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妃回宫，第二天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的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东西，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官员，不必详细说。
却说荣国府、宁国府二府中，因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上都疲乏，各各精神上都很疲惫，又把园中一应陈设动用的东西，收拾了两三天方才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许可以偷安躲静，唯独她是不能脱身得的；二是本来性格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是扎挣着与没事的人一样。第一个贾宝玉是最没事最闲暇的。偏偏这天一大早，袭人的母亲又亲自来回见过贾母，接袭人回家去吃年茶，晚上才得回来。因此，贾宝玉只和许多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正在房里玩得没兴头，忽然看见丫头们来回禀说：“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贾宝玉听见了，就让换衣裳。才要去的时候，忽然又有贾妃赏赐出糖蒸酥酪来，贾宝玉想上次袭人喜欢吃这东西，就命令留给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话，过去看戏。
谁想到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种类的戏文。突然很快地神鬼随意出现，忽然又有妖魔完全暴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的声音声名远播巷子外。满街的人个个都称赞：“好热闹的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贾宝玉看见繁华热闹到这样不堪的田地，只是略微坐了一坐，就走开各处随意游玩。先是进里面去和尤氏和丫鬟、姬妾说笑了一回，就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于是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仅仅顾及猜枚行令，各种各样寻求欢乐，也不理论，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说在里边去了，所以也不问。至于跟随贾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道贾宝玉这一来了，必然是晚间才散，因此得空也有去会赌博的，也有往亲友家去吃年茶的，更加有或嫖诓或饮酒的，都私下散了，等待晚间再来；那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看热闹去了。
贾宝玉看见一个人没有，因此想：这里平日有个小书房，里面曾挂着一轴美人，画得最得神韵。今天这样热闹，想那里自然没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必须我得去探视安慰她一回。想着，就往书房里来。刚到窗前，听到房里面有呻吟的韵。贾宝玉倒吓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乃乍着胆子，舔破窗纸，向里面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仙姑所训斥的事。贾宝玉不由得大叫：“不得了！”一脚踹进门去，把那两个吓唬开了，抖衣服而颤抖。
茗烟看见是贾宝玉，急忙跪下请求不止。贾宝玉说：“大白天，这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还是活？”一方面看那丫头，虽然不标致，倒是还白而洁净，稍微也有打动人心的地方，害羞的感情激动，低头不说话。贾宝玉跺脚说：“还不快跑！”一句话提醒了那丫头，速度非常快，就像飞起来一样去了。贾宝玉又赶出去，喊叫说：“你别怕，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着急的茗烟在后面呼叫：“祖宗，这是明明告诉人了！”贾宝玉因而询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说：“也不过十六七岁了。”贾宝玉说：“连她的年龄是多大也不问问，别的自然更加不知道了。可以想见她白白认识你了。可怜，可怜！”又询问：“名字叫什么？”茗烟大笑说：“如果说出名字来话长，实在是罕见奇特的文字，竟然是写不出来的。根据她说，她母亲养她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得到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卍字的花纹的样式，所以她的名字叫作万儿。”贾宝玉听见了笑说：“确实也新颖奇妙，想必她将来有些福分。”说着，深思一会。
茗烟因此询问：“二爷为什么不看这样的好戏？”贾宝玉说：“看了半天，很烦闷的，出来闲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儿做什么呢？”茗烟嘻嘻笑说：“这会儿没人晓得，我悄悄的领二爷到城外到处走走去，一会儿再往这里来，他们就不知道了。”贾宝玉说：“不好，小心拐子拐了去。就是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到熟悉而又不远些的地方去。还可以就来。”茗烟说：熟悉而又不远的地方，谁家可以去？这却不容易了。”贾宝玉笑说：“按照我的办法，我们倒找你花大姐去，看她在家做什么呢。”茗烟笑说：“好，好！倒是忘了她家。”又说：如果他们知道了，说我领二爷随意乱走，要打我呢？”贾宝玉说：“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幸好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转眼已经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的哥哥花自芳。那时候袭人的母亲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好吃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连忙出去看的时候，看见是他主仆两个，吓唬的惊疑不止，连忙抱下贾宝玉来，在院子里叫嚷说：“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以，袭人听见了，再一次惊慌，说到：“这还得了！假如碰见了人，或者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碰，马轿忙乱的，如果有个意外的差错，也是玩得的！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挑拨的，回去我一定告诉嬷嬷们打你。”茗烟翘起了嘴吧说：“二爷骂着打着，叫我领了来，这会儿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吧，――不然我们还去罢了。”花自芳连忙劝：“罢了，已经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小又脏乱，爷怎么坐呢？”
袭人的母亲也早早迎了出来。袭人拉了贾宝玉进去。贾宝玉看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看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羞愧愧的。花自芳母子两个十分怕贾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连忙另摆果桌，又急忙倒好茶。袭人笑说：“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一方面说，一方面把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杌上，贾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里面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把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在贾宝玉胸怀里；然后把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给贾宝玉。那时，她母亲兄弟已经是连忙另外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看见总没有可吃的东西，因而笑说：“既然来了，没有空去的道理，不管怎样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就拈了几个松子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给贾宝玉。
贾宝玉看见袭人两只眼睛轻微红，粉光融滑，因此偷偷询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说：“未曾哭，才迷了眼睛揉的。”因此就遮掩过去了。当下贾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挂。袭人说：“你特地往这里来又换新服，她们就不问你到哪里去的？”贾宝玉笑说：“珍大爷那里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说：“坐一坐就回去吧，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贾宝玉笑说：“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悄笑说：“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一面又伸手从贾宝玉脖子上把通灵宝玉摘了下来，向她姐妹们笑说：“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希奇少有，恨不能一见，今天可尽力看了。再看什么希奇少有东西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说完了，递给她们传看了一遍，仍给贾宝玉挂好。又让她哥哥去，或者雇一乘小轿，或者雇一辆小车，送贾宝玉回去。花自芳说：“有我送去，骑马也没有妨碍了。”袭人说：“不为没有妨碍，为的是碰见人。”
花自芳连忙去雇了一顶小轿子来，大家也不好相留，只好送贾宝玉出去。袭人又抓果子给茗烟，又把一些钱给他买花炮放，教他“不可以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一直送贾宝玉到门前，看着上轿，放下轿帘。花自芳、茗烟二人牵马跟随。来到宁国府大街，茗烟让住轿，向花自芳说：“必须等我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好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听说有道理，急忙把贾宝玉抱出轿来，送上马去。贾宝玉笑说：“倒是难为你了。”于是仍然进后门来。全部不在话下。
却说贾宝玉自从出了门，他房里面这些丫鬟们都索性任意的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偏奶娘李嬷嬷拄拐杖进来请安，看看贾宝玉，看见贾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此叹息说：“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更加没个样儿了，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那贾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只知道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任凭你们遭塌，越不成规矩了。”这些丫头们明知道贾宝玉不讲究这些，二是李嬷嬷已经是年老退休免职出去的了，现在管她们不着，因此尽管玩，并不理她。那李嬷嬷还一直问“贾宝玉现在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等话。丫头们总是随便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又询问说：“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给我去？我就吃了吧。”说完，拿勺子就吃。一个丫头说：“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生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连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生气又羞愧，就说到：“我不相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要？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水，吃得长这么大，现在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道怎样，那是我手里管教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方面说，一方面赌气把酥酪吃完了。又一丫头笑说：“她们不会说话，难怪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人家去，难道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说：“你们也不必装狐媚子哄我，估计上次为茶撵走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天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负气去了。
一会儿，贾宝玉回来，让人去接袭人。只看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贾宝玉因而询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说：“她倒是赢的。谁知道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她生气的睡去了。”贾宝玉笑说：“你别和她一般见识，由着她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经来，彼此相见。袭人又询问贾宝玉什么地方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替母妹问许多同伴姐妹好。一时换衣服卸妆。贾宝玉命令取酥酪来，丫鬟们回禀说：“李奶奶吃了。”贾宝玉才要说话，袭人就连忙笑说：“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用心。前天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疼得吐了才好。她吃了倒好，放在这里倒是白遭塌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贾宝玉听到了以为这件事是真的，方才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己向灯前挑出剥开，一方面看见大家不在房里，于是笑着询问袭人说：“今天那个穿红色的是你的什么人？”袭人说：“那是我两个姨妹子。”贾宝玉听说了，称赞了两声。
袭人说：“赞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原因，想是说她哪里配穿红色的。”贾宝玉笑说：“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色的，谁还敢穿。我因为看见她的确好看的很，怎么也得她在我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说：“我一个人也是做粗活伺候人的命罢了，难道我的亲戚也是做粗活伺候人的命不行？确定还要挑选诚实好的丫鬟才到你家来。”贾宝玉听见了，急忙笑说：“你又多心了。我说到我们家来，必定是做粗活伺候人的不行？说亲戚就不可以？”袭人说：“那也般配不到。”贾宝玉就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说：“怎么不说话了？想是我才鲁莽冒犯你了，明天赌气花几两银子买她们进来就是了。”贾宝玉笑说：“你说的话，怎么叫我回答呢。我不过是称赞她好看，只配生在这内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浑浊东西倒是生在这里。”袭人说：“她虽然没有这福分，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夫姨妈的宝贝。现在十七岁，各种各样的都准备了，明年就出嫁。”
贾宝玉听到了“出嫁”二字，禁不住又嗐了两声。正好不高兴，又听见袭人叹气说：“只从我来这几年，姐妹们都不可能在一个地方。现在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贾宝玉听这话里面有隐晦的含义，不禁吃一惊，急忙丢下栗子，询问说：“怎么，你现在要回去了？”袭人说：“我今天听见我妈和哥哥商量讨论，让我再耐心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贾宝玉听见了这话，更加惊恐了，因而询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说：“这话奇怪了！我又不能相比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人都在别的地方，唯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结局？”贾宝玉说：“我不叫你去也难。”袭人说：“从来没这道理。就是朝廷宫里，也有一个惯例，或者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道理，别说你了！”
贾宝玉想一想，果然有道理。又说：“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说：“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一个最不易得到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老太太必然不放我出去的，假如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这样可能有的；其实我也不过是一个最普通的人，比我强的有而且多。当然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现在又伺候照料了你几年。现在我们家来赎，正好是该叫去的，只是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如果说为伺候照料得你好，不叫我去，坚决没有的事。那伺候照料得好是本分以内应该的，不是什么异常的功劳。我去了，照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有了我就完成得不到的。”贾宝玉听到了这些话，竟然是有去的道理，没有留下的道理，心里更加着急了，因此又说：“虽然这样说，我一心一意只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一些银子，她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说：“我妈自然不敢强。暂且慢着说和她好说，又多给银子；就简单的不好和她说，一个钱也不给，存心要坚强留下我，她也不敢不同意。但只是我们家从没干过这仗着势力倚仗社会地位高霸道的事。这不能相比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润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得不到吃亏，可以做的。现在没有原因毫无根据地留下我，对于你又没有好处，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绝对不肯行的。”贾宝玉听说了，思考了半天，于是说道：“按照你的说法，你是去定了？”袭人说：“去定了。”贾宝玉听了，自己思考说：“谁知道这样一个人，这样感情淡薄，没有情义。”于是叹气说：“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应该弄了来！到最后剩下我一个孤单的人。”说着，就赌气上床睡去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她母亲和哥哥要赎她回去，她就说到死也不回去的。又说：“当时原来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如果不叫你们卖，没有一个看着父母双亲饿死的道理。现在幸好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人一样，也不早晨打晚间骂。况且现在爹虽然没了，你们却又整理得有了家产，恢复了元气。好像果然还艰辛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使清楚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儿又赎我做什么？姑且认为我死了，再没有必要生起赎我的想法！”因此哭闹了一段时间。
她母亲和哥哥看见她这样固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二是，贾府中从没有糟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年人和少年人房里面所有侍奉父母的女孩子们，更比对待家中许多人不同，普通不富裕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因此，他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后来，忽然贾宝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样情况，他母子二人心里更明白了，更加放下了心，而且是意外的想法，彼此放心，再没有赎的念头了。
现在姑且先说袭人从小看见贾宝玉性格不同寻常，他淘气顽皮自然是出于许多小孩子之外，更有几件奇怪异常此种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缺点。最近以来仗着祖母过分宠爱，父母也不能十分严厉拘束管制，更加觉得不求进步，到处游荡，放纵自己的性情，一点约束都没有，最不喜欢从事正道。每一次想要劝时候，料想不能听，今天恰好有赎身的说法，所以先用诳骗的语言，用打听他的情况，用控制他的情绪，然后好下劝戒规谏。现在看见他默默睡去了，知道其中的情况有不忍心，怒气已经消失。自己原来不想吃栗子的，只是因为怕酥酪又发生事故，也像茜雪的茶等事情，所以假何以也栗子为理由，混过贾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让小丫头们把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托贾宝玉。
只是看见贾宝玉眼泪留下的痕迹满脸，袭人就笑说：“这有什么好伤心的？你果然留下我，我自然不出去了。”贾宝玉听见这话有隐晦的含义，就说到︰“你倒是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下你？我自己也不容易说了。”袭人笑说：“我们平日好处，再不用说。但是今天你存心留下我，不在这上头。我另外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答应了我，就是你真心留下我了，刀放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贾宝玉急忙笑说：“你说，哪几件？我都答应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答应。只有求你们一起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天变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状，还有痕迹，还有知识。─等我变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了我，我也顾不上你们了。那时候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去了。”话还没有说完，着急得袭人连忙握住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是更加说得狠了。”贾宝玉连忙说到：“再不说这话了。”袭人说：“这是第一件要改的。”贾宝玉说：“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说：“第二件，你真喜欢读书罢了，假喜欢算了，只是在老爷身边或在别人身边，你别只管批评驳斥诮谤恶意中伤、诽谤他人，只做出个喜欢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一代又一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指望你不但不喜欢读书，--已经他心里又生气又愧疚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乱话，凡是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做‘追求功名利禄的人’；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没有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的书，就另出己意，混编辑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恨的老爷不生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贾宝玉笑说：“再不说了，那原来是小时不知道恩德极深厚，随口随便说话，现在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
袭人说：“再不可以诋毁佛法道法，涂抹脂粉，整容打扮。还有更重要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色的缺点。”贾宝玉说：“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说：“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如果都答应了，就拿八人大轿抬我，也抬不出去我去了。”贾宝玉笑说：“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有八人大轿给你坐。”袭人冷笑说：“这我可不在乎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然坐了，也没什么趣味。”
二人正说着，只是看见秋纹走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刚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话，我答应睡了。”贾宝玉命令取表来看时候，果然针已经指到亥正。方才重新洗手和漱口，脱衣上床睡觉，事属当然，用不着说。
到第二天早晨，袭人起来，就感觉身体发沉,浑身发重，头晕眼睛胀，两腿两臂像火一样热。开始的时候还勉强支撑得住，后来忍受不停，只要睡着，因而不脱衣服躺在炕上。贾宝玉连忙回禀了贾母，传医察视病情，说到：“不过突然的感发冷风寒气，吃一两剂药分散分散就好了。”开方子去后，让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让她盖上被子焐汗。贾宝玉亲自去黛玉房里来探望。
那时，林黛玉自己在床上午休，丫鬟们都出去自便，满屋里非常宁静的。贾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儿。只是看林见黛玉睡在那里，连忙走上来推她说：“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把林黛玉叫醒。林黛玉看见是贾宝玉，因而说到：“你暂时出去逛逛。我前天害病了一夜，今天还没有睡过来，满身酸麻疼痛。”贾宝玉说：“酸麻疼痛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消解愁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林黛玉只是闭上眼睛，说到：“我不困，只求稍微休息一会儿。你暂时别的地方去吵闹会儿再来。”贾宝玉推她说：“我到哪去呢？看见了别人就很油腻的。”
林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说：“你既然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我们说话儿。”贾宝玉说：“我也歪着。”林黛玉说：“你就歪着。”贾宝玉说：“没有枕头，我们在一个枕头上吧。”林黛玉说：“放屁！外面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贾宝玉出去到外边，看了一看，回来笑说：“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哪个不干净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站起笑说：“确实你就是我命里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把自己枕的推给贾宝玉，又站起来把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面对面倒下。
林黛玉因为看见贾宝玉左边腮帮子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就稍微起身向前凑近前来，拿手抚摸的仔细看。又说：“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贾宝玉歪斜身子，一面躲，一面笑说：“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她们冲洗滤过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说着，就找手帕子要擦拭。林黛玉就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擦拭了，口里说到：“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一定还要带出幌子来。就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奉承拍马，献殷勤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应该大家不干净惹人生气。”
贾宝玉总没有听见这些话，只嗅到一股幽香，却是从林黛玉袖子里发出，闻的让人醉魂酥骨。贾宝玉一把就把林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看笼着什么东西。林黛玉笑说：“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贾宝玉笑说：“既然这样，这香是哪里来的？”林黛玉说：“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面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不可以知道。”贾宝玉摇头说：“不一定。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林黛玉冷笑说：“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一些奇香不行？就是得到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普通香罢了。”
贾宝玉笑说：“凡是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厉害，也不知道，从今天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把两只手呵了两口，就伸手向林黛玉膈肢窝内两肋下乱挠。林黛玉本性触痒不禁，贾宝玉两手伸来乱挠，就笑得喘不过气来，口里说：“贾宝玉！你再闹吵，我就生气了。”贾宝玉刚住了手，笑着询问说：“你还说这些不说了？”林黛玉笑说：“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说：“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
贾宝玉看见询问，暂时解不来，因此询问：“什么‘暖香’？”林黛玉点头叹气笑说：“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贾宝玉方才听出来。贾宝玉笑说：“方才求饶，现在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林黛玉连忙笑说：“好哥哥，我可不敢了。”贾宝玉笑说：“饶就饶你，只有把袖子给我闻一闻。”说着，就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停。林黛玉夺了手说：“这可该去了。”贾宝玉笑说：“去？不能。我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再一次倒下。林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贾宝玉没话找话说的说一些胡话，林黛玉只是不理。贾宝玉询问她几岁上京城，路上看见什么风景古迹，扬州有什么遗迹故事、土俗民风。林黛玉只好不回答。
贾宝玉只是怕她睡出病来，就哄她说：“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是知道？”林黛玉见他说得严肃认真，而且又言谈郑重，表情严厉，只当是真事，因而询问：“什么事？”贾宝玉听见问，就忍着笑，顺口胡诌说：“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林黛玉笑说：“就是扯谎，自小来也没听见这山。”贾宝玉说：“天下山水多着呢，你哪里知道这些不行？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林黛玉说：“你姑且先说。”贾宝玉又胡诌说：“林子洞里原来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商议公事，因此说：‘明天才是腊月初八，世界上人都熬腊八粥，现在我们洞中果品短少，必须得趁这个时候打劫一些来才好。于是拔令箭一枝，派遣一能干的小耗子前去打听。一会儿小耗子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经完毕，惟独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子询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子说：’米豆成仓，不能逐一记述。极言其多。。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罗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子听了大欢喜，实时点耗子前去。于是拔令箭询问：’谁去偷米？‘一耗子就接命令去偷米。又拔令箭询问：’谁去偷豆？‘又一耗子接命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自领命令去了。只剩下了香芋一种，因而又拔令箭询问：’谁去偷香芋？‘只是看见一个最小最弱的小耗子回应说：’我愿意去偷香芋。‘老耗子和许多耗看见它这样，恐怕不熟习，而且胆小懦弱没有力气，都不准它去。小耗子说：“我虽然年纪小身体弱，却是力量极大而不可估量，谈吐麻利，应付自如，机谋深远。这去管比它们偷得还巧呢。’许多耗子连忙询问：‘怎样比他它们巧呢？’小耗子说：”我不学习他们直接偷。我只是摇身一变，也变成一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让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中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完了。难道不比直接偷硬取的巧一些？‘许多耗子听了，都说：’好却好，只是不知道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看看。‘小耗子听到了，笑说：’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完了，摇身就变，竟变了一位最标致美貌的小姐。许多耗子连忙笑说：’变错了，变错了！原来说变果子的，怎么变出小姐来？‘小耗子现原形笑说：’我说你们没见过世面，只认得到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道盐课林老爷家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林黛玉听说了，翻身爬起来，按着贾宝玉笑说：“我把你嘴撕烂了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就拧，拧得贾宝玉接连不断恳求说：“好妹妹，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典故来。”林黛玉笑说：“饶骂了人，还说是典故呢！”
一语还没有说完了，只是看见薛宝钗走来，笑着询问：“谁说典故呢？我也听听。”林黛玉急忙让坐，笑说：“你看看，还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典故。”薛宝钗笑说：“原来是宝兄弟，怪不得他，他肚子里的典故原来很多。只是可惜一件，凡是该用典故的时候，他偏偏就忘了。有今天记得的，前天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眼面前的倒是想不起来，别人冷得那样，你着急的只有出汗。这会儿偏偏又有记性了。”林黛玉听到了笑说：“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道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里，只有听见贾宝玉房里一片大声的叫嚷，吵闹起来。暂且听下回解说。
却说荣国府、宁国府二府中，因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上都疲乏，各各精神上都很疲惫，又把园中一应陈设动用的东西，收拾了两三天方才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许可以偷安躲静，唯独她是不能脱身得的；二是本来性格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是扎挣着与没事的人一样。第一个贾宝玉是最没事最闲暇的。偏偏这天一大早，袭人的母亲又亲自来回见过贾母，接袭人回家去吃年茶，晚上才得回来。因此，贾宝玉只和许多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正在房里玩得没兴头，忽然看见丫头们来回禀说：“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贾宝玉听见了，就让换衣裳。才要去的时候，忽然又有贾妃赏赐出糖蒸酥酪来，贾宝玉想上次袭人喜欢吃这东西，就命令留给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话，过去看戏。
谁想到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种类的戏文。突然很快地神鬼随意出现，忽然又有妖魔完全暴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的声音声名远播巷子外。满街的人个个都称赞：“好热闹的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贾宝玉看见繁华热闹到这样不堪的田地，只是略微坐了一坐，就走开各处随意游玩。先是进里面去和尤氏和丫鬟、姬妾说笑了一回，就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于是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仅仅顾及猜枚行令，各种各样寻求欢乐，也不理论，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说在里边去了，所以也不问。至于跟随贾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道贾宝玉这一来了，必然是晚间才散，因此得空也有去会赌博的，也有往亲友家去吃年茶的，更加有或嫖诓或饮酒的，都私下散了，等待晚间再来；那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看热闹去了。
贾宝玉看见一个人没有，因此想：这里平日有个小书房，里面曾挂着一轴美人，画得最得神韵。今天这样热闹，想那里自然没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必须我得去探视安慰她一回。想着，就往书房里来。刚到窗前，听到房里面有呻吟的韵。贾宝玉倒吓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乃乍着胆子，舔破窗纸，向里面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仙姑所训斥的事。贾宝玉不由得大叫：“不得了！”一脚踹进门去，把那两个吓唬开了，抖衣服而颤抖。
茗烟看见是贾宝玉，急忙跪下请求不止。贾宝玉说：“大白天，这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还是活？”一方面看那丫头，虽然不标致，倒是还白而洁净，稍微也有打动人心的地方，害羞的感情激动，低头不说话。贾宝玉跺脚说：“还不快跑！”一句话提醒了那丫头，速度非常快，就像飞起来一样去了。贾宝玉又赶出去，喊叫说：“你别怕，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着急的茗烟在后面呼叫：“祖宗，这是明明告诉人了！”贾宝玉因而询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说：“也不过十六七岁了。”贾宝玉说：“连她的年龄是多大也不问问，别的自然更加不知道了。可以想见她白白认识你了。可怜，可怜！”又询问：“名字叫什么？”茗烟大笑说：“如果说出名字来话长，实在是罕见奇特的文字，竟然是写不出来的。根据她说，她母亲养她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得到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卍字的花纹的样式，所以她的名字叫作万儿。”贾宝玉听见了笑说：“确实也新颖奇妙，想必她将来有些福分。”说着，深思一会。
茗烟因此询问：“二爷为什么不看这样的好戏？”贾宝玉说：“看了半天，很烦闷的，出来闲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儿做什么呢？”茗烟嘻嘻笑说：“这会儿没人晓得，我悄悄的领二爷到城外到处走走去，一会儿再往这里来，他们就不知道了。”贾宝玉说：“不好，小心拐子拐了去。就是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到熟悉而又不远些的地方去。还可以就来。”茗烟说：熟悉而又不远的地方，谁家可以去？这却不容易了。”贾宝玉笑说：“按照我的办法，我们倒找你花大姐去，看她在家做什么呢。”茗烟笑说：“好，好！倒是忘了她家。”又说：如果他们知道了，说我领二爷随意乱走，要打我呢？”贾宝玉说：“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幸好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转眼已经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的哥哥花自芳。那时候袭人的母亲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好吃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连忙出去看的时候，看见是他主仆两个，吓唬的惊疑不止，连忙抱下贾宝玉来，在院子里叫嚷说：“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以，袭人听见了，再一次惊慌，说到：“这还得了！假如碰见了人，或者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碰，马轿忙乱的，如果有个意外的差错，也是玩得的！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挑拨的，回去我一定告诉嬷嬷们打你。”茗烟翘起了嘴吧说：“二爷骂着打着，叫我领了来，这会儿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吧，――不然我们还去罢了。”花自芳连忙劝：“罢了，已经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小又脏乱，爷怎么坐呢？”
袭人的母亲也早早迎了出来。袭人拉了贾宝玉进去。贾宝玉看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看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羞愧愧的。花自芳母子两个十分怕贾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连忙另摆果桌，又急忙倒好茶。袭人笑说：“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一方面说，一方面把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杌上，贾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里面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把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在贾宝玉胸怀里；然后把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给贾宝玉。那时，她母亲兄弟已经是连忙另外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看见总没有可吃的东西，因而笑说：“既然来了，没有空去的道理，不管怎样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就拈了几个松子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给贾宝玉。
贾宝玉看见袭人两只眼睛轻微红，粉光融滑，因此偷偷询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说：“未曾哭，才迷了眼睛揉的。”因此就遮掩过去了。当下贾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挂。袭人说：“你特地往这里来又换新服，她们就不问你到哪里去的？”贾宝玉笑说：“珍大爷那里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说：“坐一坐就回去吧，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贾宝玉笑说：“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悄笑说：“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一面又伸手从贾宝玉脖子上把通灵宝玉摘了下来，向她姐妹们笑说：“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希奇少有，恨不能一见，今天可尽力看了。再看什么希奇少有东西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说完了，递给她们传看了一遍，仍给贾宝玉挂好。又让她哥哥去，或者雇一乘小轿，或者雇一辆小车，送贾宝玉回去。花自芳说：“有我送去，骑马也没有妨碍了。”袭人说：“不为没有妨碍，为的是碰见人。”
花自芳连忙去雇了一顶小轿子来，大家也不好相留，只好送贾宝玉出去。袭人又抓果子给茗烟，又把一些钱给他买花炮放，教他“不可以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一直送贾宝玉到门前，看着上轿，放下轿帘。花自芳、茗烟二人牵马跟随。来到宁国府大街，茗烟让住轿，向花自芳说：“必须等我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好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听说有道理，急忙把贾宝玉抱出轿来，送上马去。贾宝玉笑说：“倒是难为你了。”于是仍然进后门来。全部不在话下。
却说贾宝玉自从出了门，他房里面这些丫鬟们都索性任意的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偏奶娘李嬷嬷拄拐杖进来请安，看看贾宝玉，看见贾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此叹息说：“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更加没个样儿了，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那贾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只知道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任凭你们遭塌，越不成规矩了。”这些丫头们明知道贾宝玉不讲究这些，二是李嬷嬷已经是年老退休免职出去的了，现在管她们不着，因此尽管玩，并不理她。那李嬷嬷还一直问“贾宝玉现在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等话。丫头们总是随便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又询问说：“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给我去？我就吃了吧。”说完，拿勺子就吃。一个丫头说：“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生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连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生气又羞愧，就说到：“我不相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要？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水，吃得长这么大，现在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道怎样，那是我手里管教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方面说，一方面赌气把酥酪吃完了。又一丫头笑说：“她们不会说话，难怪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人家去，难道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说：“你们也不必装狐媚子哄我，估计上次为茶撵走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天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负气去了。
一会儿，贾宝玉回来，让人去接袭人。只看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贾宝玉因而询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说：“她倒是赢的。谁知道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她生气的睡去了。”贾宝玉笑说：“你别和她一般见识，由着她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经来，彼此相见。袭人又询问贾宝玉什么地方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替母妹问许多同伴姐妹好。一时换衣服卸妆。贾宝玉命令取酥酪来，丫鬟们回禀说：“李奶奶吃了。”贾宝玉才要说话，袭人就连忙笑说：“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用心。前天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疼得吐了才好。她吃了倒好，放在这里倒是白遭塌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贾宝玉听到了以为这件事是真的，方才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己向灯前挑出剥开，一方面看见大家不在房里，于是笑着询问袭人说：“今天那个穿红色的是你的什么人？”袭人说：“那是我两个姨妹子。”贾宝玉听说了，称赞了两声。
袭人说：“赞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原因，想是说她哪里配穿红色的。”贾宝玉笑说：“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色的，谁还敢穿。我因为看见她的确好看的很，怎么也得她在我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说：“我一个人也是做粗活伺候人的命罢了，难道我的亲戚也是做粗活伺候人的命不行？确定还要挑选诚实好的丫鬟才到你家来。”贾宝玉听见了，急忙笑说：“你又多心了。我说到我们家来，必定是做粗活伺候人的不行？说亲戚就不可以？”袭人说：“那也般配不到。”贾宝玉就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说：“怎么不说话了？想是我才鲁莽冒犯你了，明天赌气花几两银子买她们进来就是了。”贾宝玉笑说：“你说的话，怎么叫我回答呢。我不过是称赞她好看，只配生在这内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浑浊东西倒是生在这里。”袭人说：“她虽然没有这福分，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夫姨妈的宝贝。现在十七岁，各种各样的都准备了，明年就出嫁。”
贾宝玉听到了“出嫁”二字，禁不住又嗐了两声。正好不高兴，又听见袭人叹气说：“只从我来这几年，姐妹们都不可能在一个地方。现在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贾宝玉听这话里面有隐晦的含义，不禁吃一惊，急忙丢下栗子，询问说：“怎么，你现在要回去了？”袭人说：“我今天听见我妈和哥哥商量讨论，让我再耐心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贾宝玉听见了这话，更加惊恐了，因而询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说：“这话奇怪了！我又不能相比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人都在别的地方，唯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结局？”贾宝玉说：“我不叫你去也难。”袭人说：“从来没这道理。就是朝廷宫里，也有一个惯例，或者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道理，别说你了！”
贾宝玉想一想，果然有道理。又说：“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说：“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一个最不易得到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老太太必然不放我出去的，假如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这样可能有的；其实我也不过是一个最普通的人，比我强的有而且多。当然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现在又伺候照料了你几年。现在我们家来赎，正好是该叫去的，只是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如果说为伺候照料得你好，不叫我去，坚决没有的事。那伺候照料得好是本分以内应该的，不是什么异常的功劳。我去了，照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有了我就完成得不到的。”贾宝玉听到了这些话，竟然是有去的道理，没有留下的道理，心里更加着急了，因此又说：“虽然这样说，我一心一意只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一些银子，她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说：“我妈自然不敢强。暂且慢着说和她好说，又多给银子；就简单的不好和她说，一个钱也不给，存心要坚强留下我，她也不敢不同意。但只是我们家从没干过这仗着势力倚仗社会地位高霸道的事。这不能相比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润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得不到吃亏，可以做的。现在没有原因毫无根据地留下我，对于你又没有好处，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绝对不肯行的。”贾宝玉听说了，思考了半天，于是说道：“按照你的说法，你是去定了？”袭人说：“去定了。”贾宝玉听了，自己思考说：“谁知道这样一个人，这样感情淡薄，没有情义。”于是叹气说：“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应该弄了来！到最后剩下我一个孤单的人。”说着，就赌气上床睡去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她母亲和哥哥要赎她回去，她就说到死也不回去的。又说：“当时原来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如果不叫你们卖，没有一个看着父母双亲饿死的道理。现在幸好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人一样，也不早晨打晚间骂。况且现在爹虽然没了，你们却又整理得有了家产，恢复了元气。好像果然还艰辛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使清楚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儿又赎我做什么？姑且认为我死了，再没有必要生起赎我的想法！”因此哭闹了一段时间。
她母亲和哥哥看见她这样固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二是，贾府中从没有糟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年人和少年人房里面所有侍奉父母的女孩子们，更比对待家中许多人不同，普通不富裕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因此，他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后来，忽然贾宝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样情况，他母子二人心里更明白了，更加放下了心，而且是意外的想法，彼此放心，再没有赎的念头了。
现在姑且先说袭人从小看见贾宝玉性格不同寻常，他淘气顽皮自然是出于许多小孩子之外，更有几件奇怪异常此种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缺点。最近以来仗着祖母过分宠爱，父母也不能十分严厉拘束管制，更加觉得不求进步，到处游荡，放纵自己的性情，一点约束都没有，最不喜欢从事正道。每一次想要劝时候，料想不能听，今天恰好有赎身的说法，所以先用诳骗的语言，用打听他的情况，用控制他的情绪，然后好下劝戒规谏。现在看见他默默睡去了，知道其中的情况有不忍心，怒气已经消失。自己原来不想吃栗子的，只是因为怕酥酪又发生事故，也像茜雪的茶等事情，所以假何以也栗子为理由，混过贾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让小丫头们把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托贾宝玉。
只是看见贾宝玉眼泪留下的痕迹满脸，袭人就笑说：“这有什么好伤心的？你果然留下我，我自然不出去了。”贾宝玉听见这话有隐晦的含义，就说到︰“你倒是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下你？我自己也不容易说了。”袭人笑说：“我们平日好处，再不用说。但是今天你存心留下我，不在这上头。我另外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答应了我，就是你真心留下我了，刀放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贾宝玉急忙笑说：“你说，哪几件？我都答应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答应。只有求你们一起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天变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状，还有痕迹，还有知识。─等我变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了我，我也顾不上你们了。那时候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去了。”话还没有说完，着急得袭人连忙握住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是更加说得狠了。”贾宝玉连忙说到：“再不说这话了。”袭人说：“这是第一件要改的。”贾宝玉说：“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说：“第二件，你真喜欢读书罢了，假喜欢算了，只是在老爷身边或在别人身边，你别只管批评驳斥诮谤恶意中伤、诽谤他人，只做出个喜欢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一代又一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指望你不但不喜欢读书，--已经他心里又生气又愧疚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乱话，凡是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做‘追求功名利禄的人’；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没有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的书，就另出己意，混编辑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恨的老爷不生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贾宝玉笑说：“再不说了，那原来是小时不知道恩德极深厚，随口随便说话，现在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
袭人说：“再不可以诋毁佛法道法，涂抹脂粉，整容打扮。还有更重要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色的缺点。”贾宝玉说：“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说：“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如果都答应了，就拿八人大轿抬我，也抬不出去我去了。”贾宝玉笑说：“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有八人大轿给你坐。”袭人冷笑说：“这我可不在乎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然坐了，也没什么趣味。”
二人正说着，只是看见秋纹走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刚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话，我答应睡了。”贾宝玉命令取表来看时候，果然针已经指到亥正。方才重新洗手和漱口，脱衣上床睡觉，事属当然，用不着说。
到第二天早晨，袭人起来，就感觉身体发沉,浑身发重，头晕眼睛胀，两腿两臂像火一样热。开始的时候还勉强支撑得住，后来忍受不停，只要睡着，因而不脱衣服躺在炕上。贾宝玉连忙回禀了贾母，传医察视病情，说到：“不过突然的感发冷风寒气，吃一两剂药分散分散就好了。”开方子去后，让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让她盖上被子焐汗。贾宝玉亲自去黛玉房里来探望。
那时，林黛玉自己在床上午休，丫鬟们都出去自便，满屋里非常宁静的。贾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儿。只是看林见黛玉睡在那里，连忙走上来推她说：“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把林黛玉叫醒。林黛玉看见是贾宝玉，因而说到：“你暂时出去逛逛。我前天害病了一夜，今天还没有睡过来，满身酸麻疼痛。”贾宝玉说：“酸麻疼痛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消解愁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林黛玉只是闭上眼睛，说到：“我不困，只求稍微休息一会儿。你暂时别的地方去吵闹会儿再来。”贾宝玉推她说：“我到哪去呢？看见了别人就很油腻的。”
林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说：“你既然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我们说话儿。”贾宝玉说：“我也歪着。”林黛玉说：“你就歪着。”贾宝玉说：“没有枕头，我们在一个枕头上吧。”林黛玉说：“放屁！外面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贾宝玉出去到外边，看了一看，回来笑说：“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哪个不干净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站起笑说：“确实你就是我命里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把自己枕的推给贾宝玉，又站起来把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面对面倒下。
林黛玉因为看见贾宝玉左边腮帮子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就稍微起身向前凑近前来，拿手抚摸的仔细看。又说：“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贾宝玉歪斜身子，一面躲，一面笑说：“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她们冲洗滤过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说着，就找手帕子要擦拭。林黛玉就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擦拭了，口里说到：“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一定还要带出幌子来。就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奉承拍马，献殷勤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应该大家不干净惹人生气。”
贾宝玉总没有听见这些话，只嗅到一股幽香，却是从林黛玉袖子里发出，闻的让人醉魂酥骨。贾宝玉一把就把林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看笼着什么东西。林黛玉笑说：“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贾宝玉笑说：“既然这样，这香是哪里来的？”林黛玉说：“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面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不可以知道。”贾宝玉摇头说：“不一定。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林黛玉冷笑说：“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一些奇香不行？就是得到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普通香罢了。”
贾宝玉笑说：“凡是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厉害，也不知道，从今天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把两只手呵了两口，就伸手向林黛玉膈肢窝内两肋下乱挠。林黛玉本性触痒不禁，贾宝玉两手伸来乱挠，就笑得喘不过气来，口里说：“贾宝玉！你再闹吵，我就生气了。”贾宝玉刚住了手，笑着询问说：“你还说这些不说了？”林黛玉笑说：“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说：“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
贾宝玉看见询问，暂时解不来，因此询问：“什么‘暖香’？”林黛玉点头叹气笑说：“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贾宝玉方才听出来。贾宝玉笑说：“方才求饶，现在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林黛玉连忙笑说：“好哥哥，我可不敢了。”贾宝玉笑说：“饶就饶你，只有把袖子给我闻一闻。”说着，就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停。林黛玉夺了手说：“这可该去了。”贾宝玉笑说：“去？不能。我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再一次倒下。林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贾宝玉没话找话说的说一些胡话，林黛玉只是不理。贾宝玉询问她几岁上京城，路上看见什么风景古迹，扬州有什么遗迹故事、土俗民风。林黛玉只好不回答。
贾宝玉只是怕她睡出病来，就哄她说：“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是知道？”林黛玉见他说得严肃认真，而且又言谈郑重，表情严厉，只当是真事，因而询问：“什么事？”贾宝玉听见问，就忍着笑，顺口胡诌说：“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林黛玉笑说：“就是扯谎，自小来也没听见这山。”贾宝玉说：“天下山水多着呢，你哪里知道这些不行？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林黛玉说：“你姑且先说。”贾宝玉又胡诌说：“林子洞里原来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商议公事，因此说：‘明天才是腊月初八，世界上人都熬腊八粥，现在我们洞中果品短少，必须得趁这个时候打劫一些来才好。于是拔令箭一枝，派遣一能干的小耗子前去打听。一会儿小耗子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经完毕，惟独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子询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子说：’米豆成仓，不能逐一记述。极言其多。。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罗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子听了大欢喜，实时点耗子前去。于是拔令箭询问：’谁去偷米？‘一耗子就接命令去偷米。又拔令箭询问：’谁去偷豆？‘又一耗子接命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自领命令去了。只剩下了香芋一种，因而又拔令箭询问：’谁去偷香芋？‘只是看见一个最小最弱的小耗子回应说：’我愿意去偷香芋。‘老耗子和许多耗看见它这样，恐怕不熟习，而且胆小懦弱没有力气，都不准它去。小耗子说：“我虽然年纪小身体弱，却是力量极大而不可估量，谈吐麻利，应付自如，机谋深远。这去管比它们偷得还巧呢。’许多耗子连忙询问：‘怎样比他它们巧呢？’小耗子说：”我不学习他们直接偷。我只是摇身一变，也变成一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让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中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完了。难道不比直接偷硬取的巧一些？‘许多耗子听了，都说：’好却好，只是不知道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看看。‘小耗子听到了，笑说：’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完了，摇身就变，竟变了一位最标致美貌的小姐。许多耗子连忙笑说：’变错了，变错了！原来说变果子的，怎么变出小姐来？‘小耗子现原形笑说：’我说你们没见过世面，只认得到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道盐课林老爷家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林黛玉听说了，翻身爬起来，按着贾宝玉笑说：“我把你嘴撕烂了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就拧，拧得贾宝玉接连不断恳求说：“好妹妹，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典故来。”林黛玉笑说：“饶骂了人，还说是典故呢！”
一语还没有说完了，只是看见薛宝钗走来，笑着询问：“谁说典故呢？我也听听。”林黛玉急忙让坐，笑说：“你看看，还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典故。”薛宝钗笑说：“原来是宝兄弟，怪不得他，他肚子里的典故原来很多。只是可惜一件，凡是该用典故的时候，他偏偏就忘了。有今天记得的，前天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眼面前的倒是想不起来，别人冷得那样，你着急的只有出汗。这会儿偏偏又有记性了。”林黛玉听到了笑说：“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道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里，只有听见贾宝玉房里一片大声的叫嚷，吵闹起来。暂且听下回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