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秦樨的拒绝,霍清下意识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拒绝。

    他并非那些肤浅的男人,见娘子貌美,便一往情深。

    他先看见的,并非秦娘子的美貌,而是她的诗文。

    今年春末,他游学归来,先取了京中新出的文集来看。

    京中的年轻郎君和娘子爱办雅集诗会,待结束后,将评选出的优秀诗文编成册,这些文集在书肆是买不到的,只能等参会者私下相赠。

    无论是文采还是韬略,霍清在同龄人中都堪称佼佼者,自然有的是人将文集赠与他。

    他是个有几分自傲的人,一连翻了大半年的文集,都只觉得寻常,看得索然无味。

    直到翻开下一页,看到那篇咏柳的诗。

    这是三月花朝诗会的文集,今年的主题是咏柳。

    参加花朝诗会的郎君和娘子很多,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文集只收录娘子的诗作。

    大珩朝并不认为娘子不能学诗,京中会作诗、擅作诗的娘子不少,可到底对娘子的要求,与对郎君的要求是不同的,故而娘子的诗,总是只能触及流于表面的风雅。

    美则美矣,却也只有美。

    霍清并不是瞧不起这样的诗,和写出这样诗句的娘子,只是千篇一律的诗看了一篇又一篇,多少会有些乏味。

    这篇诗出现的时候,正是霍清心中的倦意累积到最浓的时刻。

    这短短四句七言绝句,就像夏日的冰鉴,让人见之心喜。

    咏柳咏柳,与其余人赞美柳树枝叶柔美的姿态不同,这首诗另辟蹊径,从柳絮写起,赞扬柳树虽被泥土困在脚下,却从未放弃去往更广阔的天地。

    柳絮向来是飘零的象征,却被她写得如此阔达,入笔刁钻,真是让人叹服。

    霍清又细细品了这首诗一遍,才看向前面的署名。

    秦大娘子。

    娘子们自然不会写自己的闺名,若是有雅号,便会在诗集上留下自己的雅号,若是没有,便只留下姓氏和排行。

    秦娘子似乎是三月才出现在京中的宴会中,不过之后的文集,她的名字出现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几乎每一本诗集,都会留下她的诗作。

    每一个字都别出心裁,每一篇都令他着迷。

    他读了整整三日,三日后,他觉得自己已经非秦娘子不可。

    诗文是志趣的载体,对秦娘子而言,尤为如此,他虽然没有见过秦娘子,但读诗三日,犹如神交三秋。

    秦娘子就如明月一般,高洁脱俗,与众不同,在见过秦娘子之后,霍清更加坚信这一点。

    前日得知秦娘子今日会来,他将自己关在书房一夜,几乎是片刻不停地写出了这篇《望舒赋》,以求与秦娘子心意相通。

    为什么秦娘子会拒绝他?

    霍清第一次感受到迷茫这种情绪。

    “秦娘子,霍某并非轻浮之人,实为倾慕娘子才华已久故,情难自抑,”他不愿放弃,“霍某虽与娘子相识不过数月,可娘子的诗,字字都铭记在心,论对娘子的了解,我相信再不会有别的郎君能胜过我。”

    他语气诚恳,秦樨却只是望着水面问他:“霍郎君以为,水中月和天上月,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月?”

    她神色认真,霍清虽然不解,却也不敢敷衍回答。

    他思索片刻,才道:“水中月不过倒影,自然天上的才是真正的明月。”

    谨慎、不会出错的回答。

    秦樨轻轻摇头:“天上月,离之千里,遥不可及,水中月,垂手可得,触之则碎。”

    她看向霍清,目光沉静:“对此处的霍郎君而言,虚幻的月和真实的月并无区别。”

    都是无法真正得到的东西。

    见霍清依旧不甚明了,她继续解释。

    “人心也是如此,霍郎君,你从那些诗中看见的我,是高高挂起的明月,而真实的我,只是水中虚影,随波逐流罢了。”

    言尽于此,她也不再管霍清是否明白,径直离开了亭子。

    霍清只是怔怔地看着她高挑的背影渐行渐远。

    屋顶上的卫瑾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样发展。

    他那堪称完美世家公子的小叔叔被秦娘子拒绝了。

    秦娘子还说了一堆拒绝的缘由,他听得迷迷糊糊,却只有一点十分清楚。

    秦娘子既没有被人爱慕的喜悦羞怯,也没有被人冒犯的恼怒。

    她不喜欢霍清,却也不讨厌他。

    只是她的语气平淡到几近死寂,就像已经飘了许久的炊烟一般,很快就要消散在天地间。

    秦娘子是一个谁也无法抓住的人。

    这样的想法突然出现在卫瑾的脑海中,迟迟没有消失。

    可是他也不过听过两次秦娘子的墙角,又能知道什么呢?

    那边秦樨离开亭子后不久,便看见了躲藏在一旁的傅嘉音等人。

    “我们回去吧。”

    想来霍清之后不会再来找她了。

    傅嘉音跟着她离开,吞吞吐吐。

    “阿樨,你为何要拒绝霍郎君呢?”

    无论是家世、人品,还是才华,霍清在京中都属顶尖,对阿樨也一往情深。

    在傅嘉音看来,只有这样的郎君,才能与她家阿樨相配。

    如果非要说缺点,霍清身上的缺点只有一个,那便是他的母亲,南安长公主似乎对阿樨并不满意。

    不过说服家里的人来提亲是郎君的事,阿樨自不必操心,反而可以用这件事来试探一番霍清的诚意。

    若是连说服母亲答应提亲都做不到,又如何能保证成亲后不让阿樨受委屈呢?

    阿樨在家中受过的委屈已经够多了,嫁人自然不是为了去另一个家里受委屈的。

    再者,即便婚事成了,长公主依旧对阿樨不喜,两人也不会日日住在一起。

    霍清是霍家的嫡孙,父亲已经不在,未成家之前可以随母亲一起住在长公主府,成家后却不好再住在这里。

    他是霍家的郎君,迟早要回霍家的,到时候一个住在霍府,一个住在长公主府,即便是想要磋磨她,也没有那么容易。

    在傅嘉音看来,放眼整个上京城,这桩姻缘也是极好的了。

    秦樨考虑的却不是这些。

    “他看见的我,并非真正的我。”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在秦樨的眼中,今日的月已经够圆了。

    她似乎从一出生开始,便于天上这轮明月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她的名字是桂花的意思,传闻中月宫中便有一棵桂花树。

    她的小名叫月娥,自从父亲察觉到自己在官场上恐怕再无晋升的可能后,便不愿再用象征他中探花之喜的闺名称呼秦樨了,而是转用小名。

    如今霍清竟也在这望月宴上,为她咏《望舒赋》……

    秦樨眼神发苦。

    明月皎皎高悬,如何会像她一般,心中净是凡俗庸碌之事?

    她的确曾经借着诗句抒发自己的志向,可自古往今,能实现自己志向的又有几人?

    秦樨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成为自己笔下那样的人。

    霍清对她的了解,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从错误出发的爱慕,便是空中楼阁,总有一日会倒塌。

    “可我觉得,他的态度还是很诚恳的。”傅嘉音并未明白她的意思。

    秦樨不欲与她争辩这个,转移了话题。

    “他此时越是诚恳,于我而言,便越是不好。”

    傅嘉音想来打破砂锅也要问到底,她不得不多说一些,好彻底满足她的好奇心。

    “与这些爱得发狂的相比,我更愿意嫁一个没有那么爱我,只是觉得我很合适的人。”

    她难得说一回心里话,傅嘉音似是被她的话吓住,眼中明晃晃的不解,却也没有如往常一般,继续问下去。

    秦樨没有再解释。

    秦樨几人离开后不久,霍清终于勉强接受自己被拒绝的现实,浑浑噩噩从亭子处离开。

    “霍清哥哥?”

    他抬起眼,认出眼前的少女:“何世妹。”

    他那形状完美,目光锐利的一双眼,此刻虽看向她,内里却无一丝神光,声音也透露出掩盖不了的心不在焉。

    他甚至连掩饰的心思都没有。

    看见霍清如此,何湘宁如何能不明白?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明明是她先遇见霍清的。

    何湘宁是陈仓人。

    霍清去年游历到陈仓,欲登岐山。

    当日她与家兄在岐山遇险被困,若非恰逢霍清路过,施以援手,恐怕二人不是喂了野兽,就是被山匪掳了去,此时早就化作两具枯骨了。

    他们的马车受损,霍清便邀请他们一同上自己的马车,顺路送他们回家。

    在马车中闲聊,几人互通了身份,何湘宁的心思活络起来。

    霍清在京城都是顶优秀的郎君,陈仓的那些世家公子自然更是比不了,她在看见霍清的第一眼,便已经芳心暗许。

    现下得知霍清是长公主之子,这份芳心却没有知难而退。

    她的父亲虽不是京官,可母亲的家世却不低。

    母亲的祖父是太宗的肱股之臣,如今配享太庙,就连霍清得知他们的母家,都忍不住表达了对曾祖父的钦佩。

    这让她更加相信,自己并非痴心妄想。

    只是霍清在家中留了几日,便要离开,她心中急切,只好寻到母亲,让母亲送自己来京中姨母家,好去京中寻一门亲事。

    或许母亲也觉得陈仓的那些郎君不够好,很快便应了下来,答应等她满了十四,便送她进京。

    可等她好不容易到了京城,见到了霍清哥哥,却得知,他已经有了意中人。

    她压下心中苦涩,问出那个早已有了答案的问题:

    “霍清哥哥可是去见了秦家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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