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平蜀大军归朝,如何处置以主帅王全斌为首的平蜀将领,已成了朝堂上的头等大事。百官甚至上表——诸人之罪,依法当论死罪。一时间,平蜀军将可谓人心惶惶。

    最后,官家并未采纳百官之言。他赦免了众人的死罪,只罢黜其官职,并令各军将尽数归还蜀人财物。

    李素儿听婢女柳馨说完,胸口似堵住了一般,闷得发慌。手上的荷包怎么也绣不下去了,她索性丢到软榻上,一对秀眉蹙得老高。

    当年,爹爹谨守监军之责,惩治宵小,严肃军纪,只因得罪了主帅,便被官家贬谪他乡。如今,这伙人在蜀中胡作非为,惹下滔天大祸,却也不过罢官免职。

    她既怨官家偏心,又忍不住去想若是爹爹还在,若是让爹爹领兵,定不会让那些人胡作非为,惹出乱子,还害得大哥被困在蜀地两年,九死一生,连爹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心头胡乱地想着,脸上也不禁落下了泪。柳馨知她难过,未曾多劝——哭一哭,兴许就没那么难受了。

    此时,一个黄衣小丫头忽然走了进来,见李素儿在哭,整个人定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李素儿侧身,背对着小丫头,拭了泪,“何事。”

    “云娘子过府来了,托奴婢将这个食盒带给娘子。她说这都是她新琢磨出的点心,让二娘帮忙试试味儿。”

    小丫头说话间,柳馨已将食盒接过,放到了李素儿面前的小几上。李素儿破涕为笑,问道:“朔娘既来了府上,怎的还不来找我?可是先去大娘院里请安了?”

    小丫头扯了扯衣摆,“云娘子说,她有很重要的事,得先去找二郎。”

    “二哥?”李素儿愣在当下——朔娘怎会与二哥相识?

    一瞬间,李素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惊大过喜,还是喜大过惊。她吩咐那小丫头赶紧到李继隆的院儿里瞧瞧去。小丫头“诶”了一声,小跑着离开了,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了,“他们已经不在院儿里了,二郎带着云娘子出府去了。”

    李素儿:“……”

    .

    云朔放下帘子,收回朝马车外面张望的眼,朝对面之人问道:“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李继隆打了个哈欠,眼也不睁,含糊地开了口,“放心,你又值不了几个钱,不会卖了你。”

    “买卖人口是犯法的,谅你也不敢。”云朔气鼓鼓地朝他做了个鬼脸,缩回马车一角。

    “你就那么想知道,那块血玉的来历?”李继隆忽然问。

    云朔听着这话,觉得不太对。她乌黑的大眼盯了对面之人半晌,忽然提亮了嗓音,“李继隆,你说了要告诉我的,你不能出尔反尔。”

    李继隆嘴角一抽,他终于舍得睁开他那一双眼,盯着眼前这只炸了毛的猫,“我有说过要出尔反尔吗?我李继隆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吗?”

    云朔的脸涨得又红又鼓,“我,我,我”了半天,却是半句话也没说出来。

    李继隆放软了神色,决定再劝劝这个固执的小丫头,“有时候,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

    “可什么都不知道,便是好事吗?”云朔垮着脸,好似霜打的茄子,“我不知道爹爹是谁,不知道娘亲是谁,我连我自己到底是谁都不知道。难道这便是好事吗?”

    “我只想找到娘亲,和她团聚。”

    云朔的声音低低的,倒像是在喃喃自语。可她离李继隆实在太近,这番话便一字不落地飘入了李继隆的耳中。

    李继隆凝目盯了云朔半晌,终于叹息了一声,“行了,瞧你这委屈巴巴的样子,让人瞧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云朔偷瞄了李继隆一眼,又低下头,搅弄着衣袖说:“再说了,血玉的事儿,还是你告诉我的,你现在反倒劝我,岂非是出尔反尔?”

    李继隆被堵得哑口无言。

    那日在蜀中,他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告诉了这丫头,她那块血玉原本是有一对儿的。事后,他懊恼过很多次,怪自己不该多嘴,也反思过无数次,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要多那个嘴。

    或许,他是不忍心这丫头漫无目的地四处流浪吧,或许,他只是想还她的救命之情。

    可想到那块血玉背后牵扯的人和事,李继隆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现如今,只希望一切都是自己搞错了,这世间那么多的玉,质地色泽相似的更是不计其数,兴许是自己搞错了,但愿是自己搞错了……

    .

    马车驶出了外城,一路奔向郊外,路途也变得崎岖了起来,云朔在屁股在被颠成三瓣之前,终于听见李继隆说了一声,“到了”。

    李继隆率先跳下马车。云朔小跑着跟在李继隆后头,可眼睛总也忍不住四处瞟。

    这还是她第一来郊外呢。她发现,开封真的和蜀中不一样。在这儿,城里城外,都是平平整整的一大片,人只要稍微站得高一点儿,仿佛就能看见天的尽头。

    “哎哟,”冷不丁的,鼻头撞上一堵“硬墙”,云朔埋头后退了两步,与李继隆隔开了一尺远。

    李继隆一脸无奈,他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傻大妞。

    “傻大妞,到啦。”李继隆说完,赶在云朔炸毛之前,钻进了路旁的农家小院儿。

    “李继隆,你……” 云朔追着他冲进院儿里,却迎面瞧见院儿里坐着一位中年妇女。云朔立刻收起张牙舞爪的模样,红着脸行了一礼,“婶子好。”

    而那罪魁祸首,此刻正蹲在中年女子身后,笑得甚是欠扁。

    女子瞧见了云朔,欢喜地招呼云朔院子里坐,然后又是拿吃的又是拿喝的,忙里忙外的,笑得合不拢嘴。

    “你这孩子,别尽顾着自己吃啊。”她在李继隆背上拍了一下,将一桌子吃的朝云朔面前推了推,“小娘子,别客气,快吃。”

    云朔许久没有感受过这般的热情,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李继隆抓起一张饼就往云朔手里塞,鼓着腮含糊不清地说:“王婶儿的饼可是天下一绝,你今儿个运气好,赶紧尝尝。”

    云朔懵懵地咬了一口,登时眼前一亮,当下也顾不得其他,学着李继隆的样子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了起来,眼睛开心地眯成了一条缝。

    云朔一边吃,一边听李继隆对王婶儿报喜不报忧地说着蜀中之事,一边揣摩着这位婶子的身份。

    家中长辈?瞧着不像。

    远方亲戚?瞧着也不像。

    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面前的大碟小碗已被二人扫荡一空。

    王婶儿笑得甚是满足,“不急啊,锅里还有,热和着呢。”

    ……

    吃饱喝足,两人惬意地瘫在院子里晒肚皮,直到瞌睡虫都快爬出来了,云朔才一拍脑门——怎么把正事儿都给搞忘了。

    云朔眼皮子一动,李继隆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伸了个懒腰,朝云朔摊开了手,“给我。”

    “什么?”云朔不解。

    “玉啊。”

    云朔这才伸手,将玉从脖颈间抽出,“你要干嘛?”

    血玉一直被云朔贴身戴着,递到李继隆手上时,还带着温热之气,李继隆别过脸去,“拿去叫王婶儿辨认辨认。”

    云朔傻眼儿了:“你在蜀中可是说得斩钉截铁的……”

    没等云朔说完,李继隆已起身朝屋里走去。云朔只好把话憋了回去,小跑着跟着李继隆进了屋。

    王婶儿正在收拾碗筷,见他们进了屋,招呼他们去院儿里玩。

    云朔远远瞧见李继隆走到王婶儿身边,也没听清说了什么,方才还乐呵呵的王婶儿瞬间面色一变。

    云朔走上前去,王婶儿已拽着李继隆胸前的衣襟,一脸焦灼,“隆哥儿,快,快拿给我瞧瞧,快!”

    李继隆摊开手,手心,静静地躺着云朔那块暗红的血玉。

    王婶儿浑浊的瞳孔一阵紧缩,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却又害怕似的,半晌不敢触碰。

    几番挣扎,王婶儿小心地拈起了玉,握在手心,仿佛握着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她快步走到门口,立在光亮下,身子伛偻着,一动也不动,宛若一颗扎了根的老树。

    许久,王婶儿忽然将血玉紧紧握住,捧在心口,竟落下了泪。

    云朔的心随着王婶儿的动作,开始颤抖了起来——没错了,王婶儿定然知道血玉的来历!

    王婶儿转过头,声泪俱下,“这就是嫂嫂的玉,隆哥儿,你快告诉我,嫂嫂现在何处,禹哥儿可还安好?”

    “这玉……”

    “王婶儿!”李继隆声调陡然拔高,将云朔的声音堵在了喉间。

    李继隆快步上前,搀着王婶儿进了屋,“这块玉是我从一位友人那儿瞧见的。此玉几经辗转,至于原主人的踪迹,暂不得而知……”

    王婶儿眼底的光亮随着李继隆话音的落下,一点一点暗了下去,最后变成了一片灰败。

    云朔心中急切,却也不敢贸然发问,只拿一双杏眼瞟着李继隆,想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得知血玉背后的秘密。

    然而,李继隆一心只顾着宽慰王婶儿,仿佛早已将对云朔的承诺忘到了九霄云外,一直到离开这座农家小院儿,他再也没有提起血玉之事。

    离开前,李继隆将塞在马车里的大包小包搬进了屋。王婶儿连声推辞,“你娘前些日子才遣人送了东西来,你这……”

    “这些可都是我从蜀中寻来的稀罕物,”李继隆笑得大大咧咧,“专为婶儿寻来的呢。”

    王婶儿沉默半晌,终是笑着收下了,“好孩子,婶儿不稀罕什么稀罕物。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婶儿就心满意足了。”

    ……

    云朔随李继隆登上了马车。

    她摩挲着手中的血玉——离开前,纵是满心地不舍,可王婶儿仍旧颤巍巍地将玉还给了李继隆。

    马车行至半路,李继隆吩咐车夫停车。

    云朔心神一震,跟着李继隆跳下了车。

    初春,万物复苏,天地间笼罩着一层碧色。遒劲的古树在历经一冬的蛰伏后,也颤颤巍巍地绽出了新叶,焕发着勃勃生机。

    李继隆靠坐在树下,双手枕在脑后,口里叼着一根草。

    云朔盘腿坐在李继隆身边,眼巴巴地望着他,“血玉的来历,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李继隆侧头,嘴角勾起了笑,“是,我知道。”

    “千里迢迢把你骗来开封,你是不是很想骂我一顿?”李继隆懒散地笑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可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云朔。

    云朔摇了摇头,起初,她或许心有不解,可此刻,她全都想明白了。

    玉这种东西,本就真假难辨。只怕李继隆也无法确认,自己身上的这块,是否就是他所知道的那块。他让自己千里迢迢跑来开封,就是为了带自己来见王婶儿,让王婶儿帮忙辨认一二。

    王婶儿说这是她家嫂嫂的玉,难不成娘亲是王婶儿的嫂嫂?王婶儿是自己的姑母?可王婶儿口中的禹哥儿又是谁?

    云朔急切地望着李继隆,仿佛沙漠中苦苦跋涉的旅人,眼巴巴地找寻着生命的源泉。李继隆垂下眼眸,幽深的瞳仁中,暗影流转。

    云朔微微倾身,她听见,他开了口,语调清冷,缓缓述说着一个遥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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