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④

    回到静合苑。王道娥,便把从娘家陪嫁来的十几个丫鬟、妈妈,都叫到了院子。

    “此次南巡,干系重大,随行人员众多。你们四个没有我的准许,谁也不能擅自下船。”

    “更不许,有事没事,往宫里那些人跟前浑凑。天聋地哑,方保平安,明白了么?”

    “奴婢们明白。奴婢谨记王妃教诲。”

    她慢慢环视院内众人。

    “这是我朝第三次南巡,也是王爷第一次去外地办差,这朝野上下,府里府外,有多少人,多少双眼睛在暗处,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王爷和我。”

    “你们,是我的左膀右臂,也是我王家的脸面,比起王府里其他人,要更加严于律己,奉公守法。”

    “出了这个静合苑,府里的大事小情,都要听各部管事,或刘大人和德荣嬷嬷的主张;院子里的一切,则都听王妈妈和李妈妈裁处。”

    “事事要请示,事事有回执,决不许自作聪明,自断专行。更不允许你们仗着王府的势力,在外边狐假虎威,欺人生事。”

    “奴婢们不敢。奴婢谨记王妃教诲。”

    王道娥这才点点头。

    “没事的,就先下去吃饭罢。这半个月,你们也都辛苦了。”

    “我让薝桃,去八珍楼定了几桌酒席,也和刘大人都说好了。今年七夕和中秋,给你们每个人都放五天大假。”

    “让你们也好好打扮打扮,出门逛逛灯会踏踏青,阖家聚会,好好乐一乐。”

    王道娥,伸手点了点。

    “只一则,小赌怡情,小酌助兴,你们自己心里有点儿尺。”

    众人闻言,无不兴高采烈,个个眉飞色舞。抢着拍儿的谢恩。

    “多谢王妃关怀。奴婢谨记王妃教诲。”

    “多谢王妃殿下。”

    好心情果然是会传染的,连神经衰弱,失眠多日的王道娥,都忍不住,跟着笑出声来。

    “好了,好了,不用谢了。”

    “赶紧下去吃饭罢,下午还一堆活儿呢。”

    大家这才说说笑笑,福礼告退了。

    回到政屋,王道娥刚洗漱坐下,芮芝就笑吟吟进来,十分殷勤的奉上了一盏新茶。

    “还没吃饭,怎么就吃茶了?”

    “今儿早晨,王爷在宫里,新得了五两明前龙井,就派人送回来。”

    芮芝笑着,又往前送了一下。

    “难得的极品龙井,奴婢洗茶时,都闻着清香扑鼻,沁人心脾呢。”

    “是么?”

    王道娥接过茶盏,只浅尝了一口,就盖了起来。

    “嗯。茶叶是不错,就是你的茶艺太欠火候。暴殄天物。剩下的都包起来,给王爷带船上喝罢。”

    当面挨了批评,芮芝也不往心里去,眉梢眼角,尽是藏不住的喜色。

    “最近半年,王爷待王妃真是愈加亲厚了。”

    “无论宫里赏了什么,都得先紧着给王妃送过来,还把前后两个书房的钥匙,也交给您保管了。”

    “日久见人心。”

    她越说越高兴,下一秒说秃噜嘴了。

    “三姑娘您阿,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知道她就是这个大大咧咧,心直口快的性格,虽然没什么城府,人却最忠心,干活儿也爽利。

    王道娥才懒得和她计较,只抬头,轻轻觑了她一眼。

    “油嘴滑舌,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主子的私隐,也是你能打趣的么?”

    知道她没生气,芮芝也不怕,继续抖她的小机灵。

    “这一包茶叶,一盒子螺子黛,要是就算私隐了,那,王爷学张敞给您画眉……”

    王道娥终于忍不住,伸手,给了这丫头后腰窝儿一巴掌。

    “大字不识几个,还知道张敞呢?”

    “你一条帕子,从冬天绣到夏天,都绣多久了?大官湖的荷花都快开了,你那梅花还没红呢?”

    王道娥根本没用力,小丫头当然不疼,还敢吐舌扮怪,笑嘻嘻道:

    “那,王妃坐着好好品茶,奴婢回去绣帕子了,这就叫薝桃进来,伺候您吃饭。”

    “你倒托大摆谱,还支唤起薝桃来了,呆着,哪也不许去,就站在我面前绣。绣不完,不许吃饭。”

    “奴婢就知道,您阿,就是嘴硬心软,口是心非,爱说反话。其实最喜欢奴婢了,一眼看不着就吃不下睡不着。”

    “对不对阿?”

    “谁稀罕理你这个厚脸猫。”

    芮芝又凑过来,

    “王妃,今天是初十,王爷会来。要不要,奴婢让人去八仙楼,定一盘蒸鲥鱼阿?”

    “都要去南巡了,还吃什么蒸鲥鱼。”

    “他家的带冻姜醋鱼和蒜烧鳝,做的也不错。你让掌柜推荐一下,看定哪个罢。”

    “诺。那,奴婢这就安排去。”

    芮芝高兴福了福,提着裙子,风一样就跑出去了。

    可是,这夜,直到宫门都下钥了,街上都掌灯了,燕暄也没回来,只派人送了个口信,说:

    ‘和昶王一起,去暻王府吃酒了,要是太晚了,就不回来了。’

    看了一天账本,又饿过了时候,这会儿,王道娥也没什么食欲了。吃了三块葱烧鳝,喝了半碗鱼丸蛋花汤,就洗漱上床了。

    看着王妃抱着竹枕,一个人躺在床上,不停辗转反侧的模样,芮芝心疼的揪心扒肝,自责不已。

    趁着出去倒水,背着人,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骂道:

    “让你撺掇。让你嘴欠。”

    “整天疯疯癫癫,多嘴多舌的,显你会说话阿,趁早拿把剪子,把那舌头铰了,扔了喂狗算了。”

    薝桃,就站在屋外廊下值夜,听见树后那两声脆的,不由闭了闭眼睛。心里,却也是为自家姑娘不值的。

    燕暄对王道娥到底好不好?别人不知道,她们这些陪嫁丫头,怎么可能不清楚?

    说好听点儿,怹俩是吴越同舟,相敬如宾,实则,不就是半心半意,日远日疏么?

    在瑄王心里,始终对文阳县主,耿耿不忘。她们三姑娘,就像那秋日里的团扇,夏天里的手炉,再漂亮再温存,又有什么用?

    俩人成亲一年多,燕暄只在静合院,住了三个月不到,就借口公务繁忙,又搬回前书房去了。

    只有逢年过节,或是每月初一,初十,十五这三天,来陪王妃住一宿。对时,像今天这样,碰巧,赶上有公务或者宴会了,干脆就不来了。

    知道的,她们静合院是椒房暖阁,有金屋藏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拜老娘娘庙还愿的呢。

    成天目中无人,冷语冰言,连对她们姑娘,也从不见有几丝笑模样。琴棋书画,一样不爱,一点儿生活情趣都没有。

    就画了一次眉,还是那天,王道娥不小心,被裁纸刀割破了手,拿不了眉笔。又被她和芮芝使劲起哄,燕暄才半推半就,勉为其难学了一次张敞。

    就这日子,哪个女人能受得了?能咽下这口气?

    哎!王道娥就能!

    难为她是个有城府,有骨气的,瑄王府里的事,从不和娘家或宫里告状。

    人非草木,将心比心。

    这半年,燕暄也愈发信重,尊敬她这个王妃,可王道娥,反而有意无意,开始疏远起他了。

    天天约姐妹和闺蜜,出去下棋打牌,捶丸听戏,要不,就是去踏青游湖,玩的是乐不思归,不亦乐乎。经常见不到人影。

    燕暄和王道娥,两个‘高手’过招,云遮雾罩,欲擒故纵,缠斗的不亦乐乎。却是,愁坏了薝桃和芮芝,这两个小丫鬟。

    ‘这古井无波,冷冷清清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阿……’

    薝桃,抬头看看天,不知什么时候,竟淅淅沥沥,下起雨了。

    直到巳时末,燕瑄,才满身酒气的回了王府。

    一进大门,就看见薝桃,拎着一只大食盒,正翘首企足,站在影壁根底下呢。

    一看见他回来,赶紧跑过来请安。

    “王爷万福。”

    “夜里突然降温,还下起了雨,王妃担心您吃醉了酒,再着凉受风寒,特意,让小厨房给您炖了酸笋姜鸭汤。”

    “解酒又暖和。一直用小炉子温着呢。”

    薝桃说话只说一半,既不主动请他去静合苑,也不把食盒给余庆。

    “这么晚了……”

    “王妃一直惦记王爷,还没睡呢。”

    从暻王府出来时,雨已经停了,加之也没喝几杯,燕暄,便是自己骑马回来的。看看溅了满身满腿的泥,私觉得实在不方便。

    “回去告诉王妃,本王已经回来了,让她睡罢。”

    薝桃,还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沐浴用的热水,王妃已经吩咐备好了,您看,是让人,抬去您的泰安阁?”

    “还是,您今天去静合苑休息?”

    小丫头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再继续装糊涂,也没意思。

    “就去静合苑罢。”

    王道娥,本来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刚被芮芝拉起来,竟还有些发愣。

    懵了半刻,才一骨碌爬下床,赶紧更衣梳头。

    燕暄,一进门,就看到素颜披发,只穿着一件睡袍的王道娥,真在书房等他。不由有些尴尬。

    没话找话道:

    “你怎么还没睡?不是让人回来说,本王和三王兄去暻王府了,不用等吾了么。”

    “暻王还好么?”

    “他就是那个孩子脾气。来的快,去的更快。”

    “王爷对郡主比亲姐姐还好。”

    她伸手,想为燕暄更衣。

    “脏。”

    王道娥很知趣的,不再往前凑,借口去布置夜宵,退到了外间。

    沐浴更衣完毕,喝了两碗姜鸭汤,燕暄便叫人把宵夜都撤了。

    因为头发还没干,也不能躺,他只能半靠在靠枕上,闭目养神。

    花园里,是一片蛙鸣虫唱,生机勃发,室内,却是夜深人静,相顾无言。

    “芮芝,薝桃,你们都出去罢,我和王爷有几句话想说。”

    燕暄的眼皮,明显颤了颤,却紧紧闭着眼睛,继续装寐。

    “王爷,您知道,臣妾第一次见您,是在何时?何地么?”

    燕暄沉默了半晌,才回答。

    “不就是那年诗会么。”

    烛光昏融,忽明忽暗,像一团晕开的淡墨,一笔笔,描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眉弯鼻挺的脸。

    王道娥,微微笑笑。

    “那是第三次了。”

    “臣妾第一次见您,是在文阳县主回南阳那一天。在渡口。”

    一阵风,吹得烛火跳了跳,让人看不清燕暄的表情。

    “那日,臣妾女扮男装,和家里的兄弟们一起去码头看热闹。王爷您,一身青黑色游侠打扮,带着一顶新草帽,坐在茶棚里。”

    “余庆大人,一身褐篮色短打,牵着您的那匹奔霄骢,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柳树下。”

    她不知笑了一声,还是叹了一声。

    “当时,臣妾并不知道,茶棚里的游侠,就是誉满天下的四殿下。更不知道,他为什么哭的那么伤心。”

    “三天后,也是卢国公夫人头七,臣妾陪家里三位夫人,去卢国公府给老太太上香。出来时,正巧,和几位王爷走了个对脸儿。”

    “臣妾认出了余庆,和您,和您露在草帽下的那半张脸。”

    王道娥侧着头,故意没有看燕暄。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那时,我就想,也许,那些关于您和县主的绯闻谣言,也并不全都是捕风捉影罢。”

    “怎么突然想起聊这些?”

    燕暄的语气很不耐烦,似乎在生气,却又不是在恼她。

    “王爷您博学多识,过目不忘,一定背诵过《唐太宗问许敬宗》一篇罢。”

    “天地大,养万物,尚不能满足所有人愿,何况,是王爷您呢?”

    “不过……”

    王道娥,用手假装拢了拢鬓角的碎发,飞快擦掉眼角的眼泪,笑着叹了一声。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那天没有去渡口,没有见过那个黑衣游侠,更没有嫁给四殿下您。”

    ‘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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