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有重回日,人无再少年 》

    是夜,京都。后天,卢达,就要去燕云关报道了,按常礼,禁军的同袍和曾经太学的同学,少不了设宴摆酒,为他践行。

    更何况,最近,宫里和朝野都在传,卢这次去边关镀层金,回来就要尚安乐,做驸马了。

    名利场不是明德殿,人人明哲保身,又人人巴高望上,安乐公主的驸马,可比什么‘野种’侯爷吃香多了。

    本来,大家已经做好东央西浼,三顾茅庐的准备了,不想,这位‘黑脸孟常’居然开窍了。

    每天是来者不拒,不醉不归。

    今儿晌午,是熹贵妃娘家几个外甥,在阎国公府攒的局。

    老管家想着,小侯爷和阎家那几个少爷,从小就不对付,过去应酬一下,应该晚饭前就回来了。

    不想,直到巳时三刻,卢达才人事不醒的,被阎家下人给抬回来了。

    本就喝的烂醉,一着风,更是天旋地转,眼花头晕,那几步路让他走的是跌跌绊绊,四墙乱撞。看得人都疼。

    卢达,正抱着门槛发懵,抬头,看到桌子上的一个宫蓝色缎面儿包袱。

    “谁,谁送的?什么东西?”

    老管家,又心疼又着急,忙让人合力把他抱起来。

    “下午时,一个天使大人送来的,说是安世子爷送给您的。”

    “安,安世子?”

    卢达只觉一股电流从心瓣直冲天灵,震的头皮发麻,脖子发僵,眼睛瞪的血红。

    “说什么了?!来人说什么了?”

    老管家,被吓得一退。

    “那,那位天使大人,连门儿都没进,就叫老奴转告侯爷,说‘道阻且长,万望珍重’。”

    “就这八个字,多一个字也没说。”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行而不辍,未来可期。’

    麻劲儿过去。卢达突然捂着肚子,蹲了下来,整个人从肚脐眼儿到嗓子眼儿,一阵阵绞着疼,好像被人拿着一把钝刀子,活生生,开膛破肚了一样。

    心口窝,更是又疼又酸。

    再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老管家,见那呕吐物鲜红淋漓的,里头,居然还有一块核桃大小,像猪血似的东西,当时腿就软了,边哭边拍地板,喊人去请大夫。

    小厮们也吓傻了,手忙脚乱的把卢达抬到了床上。

    折腾一通,发了一身冷汗,卢达的酒居然醒了。吵着闹着,逼老管家去把包袱给他拿来。

    包袱里,正是琬儿让素瑾做的那两副护膝,皮料上乘,做工精细,每只护膝的四角儿内侧,还绣着一只燕子。

    歪歪斜斜,针法疏漏。一看,就是安乐的手艺。

    卢达,也说不清自己哪儿的毛病,整个人像被大石磨碾过一样,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哪儿哪儿都疼。

    一张嘴,又是一口大血。

    “哎呦!怎么又吐血了?郎中呢?!郎中怎么还没到阿!!”

    老管家眼睛一翻,一屁股坐地上。

    “去绑滑杆!抬滑杆!抬滑杆!”

    “你们几个,还在这儿杵着,出去迎迎郎中阿!!”

    “热水,多烧热水!把药炉子也烧上阿!”

    卢达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意识明明很清醒,就是睁不开眼睛。只觉天旋地转,像在船上一样。

    关于他的父亲母亲,关于童年,关于安乐和在太学那几年,关于京都的点点滴滴,汇集成潮水,瞬间向他排来。

    下一秒,就把他掀翻,拽进了‘水里’。

    他的父亲,卢禧字继业,是忠毅国公府的嫡幼子,老来得子,光看这个‘禧’字,就知道,怹在家里得有多得宠。

    且卢禧天生聪明过人,过目不忘,五岁就能倒背《孙子兵法》;十岁倒骑军马,百步穿杨;十八岁那年就中了进士,二十一岁,又中了武状元。

    连先帝爷都夸他,是武曲星转世,还御赐了怹一块‘文武状元’的金匾。

    可这自古道,英雄难过美人关。

    卢禧这颗刚冉冉升起的‘武曲星’,二十三岁,第一次上战场,还不等光宗耀祖,名扬四海。就因为一个南疆女子,犯下重逆不道的大罪。

    ‘自甘堕落’,‘折戟沉沙’了。

    站在卢家人的角度,让他们如何不恨?

    恨屋及屋。

    对卢达这个‘野种’,忠毅国公府上上下下,有一个算一个,恨不能是抽他的筋,扒他的皮!挫骨扬灰!!

    更奢谈什么养育照拂?

    在京都,这个蠹居棋处,世态炎凉的权力世界。可以想象,在母亲早逝,父亲戍边西南的那几年,小小的卢达得过的什么日子。

    尤其,到了上学后。

    人性本恶。孩子和大人一样,也懂得踩低捧高,也会竞短争长,排除异己。本来,小孩子嘛,不打不相识,卢达只要肯服个软认个怂,也就罢了。

    可他偏不。

    加之他自幼习武,根骨强壮,个子高力气大,下手还特别黑。所以,无论对方有几个人,他永远摁着个儿最大的那个往死里打。

    越战越勇,越挫越敢,非要打到对方哭爹喊娘,跪地求饶不可。

    一次,卢达,放学回家路上吃了个大亏,被阎大郎带人给他绑着,扔进了路边的粪坑,想再捞上来又都嫌臭。

    三推两沓,卢达就被臭的窒息晕死过去了。再下棍子捞,可就拽不上来了。没有,路过的小贩见义勇为,卢达那次肯定凶多吉少。

    老管家又后怕又心痛,豁出这把老骨头,把卢达被阎家孩子霸凌的事情捅到了书院,学正问他,他却什么都不说。

    阎家几个小混蛋也知道,这次闹的太过分了,还私下里找卢达道过歉。但,卢达也不接受。

    既不接受道歉,又不告状,阎家几人,便觉得这件事,应该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过去了罢。

    可是,老话说的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那年,中秋前夕,一天凌晨,卢达推着家里买菜拉煤的平板车,装了满满一车,二十几个土陶做的‘夜香大地雷’。

    就去了阎国公府。

    一顿‘攻城略地’,狂轰滥炸,把阎国公府的门匾都炸歪了。阎府门前,更是污七八糟,臭气熏天,七八天都不能走人。

    阎家人自知理亏,不敢主张,燕王也装不知道。

    从这以后,卢达和阎家孩子可就结了仇。同学们虽然同情卢达,但更忌惮阎家,更不想给家里招祸。所以只能站队阎家,一起排挤孤立卢达。

    一群毛头小子成天在学院,是热火朝天,‘打成一片’,苦其心志,更苦的还是筋骨和头发。

    没办法,大家打不过卢达,就只能薅头发,咬耳朵,掰手指了。要不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卢达,肯定得剃个光头!!

    管又管不动,罚又罚不完,气的学正借口头疾复发,直接告老还乡了。

    本来,卢禧,都已经给儿子安排妥当,准备转学去西南白州,白鹿洞书院住校了。

    可,那天中午,府上突然来了个小宫人。说卢达考上太学伴读,开春后,直接去太学报道。

    不用想,以阎培雄的势力和恩荣,阎家那几个小混蛋肯定也在名单上。

    “你想去太学么?”

    “回父亲,儿子不想。”

    “为什么?”

    “儿子,想去白鹿洞。”

    “白鹿洞的老师,可没有太学的老师学问高。”

    “三人行,必有我师。父亲,儿子有信心,就算不上太学,也能考中进士,考上武状元。”

    “绝不会堕了您的英明神武!”

    卢禧,点点头。

    “这样罢,你一会儿回去,把杨万里的《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工工整整,抄十遍。如果,明天,你还是决定不上这个太学。”

    “那,父亲就带你进宫去见陛下。你自己当面和陛下说。行不行?”

    卢达,一抱拳道:“诺。”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去太学的第一天,卢达就发现,阎家那几个小混蛋,居然人五人六,装模作样,发奋读起书来。

    卢达肯定不相信,他们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却又实在想不明白原因。

    当然,像‘安乐公主女扮男装,和六王子一起读太学开蒙’,这样惊世骇俗,闻所未闻的大秘辛,连当时正在辽东当监军的卢禧都不知道。

    更不是卢达一个孩子,能听到风声的了。

    所以,他还真相信了,那个高个儿、长鹅蛋脸的是燕安世子,矮个儿、圆脸大眼睛的那个是六王子。

    因为,不知他俩的真实身份,所以,卢达对燕暻要还算恭敬客气,对安乐,可就有点儿待搭不理,敷衍应事了。

    可,他越是敬而远之,安乐,就越对这个沉默是金,人高马大的‘小武曲星’感兴趣。

    还找太师,借口自己个子高,非要把座位也搬到最后一排。

    起初,燕暻也劝安乐。

    “他身世可怜,却为人忠直,只当你是个不思进取,调皮捣蛋的纨绔世子,看不惯其他人的那副势利嘴脸,更不想巴结你。”

    “这是好事。你就不要总烦人家了。”

    但,就安乐那个小公主脾气,怎么可能会听他这个‘弟弟’的。照样我行我素。

    每天,像个苍蝇一样,‘嗡嗡嗡’,‘嗡嗡嗡’的围着卢达转。

    一开始,燕暻,害怕安乐挨揍阿,就总跟着她和卢达。

    后来,他见卢达虽然冷语黑脸,身材魁梧,却也不是那种冲动暴力,恃强凌弱之人。才慢慢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到了自己的学业上。

    很快,安乐就发现:

    有燕暻在时,卢达还能和她说几句话,燕暻一走,他对自己永远只有‘嗯’,‘阿,‘是’,‘哦’,‘对,‘好’这几个语气词。

    可他越是拒人千里罢,小公主就越觉得卢达有趣。还有点儿像自己二王兄。

    ‘小苍蝇’彻底变成了‘小尾巴’。

    成天跟在卢达屁股后边,不是没话找话,就是没事找事。

    “诚藩兄,你扭伤好了么?吾送你的药好用罢。”

    “诚藩兄,等放课了,咱俩一起去后院放纸鸢罢。看,大殿下给吾画的龙头蜈蚣风筝,威不威风?”

    “诚藩兄,你去过庙会么?好玩么?你给我讲讲罢。”

    “诚藩兄,来!斗草绳!”

    “诚藩兄,快看,吾这螃蟹画的怎么样?对了,你喜欢吃螃蟹么?”

    “诚藩兄,又起晚了,没顾上吃早饭罢,刚出锅的烤胡饼,羊肉大葱馅儿的。吾特意给你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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