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替云朔诊治,李继隆特意将王婶儿请回府中。王婶是医圣王家的后人,其医术虽比不上父兄,可也比外面的大夫强上百倍。云朔在王婶儿的照顾下,身子恢复得极快,不过几日光景,便好得差不多了。等到云朔又能跑能跳了,陈戈悦才说,她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去?”云朔问。

    “当然是回皇子府呀,”陈戈悦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说,“这李府又不是我的家。”

    云朔握住陈戈悦的手,有些替她担忧。

    陈戈悦了吸鼻子,笑嘻嘻着说:“阿朔,你知道吗?我们被绑架的那天,殿下真的在宫里,他没有故意躲着我。韩叔说,那个时候,殿下已经在官家面前跪了一天一夜了,殿下愿意为了我,放弃一切……阿朔,殿下什么都替我着想,可我却只知道跟他闹,让他为难,是我不好,是我任性不懂事……阿朔,这段日子,我也想通了,殿下要娶谁,就让他娶吧。只要他心里有我,我愿意一直陪在他身边,哪怕是做丫鬟做奴才,我也知足了。”

    陈戈悦笑着笑着,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云朔踮起脚,一把将陈戈悦搂进怀里。怀里的女孩忽然嚎啕大哭了起来,泪水止不住地往外冒,她哭得声嘶力竭,“阿朔,我是个苦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你一定会比我过得更好……”

    好好的吗?怎么样算好好的?云朔仰起脸,小小的脑袋忽然陷入了某种未知的茫然——殿下为了阿悦,不惜放弃一切,而她呢,她有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

    ……

    陈戈悦离开了李府。那天,赵德昭亲自来接的她。

    云朔缩在回廊转角处,不敢上前。远远的,她看见陈戈悦扑到赵德昭怀中,又哭又笑。

    而赵德昭,亦是紧紧揽着陈戈悦,丝毫不在乎身边各式各样的眼光。

    在这开封城里,云朔拢共见了赵德昭四次。每次,他都如古井寒江般,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与淡漠。可此时,云朔瞧着前方的那个少年,瞧见那一贯无喜无悲的的眼眸里,盛满的疼惜与哀伤,才忽然发现,原来,他也会欢喜,也会悲伤,在那坚硬而冰冷的外壳下,也藏着一颗柔软的心。

    一切,都是因为他怀里的那个女孩。

    云朔忽然弯起眉眼,笑了起来。

    也好,有阿悦陪着他,有他陪着阿悦。

    目送着陈戈悦与赵德昭离开,云朔便扭头跑回了后院。等到李继隆转头寻她时,云朔早已跑得没影儿了。

    后来,李继隆在后花园里寻到了云朔。

    那时,云朔正坐在假山顶上,荡着腿儿,望着天。

    天很净,半分云彩也无,可她却望得极为认真,仿佛在那片澄澈到透明的惨白里,真能望见什么别样的风景。直到李继隆出口唤她,她才将目光挪回,低下头,对着地面的少年粲然一笑,然后小猴子一般从假山上溜了下来。

    “李继隆,找我有事?”云朔问。

    李继隆觑着云朔面色,似笑非笑,“怎么,有人惹你不开心了?”

    云朔梗起脖子,白了李继隆一眼,“我哪里看着像不开心了。”

    李继隆知道这丫头最是嘴硬,见她死不承认,便也不去拆穿她。沉默了一瞬,他忽然别过脸,望向远方回廊幽深处,“张龙儿等人的判决已经下来了。“

    云朔猛的抬头。

    半晌,她才听见李继隆说,“张龙儿等一干逆贼处死,其余家眷流放。”

    处死,流放……

    云朔一双眼紧紧地盯着李继隆,手不由自主地紧握了起来,半晌,又好似泄了气般,双手缓缓松开,无力地耷拉在身侧。

    惨白的长空,万里无云。

    “昭哥儿说,张龙儿想见你。”

    云朔又听见李继隆说,她抬起头,半晌无言。

    “你若是不想见,我便……”

    “我见。”云朔脱口而出。

    她见。

    次日,李继隆领着云朔来到开封府。

    李继隆不放心云朔独自一人面对张龙儿,便陪着她一路走到典狱房的最深处,来到关押张龙儿的狱房前,守在云朔身边。

    昏暗的监牢,响起一阵急促的铁链碰撞声,一个黑影飞速地奔到监牢门口,青筋凸起的手紧拽着铁栏杆。

    “你告诉我,你怎么会知道三娘!”嘶哑而又阴沉的声音隔着铁门传了出来。

    借着朦胧的烛光,云朔瞧见了一张伤痕累累的脸,颧骨突出,双目赤红。不过数日未见,云朔险些都认不出来他了。

    原来,他见她,只是为了韩三娘。

    那一日,云朔被张龙儿挟持,为求自保,她喊出了韩三娘的名字。她以为都过去这么多天了,期间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张龙儿早就忘记这个小插曲了,却没想到,他记得,他一直都记得,还为此非要见自己。

    “快说,快告诉我!”张龙儿一声暴呵,眼底闪动着嗜血的凶狠,就像一只发了狂的野兽,仿佛随时都能扑上来,把云朔撕个稀巴烂。

    李继隆上前一步,将云朔半边身子挡在身后。

    云朔心中一安,缓缓开了口。

    “长春节那晚,我在皇宫。”

    “你见到她了?”张龙儿蓦的倾身向前,脑袋紧贴着铁栏杆,有几丝急促的呼吸扑到云朔面上,云朔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她,她死前,可遭过什么罪?”颤抖的声音,带了几分迟疑,几分痛意。

    嗓子有些发干,还有些发苦,叫云朔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别过脸,恰对上李继隆扭头投来的视线。那双带着温度的眼,仿佛照进了内心深处那个彷徨无措的自己,像一根浮木,将沉沉浮浮的自己稳稳地托起。

    云朔深吸了一口气,说:“她死前没遭什么罪。官家下令将其厚葬,如今也已入土为安。”

    云朔终究不敢告诉张龙儿,她曾给韩三娘下过药。

    “那天,她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痛骂了官家一顿,然后,咬舌自尽。想来,她死前,心头也是痛快的。”

    安静的牢房,只有云朔清浅的声音与跳动的烛火。云朔也不知道,她说出口的话,到底是在劝慰张龙儿,还是在劝慰自己。

    过了许久,她抬起目光,这才发现,八尺高的汉子,竟像个孩子一般,浑身颤抖,脸上布满了泪。

    张龙儿察觉到云朔的视线,面上露出一股狠意,又立马抬起胳膊将脸一抹,大踏步冲进了监牢最深处,蜷缩在角落里。

    他面朝墙壁,垂着头,死死盯着地上的杂草,满身伤痕的身子颤抖个不停。

    他想起了那一晚。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三娘。

    那天,三娘潜入天清寺,寻求周太后协助。他躲在黑夜里,等着她。

    那一晚,皎月如霜。

    他瞧见三娘出了天清寺,钻入车厢。

    他追了上去,跃上马车。

    黑暗中,三娘以手为刃,劈向他脖颈。

    “是我!”他说。

    沉默了一瞬间,三娘冷声吩咐他,“下去!”

    他知道,三娘生气了,可有些话,他必须说,“主子,长春节,皇宫必定戒严,还是让龙儿去吧。”

    “你?”他听见三娘凉凉地笑了一声,悠长的声音好似食人魂魄的鬼魅,“龙儿啊龙儿,当初我可是将全部人马交付于你……可你呢?你都回报了我什么?我多年心血,被你折损殆尽!说来,如今我以身犯险,还是你的功劳呢。”

    “龙儿知罪,龙儿罪无可恕,恳请主子再给龙儿一次将功折罪的机会。”

    “滚!”三娘又呵斥了一声,不再与他多费唇舌,“长春节,我会与赵贼做最后的了结,无论成败,我都认了。而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如今开封全城戒严,你若再次被抓,我绝不救你!你好自为之!滚!”三娘说完这番话,便把他踹下了马车。

    马车滚滚驶去,黑夜又回归了平静。

    那夜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三娘,直至长春节,传来三娘的死讯。

    “张龙儿。”对着男子蜷曲的背影,云朔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

    张龙儿缩在角落里,没有回头,整个人已融进了满室的黑暗中,只有隐隐的呜咽声,若有若无。

    走出典狱房,刺眼的光晃得云朔闭上了眼。

    至始至终,云朔都没敢告诉张龙儿,她曾给韩三娘下过药。

    她也没敢告诉张龙儿,她从未后悔那么做。

    可是,真的没有后悔过吗?可为什么心里沉甸甸的难受?

    她的所作所为,真的是对的吗?

    .

    从开封府回来后,云朔便将自己关在房内。

    李继隆没有再去劝她。

    李继隆知道,云朔一直将自己困死在了一个死胡同里,旁人如何劝都没有用,只有她自己想清了,才能走出来。

    可是李素儿就没有李继隆这般淡定了,眼看着云朔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两三日了,她终于忍不住敲响了云朔的房门。

    云朔打开门,将李素儿请进了屋。

    李素儿抬起一双凤眼,迟疑地盯着她,“朔娘,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云朔摇了摇头,“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想一些事儿。让你替我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真的?”李素儿的声音很轻,她认真捕捉着云朔面容上的每一分表情。可对面的女孩却只是笑着,仿佛真的只是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

    “如今你可想清楚了?”

    “估摸着是想不清楚了。”

    末了,云朔抿了抿嘴,又淡淡一笑,仿佛是和自己达成了某种和解,“罢了,许是机缘未到。机缘到了,兴许我自然就想明白了。”

    说完这话,云朔似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云朔的话,李素儿有些听不懂,她也摸不准云朔那小脑袋瓜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不想云朔总是陷在胡思乱想里,索性拿别的话打断她的思绪,“说来,在长春节上,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你肯定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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