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绵延了一夜,次日碧空如洗,万里如云。

    长公主的赏赐被抬进萧蕴龄的房中,此外还赐予她食邑千户。萧蕴龄接过宦官手中的单子,心中有了踏实之感,她这个郡主,总算不只是空有名头了。

    “难怪人人都想为殿下斟酒。”萧蕴龄看着单上的赏赐,每一件都是难得的宝物。

    萧蕴文既为她高兴,又感到担忧:“那些为长公主宴会准备良久的人,恐怕会嫉妒你得到的殊荣,最近你出门在外当心一些。”

    她说着,目光轻飘飘地滑过少女脖颈上被脂粉覆盖的痕迹,“最好不要出门了。”

    萧蕴龄知道姐姐指的是什么,她抱着书卷,摇摇头:“我和人家约好了,要去请教他学问。”

    她穿着一身鹅黄色襦裙,发髻上是同色流苏,耳垂上的水晶耳珰随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这样乖巧娇柔的装扮,萧蕴文一看便知道她要去见谁。

    “你姐夫的学识足够教你了,何必去麻烦外人。”

    萧蕴龄知道她对沈策印象不好,她心目中的妹妹温柔懂事,总为他人着想,这样的性格容易被强势之人控制,沈策恰巧是性格不容反抗之人,而且他家中情况复杂,萧蕴文不放心妹妹应对这些难题。

    见她提到杨襄,萧蕴龄想起一事,问道:“姐姐,如果姐夫受伤了,你会作何反应?”

    “你二姐夫一介文官,如果他受伤了,我肯定担心他官当到头了。”萧蕴文说笑着,见萧蕴龄一脸认真地思索她的话,遂正色道:“前几日他早出晚归,你见过我的模样,如果他受伤了,我的反应会是那时的十倍百倍。”

    她嫁给杨襄,除了对现实的考量,也少不了他们互相爱慕的原因。

    萧蕴文见惯了府中王妃与姨娘因为各方利益而不得不妥协的例子,她无法忍受在无爱的婚约中渡过漫长一生,因此她在父亲将自己当作联姻工具前,出格地怀上孩子。她宁愿为自己赌一次,也不要嫁给一个只看到她身份的陌生人。

    萧蕴龄将手中的书籍仔细放在书箧中,顿时发觉自己昨日的做法不像一位爱慕沈策的女郎。

    即使她沉沦于欢乐中,也应该克制着表示对他的担忧,她的反应太平淡了。

    -

    吴百山将人迎进山居,他端上茶水点心,“主子快要回来了,郡主再稍等片刻。”

    萧蕴龄应了一声,“昨日的点心多谢吴管家,我很喜欢。”

    “这些是我应该做的。”

    他很快便离开了,萧蕴龄独自端坐在书案前,她注视他离开的背影,对他与宫中长公主的渊源感到好奇。

    吴百山是长公主赐给沈策的,其他人认为这位宦官是行监视之职,但萧蕴龄所见的,吴百山只是遵从长公主命令中所说,尽职照顾沈策起居。

    他虽然是宦官,但一身的气度不像是出身寒微。宫中奴仆,除了贫寒人家的孩子,便是受家族牵连的罪奴。

    长公主最爱牡丹,而她不止一次看见吴百山编织牡丹花环……

    沈策进门便是看见萧蕴龄蹙眉思索,面前是摊开的策论。

    他的书房中只有一张书案,吴百山在旁边添了椅子,萧蕴龄端正地坐于案前,规矩地不去触碰桌上的其他文书。

    看到她的装扮,他眸光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比起上次她出现在书房中,此时她的模样无疑更符合他的喜好。

    “你不用议政献策,何须学习这些。”他拿起萧蕴龄面前的策论,上边洋洋洒洒地谈论养兵用兵之法,她不曾接触过军队,这些对她来说过于晦涩了。

    “长公主让我多看些书。”萧蕴龄抬头可怜地看着他,求助道:“可是我看不懂,你能帮帮我吗?”

    他抽下架子上的另一本书籍给她,“不懂问我。”

    沈策坐在桌案的另一边,他刚从宫中回来,有着其他事情。

    萧蕴龄想起今日到来的另一个目的,她起身绕到他身边,凑近了去闻他身上的味道,果然还有谈谈的药味藏在衣袖间。

    “你身上还有药的味道,我想看看你的伤口。”她声音担忧,尽职地扮演合格的爱人。

    沈策按住萧蕴龄要拆他蹀躞带的手掌,他直视少女忧愁的美目,语气疑惑:“昨日不见你如此忧心,过了一夜反而要哭了。”

    “昨日你虽说是小伤,可我回去后思来想去,总归是放心不下,梦中都是你受伤的场景。”萧蕴龄诉说着,仿佛仍被困在梦魇中,她试图挣扎被桎梏的手掌,动作很是焦急。

    见沈策没有松手的打算,她向他走近一步,因为不知道他身上的伤口在哪里又退缩着不敢碰他:“你不要让我担心。”

    时间好似停滞了,萧蕴龄不知道他为什么拿陌生的目光盯着她,似乎是审视,又好似动容。

    “替我换药罢。”沈策松开她的手,牵着她进入屏风之后,那里有着供人休憩的床榻。

    从菱格照入的光线经由绢布屏风的过滤,不过于强烈,又能让她清晰地看到褪下衣袍后的身体。

    萧蕴龄蓦地有些拘谨。

    褪下的白色里衣沾着星点血迹,他的后背肌肉匀称,线条流畅,但在陈旧的伤疤上,新的伤痕遍布其上,纱布被剪开后,萧蕴龄看到了还未结痂的伤口。

    她认出来那是鞭打出来的伤痕。

    “哭什么?”

    沈策指腹擦去萧蕴龄眼下的泪水,心情比昨日好了许多,嘴角噙着笑注视着她。

    萧蕴龄这才发觉自己流泪了,她眨眼逼退泪意,声音中还残留着微弱的哭腔:“谁打你的?谁能鞭打你?”

    “我父亲。”他不愿意多言,将一旁的伤药递给她。

    萧蕴龄知道他与武安侯关系不睦,但没想到武安侯会对他毫无留情。

    她有心问他为何懦弱地接受父亲加诸在他身上的伤口,但旋即想起自己远在永州的姨娘。

    萧蕴龄安静地给他又裂开的伤口上撒上伤药,她数了数,有十道。那些其余的陈旧痕迹,她看着也像是出自他父亲之手。

    他无力反抗他的父亲吗?

    萧蕴文劝导她的话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失去武安侯世子的身份,沈策还能如此风光吗?

    如果她嫁给沈策,是否仍要面对不喜欢他们的公婆,如果他们为难她,沈策愿意为了她忤逆父母吗?

    白色的绷带绕过沈策身前,她仔细地将伤口包扎好,又凑在沈策身前给绷带打结。

    微光在她浓密睫羽下投下如扇的阴影,她呼吸间的气息洒在他的脖侧。

    落于脸颊的触感令萧蕴龄疑惑地抬眸,男子冰凉的双唇眷恋温柔地压在她的唇瓣上,她跪坐在蒲团上,在鸟鸣中听到了砰砰心跳,她不知道是谁的。

    -

    再回到书案前时,萧蕴龄盯着书卷许久,才将心中那种颤抖不止的感受忽略。

    “我看到了一个故事。”

    见沈策看过来,萧蕴龄和他讲诉:“有一位国君,他得到了一位才能出众的臣子,臣子辅佐他征战四方,吞灭小国,几年之间这位国君的疆土比任何一代都要辽阔。

    “但是国君是个多疑之人,随着他的国家更加强大,臣子的才能逐渐被其他国家看到,他担心臣子会被其他国君的优渥条件诱惑,弃他而去。

    “臣子看出了国君的疑心,他向国君表示自己的忠诚,可是国君对他的猜疑没有减少,国君决心试探他。

    “他令人伪造其他国家的书信,愿出城池十座、黄金千两请他帮助,臣子不为所动。国君认为给出的条件只是身外之物,如果遭遇生命危险,臣子依旧会忠心于他吗?国君令刺客绑了臣子,以生命要挟,可臣子宁死不屈,血溅三尺。

    “国君试探出臣子的忠心,可是他也失去了辅佐他的臣子。”

    沈策听她说完,问道:“你如何看待?”

    她叹息一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萧蕴龄想她可能做不了贤明的主子,她的第一反应是令人时时刻刻监视臣子的动向,并培养其他臣子一步步替代。

    “你的想法是这个故事想要告诫世人的用意。”他随意点评了一句。

    萧蕴龄知道沈策对自己的用功学习并不上心,她讲了一个故事后,精神不再疲倦,便继续低头阅读,一边批注自己的感悟。

    萧蕴龄翻过一页,听到沈策平常语气说道:“萧敛竹要进京了。”

    她手指一顿,“他不是有罪之人吗?他试图谋反。”

    “谋反一事并无证据,他终究是皇室血脉。”沈策仍然看着面前的文书,没有发现萧蕴龄不自然的神情:“长公主今日问起我,如何发现萧敛竹的身世疑窦。”

    在几息的沉默后,他继续道:“再重新回看我在永州的经历,一切都太过顺利,这一切都得益于你的帮助。”

    萧蕴龄指甲划过纸张,在上边留下浅淡的印记,她笑道:“那时我们是交易,你帮助我,我将他的身世秘密告知于你。”

    “既然是秘密,出于何等信任,他会将秘密告诉你?”他斟酌着用词,“你这位异父异母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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