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

    琬儿和王道娥,喝也喝尽兴了,玩也玩痛快了,被嬷嬷们哄着,喝了好大一碗祛寒的醒酒汤,才各自抱着一大捧荷花莲蓬,高高兴兴回船了。

    王道娥和芮芝,薝桃,主仆三人,有说有笑上了甲板,正和余庆走个对脸儿。

    再看他后边,乌乌鸦鸦跪着一大片下人,个个噤若寒蝉,屏气敛声。

    “王妃。”

    “余大人。”

    王道娥脚下一顿,下意识看了眼船舱。

    “芮芝,薝桃,你俩去剥莲蓬罢。明天熬藕粉圆子要用。”

    薝桃担心归担心,还是恭顺的站了过去,芮芝却一把抓住了王妃的手。使劲摇头。

    那副生离死别,忍泪盈眶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船舱里有大老虎呢。

    王道娥一瞪眼睛,推开芮芝。

    “听话。那么多莲蓬,薝桃一个人剥不过来。”

    “王妃。”

    “薝桃。”

    “王……”

    不等芮芝再恳求,王道娥已经伸手敲门了。

    轻轻敲了三下,又三下,还是无人应声。

    也不知道,燕暄是不是睡了?王道娥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室内大部分风灯已经灭了,只有角落里的一只大烛台,还颤颤亮着。

    王道娥闭着眼睛,缓了半晌,才适应环境,借着月光看清四周摆设。

    她洗干净手,摸着黑儿,踮脚往里走。

    燕暄不在前厅。

    ‘在后间儿卧室?已经睡了?’

    王道娥轻手轻脚,慢慢绕过屏风,只见一个高大的黑影,赫然站在窗前,吓得大叫一声,险些没瘫地上。

    “王爷?是您么,王爷?”

    她狠狠掐着虎口,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王爷,怎么不点灯阿?喝酒了?”

    “臣妾给您倒一杯……”

    “过来。”

    语气高高在上,拒人千里,透着一股寒气。

    王道娥激灵一吓,酒醒大半。慢慢跪了下来。

    “臣妾知罪了。”

    “臣妾不该因为喝酒,喝酒撒风,附庸风雅,就忘乎所以,不守规矩,大晚上,闹得所有人不安宁,还请王爷恕罪。”

    “抬头。”

    “臣妾醉态毕露,不敢见王爷。”

    “本王让你抬头。”

    “王爷……”

    王道娥深吸一口气,不卑不亢,抬起脸。

    月光下,燕暄的五官更加英峻,看她的眼神却更加冷漠,陌生得像不认识她一样。

    “王,王爷……”

    王道娥上身挺直,声音却有些颤抖。

    “妾身愚钝,不知做错什么,竟然惹您发这么大的火,还请王爷明示。”

    燕暄却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目光嫌弃又讥诮。仿佛,她是倚门卖笑的徐娘,或是一块刚从泔水桶里捞出来的抹布。

    王道娥是什么出身?

    诗书传家,世代簪缨。她自己,也是秀外慧中,玉润玉洁的乌衣闺秀,从小到大,何曾看过别人白眼?受过这等委屈?

    本已清醒大半的醉意,被莫名的愤怒和空前的屈辱裹着,瞬间又冲上头。

    “王爷,臣妾不过是喝了两杯酒,在水边儿采了把荷花,妾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就至于惹您发这么大脾气阿?”

    “不是您吩咐奴才,不要拘束我的么?”

    “东施效颦。”

    “王爷!”

    “王爷!今天,今天,您是说我附庸风雅,酒后无德也好,还是说我目无礼法,言行无状也罢,臣妾都甘愿认罪。”

    “可唯独‘东施效颦’这四个大字,臣妾担待不起。”

    本就醉了的王道娥,这会儿,头疼欲裂,胳膊腿沉得发涨,想站都站不起来,索性身一歪,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周敦颐爱莲,县主爱莲,臣妾也爱莲。志趣相投,附庸风雅也许,东施效颦不敢。”

    她抬头看着燕暄,突然笑了。

    “王爷,文阳县主,已经嫁给大才子谢乐天了。现在的她,是谢夫人,谢秋氏。”

    果然,一听到文阳县主四个字,燕暄的脸色就更难看了,青的像是结了一层冰。

    王道娥却一点儿也不怕他,反而,梗着个脖子,直勾勾盯着他。

    “心娘的嗓子再清亮,再甜美,也没有县主的词写得动人。”

    她强撑着一口气,扶着屏风,站了起来。

    “难得,王爷今儿有这个雅兴,妾也不敢驳您,今儿,我就里丑捧心,东施效颦,给王爷唱一首文阳夫人的《木兰花.玉楼春》,可好阿?”

    王道娥,随手端起茶几上的温茶,润了润嗓子,真的开始唱起来。

    “心娘从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

    “解叫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

    燕暄,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王道娥。”

    “臣妾嗓子哑,五音不全,暴殄了县主的歌词,还请王爷恕罪阿。”

    话音未落,一颗眼泪夺眶而出,紧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燕暄一张脸由青涨红。使劲一拽,就把王道娥锢在了怀里。掰过她的脸,低头吻舐起她的泪珠,像山里饿兽贪恋鲜血一样野蛮。又变态。

    王道娥,却意外的没有反抗,居然,还热烈回应起他的吻。

    马滑霜浓,一夜无梦。王道娥是在燕暄怀里,被水鸟叫声吵醒的。

    她蹑手蹑脚爬下床,简单洗漱后,坐到了镜台前。

    可,无论细密的香粉扑了多少层,还是遮不住她脖子上的片片猩红。

    宿醉刚醒,浑身酸疼,她实在没有力气再折腾,随手套了一件春衫,便又倒在美人榻上了。

    她天生一张大家闺秀的脸,一身百蝶穿花苏绣春衫,映的清风瘦腰,若隐若现,却一点儿不让人觉得艳俗。

    王道饿斜倚着靠枕,静静看着睡中燕暄,一双眼睛似春水潋滟,又如秋水沉静,竟让人一时猜不透她此刻的心思了。

    燕暄起来时,她已经装扮下船了。

    她一个人,戴着一顶遮到脚面的长帷帽,坐在堤上钓鱼,芮芝和薝桃,则站在离她十步远的树荫地里。

    琬儿长长叹了一声,就回书房了。

    夜里,燕暄又来了。王道娥,正坐在梳妆台前,拿着五齿梳梳头,从镜子里看到他,居然,连站都没站一下。

    一钩白色挂在天边,透过窗棂,给镜中人镀了一层薄薄的清辉。

    芮芝忙就福礼,“王爷金安。”

    燕暄点点头,示意她们都下去罢。

    “疼么?”

    王道娥放下梳子,躲开了他的手。

    “不疼。看着可怖罢了。”

    “御医院的雪肤膏。”

    “吾帮你涂罢。”

    王道娥身子冷得发僵,寒毛都竖起来了,却没有躲开,也没有说话。

    “昨夜,吾多吃了几杯酒,又和燕暻争执起来,憋了一肚子火气,并不是有意针对你。”

    “吾之所以同意让心娘上船,也是为了麻痹对方,好搅一搅泰州的这滩浑水,为调查争取时间。”

    “和文阳县主,真的没有任何关系。”

    “王爷。”

    王道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那年开蒙拜师,我站在王家祠堂,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在心中立志。”

    “我王道娥,虽然只是一个女儿,但我绝不做那任尔东西的蒲草,而是要学君子,做那磐石,磨而不磷,无可转移。”

    “殊不知,绳锯木断草再黄,水滴石穿嗟自昔。”

    对于燕暄,和这场政治婚姻,她不后悔,也没有任何不甘或遗憾,只是,绝望了。

    遇到他以前,她也是尘外孤标,高不可攀的金枝玉叶,可自从嫁进瑄王府,她就变得很低很低,低到了尘埃里。

    但她心里是欢喜的,欢喜到,能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只是……

    她没想到,花谢了,居然结成的是苦果。

    燕暄伸出手,轻轻把她抱在怀里,什么都没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欢喜他,他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从那么多贵女佳丽中,偏偏挑中了她。可他没想过,她居然真的欢喜他。

    亦或,从没欢喜过他?

    “如果,本王只是一介布衣游侠,你会和吾走么?就是,私奔什么的。”

    ‘私奔?!’

    ‘这,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王道娥明显愣了愣,慢慢抬起头。

    “王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燕暄有些尴尬。

    “就是好奇,随便问问。”

    “不会。”

    燕暄点点头,有些失望,更多还是尴尬。

    “臣妾不是卓文君,臣妾的父兄也不是卓王孙,王爷更不是什么四海为家,饱食终日的游侠浪子。”

    “臣妾就是臣妾,王爷就是王爷。”

    千里同风,红尘四合,不知几千万落,最不缺的就是传说和故事,也不止有燕暄和王道娥,这一对儿聪明自误,蜂缠蝶恋的痴男女。

    道只道:

    ‘难休多虑不堪难,何须无事自寻烦。’

    ‘花落自有花开日,有云无云都是天。’

    泰州,大鸣山,鸡鸣寺。琬儿,不知从哪借来一股的蛮力,一把推开燕暻。

    “你!你这是做什么?!!”

    “姐姐!”

    “这么多年,吾之所以从没向父王提过这件事,是因为,吾,吾怕管不住自己朝三暮四,对不起姐姐。”

    “对不起周太公和太师。”

    燕暻脸涨得通红,伸手又要去要拉琬儿。

    “可,与其让您委屈下嫁给薛文宇,倒,倒还不如嫁给本王呢。”

    “你混蛋!”

    琬儿怒冲冲一拂袖子。粉面含威,瞪着燕暻。

    “所以,这么多年,你并不是真的把我当姐姐,只是知恩报恩,图个心安?!对么?!”

    “怎么可能!!”

    燕暻瞬间急了。

    “天地可鉴,这么多年,吾,吾是真心把您当亲姐姐的阿!吾对您,可比对安乐还好阿!”

    “那你刚才说的,又是什么浑话?

    琬儿气的浑身发抖,脸都白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敢自专。更何况,我和薛名臣,是陛下御笔丹书,亲赐的婚。”

    “君子一诺,一言九鼎,鸿案鹿车,一篙到底,断没有贪慕虚荣,弃义悔婚的道理。”

    “今天的话,我就当从没听过。”

    “姐姐!”

    “燕暻!你别过来!你再逼我,我就从大鸣山上跳下去!”

    琬儿是真的被逼急了,提着裙子,两步跑到上观景台。

    “姐姐!好,好,吾不过去!”

    “您赶紧下来,好不好?”

    栏杆外,就是悬崖绝蹬,万丈草深,山风一吹,琬儿腿都软了。

    “我,我问你,素瑾呢?”

    “去端茶水了。”

    “不可能。”

    “素瑾那么心细虑周,谨言慎行的一个人,绝不可能把我一个人留在山上。”

    “你到底把素瑾弄那儿去了?”

    琬儿闭着眼睛,又往栏杆边跨了一大步。

    “你说不说!”

    “吾说!说!!”

    燕暻都快给琬儿跪下来了。

    “她真没事,就是喝了杯曼陀花茶,昏睡着了……”

    “你居然还给她下药!!”

    琬儿真气狠了,恨不能使劲给燕暻两下,却是浑身涣力,手麻脚软,动都不敢动了。

    “姐姐,您别生气,吾这不也是病急乱投医么,您和薛文宇的婚事,还是得从长……”

    “哎!!”

    燕暻一把拉住琬儿。

    “嫁!嫁!只要您自己愿意,您就嫁!”

    “吾认,吾认这个姐夫还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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