大减。

    鎏金香炉被墨砚砸倒在地,檀香灰烬与墨水在金砖上流淌,没有燃尽的香浮动飘渺烟雾。

    宫女尽力缩小存在感,无声地收拾一地狼藉。

    皇帝被拘在太后宫殿中,他坐在角落的书案前,堆叠的书卷挡住他的身影,他不被太后的动静影响,只专注地研磨手中的墨条。

    “武安侯怎么说?”太后紧紧盯着从宫外回来的内侍,神情期盼。

    内侍双膝跪在地上,匍匐着身子重复武安侯的话语:“他无能为力。”

    太后目光一滞,而后零落的宣纸被砸到他身上,内侍维持着姿势不敢动弹,未干的墨汁渗过他的头发落在头皮,令他愈发战栗。

    殿内吵闹的声音消失不见,只有头顶的轰隆还在继续,皇帝对母后所做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他沉迷在填满墨砚的乐趣中,直到眼前遮下一片阴影。

    “好得很!好得很!”

    太后终于发现了他不曾打开的书卷,萧期满手墨汁地抬头,年幼的面庞上哪有帝王之相。

    “萧华都要将我们母子从龙椅上推下,你还不知上进!”她几乎喘不上气,宫女连忙上前扶着她坐下,又喂下太医院研制的药丸。

    太后缓了许久,她靠坐在椅背上,浓厚的疲倦充斥全身,手指撑着头无奈道:“母后请求你,请求陛下将心思放在朝廷上。”

    小皇帝自知理亏,喃喃细语说道:“母后,你斗不过她的,我们这是垂死挣扎罢了。”

    声音衰微毫无帝王气势,如病猫软弱响在耳边,太后只觉刚被压下的怒火又腾腾燃烧。

    她不再理会儿子,太后问着还跪在地上的内侍,“刺杀一事,武安侯是否有查出什么?”

    她对萧华欲除之而后快,但不至于蠢到在她的生辰宴动手,只是没想到有其他蠢货,硬生生将清查的借口递到萧华手上。

    “侯爷猜测与定王有关。”内侍轻声答道。

    覃州的定王?

    “那个流落在外的皇子,最后是去了覃州吧?定王收留了他。”太后捻动佛珠,若有所思:“萧华至今都没有明示如何对待这个孩子,恐怕她也有所顾虑。”

    烛台灯火发出噼啪爆裂的细响,被殿外的雷声盖过,一旁的宫女松了口气,她一时疏忽,竟用错了蜡烛,借着太后思索的时间,她慌忙将品质稍次的蜡烛替换。

    太后想起几日前为萧华斟酒的那位女子,“他从前住在誉王府上,那名永州来的郡主曾是他的妹妹。”

    目光落在地上零落的纸张,上边是为了心静而抄就的佛家经典。

    “哀家是该找几个贵女,陪着去庙里祈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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