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砚川到杂物间找碳炉,早先常拿它涮肉,后来家中独剩他一个,饭都懒得烧,炉子也不知被塞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这边厢梁聿搬完东西进厨房洗手,瞟见池忞正用沸水给碗筷消毒。池家人的讲究体现在诸多生活细节上,譬如这套餐具,即便不懂行也能看出来和寻常超市货不一样。

    碗上图案似是手绘,极古朴的风格,木筷顶部做了精美的镂空雕刻,与碗身相互呼应。

    梁聿想,池家这种才配叫“老钱风”,日常起居用品都价值不菲,梁家同他们比,活脱脱没文化的暴发户。

    他抽纸巾擦净手,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池忞说:“你是客人,不用老想着干活。”

    梁聿笑笑:“你没发现吗?爷爷见不得别人闲着,我怕被他念叨。”

    “那麻烦你等会儿把这些摆到餐桌上。”

    被开水浸得滚烫的碗筷,他居然不假思索伸手就去端,池忞惊呼“小心”,可惜已经晚了,等梁聿收手,掌心各红了一大片。

    她关切地问:“疼不疼?我去找烫伤膏。”

    这点小伤对运动员不算什么,搁平时梁聿都懒得理,此刻却装起相来,苦着脸叫痛。

    池忞愧疚万分,不该让他做事的,怎么忘了这位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她把水龙头拧开,“你先用冷水冲着。”

    说完直奔客厅而去,不多时拿着一管绿色药膏和一盒棉签折返,“自己能上药吗?”

    演都演了,梁聿决心把戏做足,稍稍弯下手指,假意犯难:“恐怕不太方便。”

    池忞拉过两把餐椅:“我帮你。”

    面对面坐下,池忞拧开药膏,挤一些在棉签上,涂薄薄一层在伤处。

    清凉的薄荷味在四周飘散,梁聿早不觉得痛,随着上药的动作反有点痒。

    心也跟着痒痒的。

    她也太好骗了,丝毫不怀疑他另有所图。

    池忞低头抹药,梁聿的目光便在她身上流连:皮肤细白如瓷,睫毛黑且密,羽扇似的轻颤着,长发束成低马尾,鬓边垂落几缕碎发,温婉又不乏疏离感。

    他克制着呼吸,唯恐惊到眼前人。

    “不出去吃饭在这做什么呢?”

    外面碳炉已引着火,鱼也炖上了,却不见两个小的,梁惟庸只得来厨房寻人。

    池忞起身道歉:“对不起梁伯伯,我让他帮忙拿碗筷,不小心烫着了。”

    老爷子不慌不忙踱过去:“让我看看。”

    他学医出身,慧眼如炬,岂会被此等拙劣的把戏骗到,抬眼质问梁聿:“装的吧?”

    梁聿厚着脸皮答:“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没事装什么装?明明就是很疼。”

    听他这样说,池忞更加愧疚,不安地请示梁惟庸:“要不我带他到医院做个检查?”

    诚然每个人对疼痛的忍受度不可一概而论,但自家孙子是什么人?扭伤脚腕都能强忍着打完整场比赛的职业球员!

    梁惟庸说没必要,“被烫到皮肤泛红很正常,又没起水泡,受不住就拿冰块敷着。”

    梁聿也不想折腾进医院,连声附和:“冰敷吧,刚才用冷水冲就不觉得疼了。”

    “我去准备冰块。”

    等池忞走远,梁老冷不防狠拍下梁聿的掌心,把他吓一大跳:“怎么又打人?!”

    梁惟庸冷哼:“还说不是装的。”

    梁聿后知后觉,动一动都嫌疼的手,被老爷子扇巴掌反倒没事,索性他也不在意被拆穿,“您啥时候改行专做打假了?”

    “跟你说过多少回,别老麻烦人家,偏不听,闹着玩有意思?”

    梁聿暗道当然有意思,只是跟您说不着。

    碳炉支在前院石桌上,石凳也是现成的,担心坐着硌得慌,还铺上几个龙凤织锦软垫。待爷孙俩落座,池忞把冰块用毛巾包好递给梁聿。

    池砚川好奇怎么回事,梁惟庸说有只呆头鹅把手烫了。

    池忞轻声道:“怪我,是我让他……”

    害她自责绝非梁聿本意,忙说:“怪我自己笨手笨脚。”

    梁惟庸大手一挥:“甭管他,咱们吃饭。”

    到底是贵客,又是晚辈,池砚川免不了寒暄两句以示关怀,叮嘱池忞多留意照顾着。

    俩老头喝着白酒,吃着亲手钓上来的野生鱼,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合不上。

    池忞捡些鱼肉放碗里,用公筷仔仔细细把刺挑尽,推到梁聿面前,“你吃这个。”

    她平素做的就是精细活儿,有的是耐心,去了刺,鱼肉还是完整的。但令梁聿惊讶的不是手上工夫,而是这份心意。

    虽生在大富大贵之家,真没人这般细致地关心过他。幼时爸妈总把他丢给保姆,一走十天半个月不回来。

    回国后倒是有奶奶宠着,他又忙着在队里训练,成日在男生堆里混,小伤小病没等家人发现就好了。

    现下,居然有人因为他手被烫一下,就替他挑鱼刺,那帮单身狗知道不得羡慕死?

    “谢谢宝珠……”

    刚在门口逗趣,一时口快又喊了乳名,池忞飞一记眼刀过来,梁聿不情愿地加了两个字:“姐姐”。

    “没大没小!”梁惟庸训斥,“池教授与我平辈,他女儿……”

    话说一半突然反应过来,池忞只年长梁聿几岁,称“阿姨”也不合适。

    池砚川笑言:“咱们是朋友不是亲戚,孩子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池忞扭头看父亲一眼,在心里埋怨他没原则,她和哥哥小时候因弄不清亲戚间绕人的称谓,没少挨训,怎的到梁聿这儿就可以随便了?

    晚风送爽,亦送来阵阵花香。

    梁惟庸少有这般放松的时候,完全不用想生意上那堆烦人的事,抿一口酒,惬意地眯起眼睛:“一个宝玉,一个宝珠,你这双儿女乳名起得妙。”

    池砚川谦虚道:“当时觉得大俗即大雅,没料想孩子大了会在学校遭同学嘲笑。”

    老爷子难得对外人讲起女儿的糗事,如何被小伙伴起外号,如何拉哥哥去替她撑腰……

    梁聿听得津津有味,谁知梁惟庸不甘落后,紧跟着揭他的短:“阿聿刚回国时听不大懂中文,有天放学回家问我们,班里有人说他像花孔雀,究竟是夸他还是骂他。”

    池砚川没忍住笑出声:“汉语博大精深,放到不同的语境中,意思可能完全相反。不过阿聿生得好,同学定然是羡慕他帅气。”

    梁惟庸却说:“男孩帅不帅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有本事、靠得住。”

    顿了顿,望向安静用餐的池忞,“小忞日后嫁人,千万不要光看长相……”

    将个人私事摆在桌面上谈,令池忞羞涩难当,一时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您就别倚老卖老了!”梁聿吊儿郎当地插嘴,“不挑帅的难不成找个丑男?”

    “少断章取义,我什么时候说找丑的了?我说的是能力、人品远比相貌重要!”

    “还不是一个意思,池老师这么优秀,为什么不能找个又帅又有能力且品德端正的男人?”

    梁惟庸无话可说,瞪梁聿一眼,没继续争论:“见天同我抬杠,这回算你有理。”

    池砚川笑吟吟地旁观爷孙俩拌嘴,思及之前与梁惟庸的约定,不由得惋惜。

    女儿与梁枳大抵少些缘分,不然嫁到这样的人家,他是放心的。

    南方初秋的傍晚尚称不上凉爽,几人吃着热腾腾的鱼煲,额头都冒了一层薄汗。池忞害怕话题又转回自己身上,找借口溜号:“我出去买几罐饮料。”

    梁聿随之起身:“我陪你。”

    “用不着,便利店离的很近。”

    “正好有点热,出去吹吹风凉快凉快。”

    梁惟庸脱口而出:“你老黏着她做什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池砚川抬头细细打量梁家这位小少爷,属实过于黏人了些。自抵达瑜洲的那刻起,似乎就恨不得寸步不离跟着池忞。

    “热可以把风扇拎出来。”

    梁聿敢刺挠梁惟庸,对池砚川却是尊敬有加,见老爷子放下筷子要起身,解释说不是天气热,是吃东西吃得热了,歇会儿就好。

    池砚川玩笑道:“是不是嫌我和你爷爷啰嗦,故意躲出去?”

    话说到这份儿上,梁聿心知走不脱,复又坐回座位上:“您一点也不啰嗦,池爷爷,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池砚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转而和梁惟庸打趣:“他叫小忞姐姐,再叫我爷爷,听着是挺别扭。”

    梁惟庸放声大笑:“那不然你吃个亏,把辈分降一降?”

    便利店就在几百米外的十字路口,池忞沿着河边小道慢悠悠地溜达过去,磨蹭着挑选完,到收银台结账时,老板娘从外面进来,认出她便热络地打招呼:“小忞回来了呀,可有好些时日没见着你了,谈朋友了没?”

    老板娘姓钱,平生最大爱好就是替人说媒,池忞被缠过几次,至今心有余悸。

    怕实话实说难以脱身,她随手从旁边货架上拿两罐啤酒,试图蒙混过关:“钱阿姨好,我爸还在家等酒喝,就不陪您闲聊了。”

    收银小姑娘迅速扫完码,池忞拎着塑料袋要走,钱阿姨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小忞呀,你爸哪里急着喝酒,他最大的心愿是盼你早日成家!都听他提过好几回了,让帮忙物色着……”

    池忞一个头两个大,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家待着,“我工作挺忙,暂时不想找对象。”

    “女孩子那么拼命干什么,熬成黄脸婆就不好嫁人了呀。跟你讲,阿姨手上刚好有个很不错的小伙子,要不是你阿姨真舍不得介绍,想自己留着当女婿的!怎样,抽空见个面好不好?”

    “我后天就回岚城了。”

    钱阿姨一拍手,乐呵呵道:“那就安排在明天,刚刚好。”

    池忞本就不擅长拒绝别人也不精通谈判技巧,唯有硬着头皮撒谎:“钱阿姨,其实我有男朋友了,暂时不想让我爸知道刚才才没告诉您。”

    钱阿姨的热情顿时消减大半,但仍不死心道:“谈朋友是好事,怎么还瞒着你爸呢,是不是男方个人条件上有硬伤?”

    池忞哪敢顺着话头编,万一她说男方条件不行正好换一个呢?

    “没有,他挺好,就是比我年纪小。您也知道,我爸思想古板,不希望我找小几岁的弟弟。”

    “叮咚”,有人推门进店,钱阿姨冲池忞身后扬扬下巴:“是他吧?你那位弟弟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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