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有重回日，人无再少年》⑤
下山回去的路上，安乐把自己在宫里，东听西问，掘地三尺，打听到的有关佘夫人的故事，一股脑全倒给了卢达。
“你连这个也不知道？”
“父亲，从来不和我说母亲的事。”
安乐一听，更来劲了，“啧。”
“那这段，你肯定不知道。”
“当年，虽然，是飞将军对佘夫人先一见钟情的，但，要不说，咱们飞将军熟读兵法，手段高超阿，一套儿虚虚实实，欲擒故纵的连环计下来，最后，居然是佘夫人先表的白。”
卢达的脸又黑又烫，活像一块儿刚从炉子里掏出来的铁碳头。
可他低着头，抱着画匣，并没有打断安乐。
她学着那些老嬷嬷的语气，绘声绘色道：
“飞将军他们到佘梁时，城门已经破了，你看过地图罢，佘梁的面积也就咱们京都一半大，还三面环山，说烽火连天，流血千里夸张了。”
“那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阿！”
“喀山王的军队特别坏，骑着大象踩人，还把箭矢上都缠了松油布，点了火，落地引燃草地，瞬间就能烧一大片。”
“好多人，都是被活活烧死，踩死的。老百姓们被吓得魂飞魄散，拖家带口，拼命往咱们大燕这边跑。”
安乐做了个背麻袋的动作。
“当时，佘夫人就这样，捞起一具死尸，往身上一背，当肉盾，掩护自己，一口气跑过了金沙河。”
“你想象一下，卢将军金盔金甲，坐在白马上……”
卢达实在忍不住，‘扑哧’乐了。
“哪来的金盔金甲。”
安乐说的正起劲，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
“你懂什么阿。吾说的，是佘夫人的第一视角。”
“在那种命悬一线，百死一生的危机关头，有一个异国的大将军，突然从天而降，一只手，就把她从尸山血海，人间地狱里捞了起来。”
“吾没说，飞将军穿着金甲圣衣，脚踩七彩祥云，就不错了。”
“好好好，然后呢？”
“然后，佘夫人被带到了军营。”
“因为佘梁地势闭塞，交通不便，佘梁人也大都不懂汉语，所以，夫人就暂时充当起了翻译，帮着飞将军一起救济难民，绘制地图。”
“还冒着生命危险，跟着飞虎营的先锋部队，回过两次佘梁。”
讲到这里，安乐忍不住，重重慨叹了一声。
“可你也知道，大燕虽然兵强马壮，幅员辽阔，却并不是天下共主，南方三国，看重佘梁天险，铁了心要瓜分佘梁，抢占茶马古道。”
“南疆林深山险又有瘴气，没有佘梁岩兵的接应，就算是飞虎营，也不敢贸然深入。只是充当和平使者，把那些愿意归顺我国的佘梁难民，带回了大燕。”
“本来，佘夫人是想留在西南，和族人们一起重建家园的，但，架不住飞将军一顿花言巧语，指日誓心，就这样‘色迷心窍’，稀里糊涂，被你父亲拐回京都了。”
卢达不满道：
“你这都用的什么词。”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翩翩君子，淑女好逑。吾说得哪儿不对了？”
“反正不能这么说。”
“那，佘夫人心怀家国大义，血海深仇，希望通过和飞将军联姻，争取大燕……”
卢达气极反笑。
“你少胡说八道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故事没法讲了。”
“你到底听不听了？”
“听。听。”
两个人，一路打打闹闹，说说笑笑，速度比上山时慢了许多。等到溪谷时，大家早就已经吃过午饭了。
卢达第一次，真正的，彻底无视了众人异样的目光。
他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溪边的一块巨石，把那幅《佘梁夫人景山击鞠图》请了出来。
“看！这就是我阿娘！佘梁宰相之女，卢佘氏。”
安乐，十分捧场地夸道：
“不愧是飞将军的夫人，这英姿，这功夫，太惊艳了。”
在座众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也没见过这位大名鼎鼎，却被忠毅候府，恨之入骨的‘巫蛊’夫人。
这会儿，争先恐后聚了过来。连燕暻和阎敏中，都过来了。
只见，这画上的女人，眉清目秀，英姿华发，一身红袍锦衣，高髻金簪，座下，骑着一匹上等桃花马。
有眼力高的，还认出了杨庸的印戳。
“这，这是齐国太傅杨国真的真迹？”
安乐仰着头，满脸得瑟。
“看到了么？这儿，还有大齐窦王后的题诗，和凤印呢。”
“蜀锦征袍自裁成，桃花马上请长缨。”
“凯歌奏是清平曲，丹青先画美人图。”
安乐，神气地扬扬下巴。
“怎么样，飞将军夫人，有面子罢。”
一个杨庸（字国真），已经够排面了，居然，还有窦王后的亲笔题诗！！
马踏飞燕，何等飒爽！
临门巧射，何等矫健！
这风姿！这技巧！想不服气也不行阿。
大家围成一个圈，啧啧赞叹着，开始问东问西。
卢达也不忸怩，几乎知无不言，有问必答。
把从安乐那里听来的故事，从头到尾，照本宣科，又讲了一遍。当然，措辞也稍微文雅，矫饰了那么一下下。
如此动人心魄的经历，如此荡气回肠的爱情，连安乐也听得入了迷。
众人坐在一起，忽而惊呼痛骂，忽地黯然慨叹，一会儿，又拍掌大笑起来，简直比去看戏还过瘾。
也许，是因为赫连大将军府里的实在孩子太多，他们家大管家对当孩子王，很有经验，安排的茶点果子，既合口又开胃。
掐着时间，连‘流水席’都摆好了。
当然，此‘流水席’非彼‘流水席’，而是学兰亭雅集，玩曲水流觞。
在座大家，除了燕暻和安乐，都已年满十三周岁，虽然还是孩子，但平时，在家里聚会，已经可以少酌几杯了。
大家有说有笑，开怀畅谈，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燕暻，偷偷喝了两杯酒，诗兴大发，居然第一个站了起来。
“吾做第一首！抛砖引玉！”
“好！！！”
燕暻，倒举着空酒杯。
“新丰美酒斗十千，京都……
“京都游侠正当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
他四下看看，一指岸边。
“系马清溪垂柳边。”
“好！！好一个‘京都游侠正当年’！”
“六殿下好文采！”
在众人的欢呼喝彩声中，燕暻，更加眩晕眼花，摇摇晃晃，像打太极拳一样。
逗得安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好你个醉猫！居然还敢偷偷喝酒了，看回去，吾不告诉陛下和娘娘！”
燕暻大笑着，硬塞给她一只酒杯。
“你打猎回来晚了，而且，你赛马作弊，大家都是让你的，不算数，必须罚酒三杯，再作诗一首！”
燕暻一指卢达。
“卢诚藩！你‘助纣为虐’，‘徇私舞弊’，得，得罚五杯！”
本就乱乱哄哄的众人，登时沸腾起来，努着劲儿地起哄。
安乐也豪爽，自斟自饮，一口气，连干了满满三杯。把本就欢乐的气氛，炒向更热。
红日西斜，一阵山风吹过，吹动安乐一袭茄色长衫，和额前的几缕碎发。
莹面微红，明眸善睐，眉眼投足间，更多了三分英气，三分豪态，把卢达都看呆了。
这一刹，他才明白，何谓‘春花不红不如草，少年不美不如老。’
卢达，也端起手边的酒壶，一饮而尽，本就热血澎湃，火热异常的心中，豪情更盛。
想到观景台上的盛景，想到他的父亲母亲，卢达，几乎不假思索，出口成诗：
“立马风陵望燕关，三峰高出白云间。”
“西来一曲昆仑水，划断中条太秦山。”
开门见山，直抒胸臆。
听得众人热血沸腾，喝彩不断。
安乐，见他郁闷全开，心胸更加畅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诚藩兄弘毅宽大，文武双全，又有鸿鹄之志，他年一定能绳其祖武，接绍香烟！和飞将军一起，继承卢家曾祖忠毅公的遗志，驱除鞑虏，封狼居胥！”
“青史留名！”
燕暻也举起酒杯，“敬我大燕万里江山！”
“敬我大燕万里江山！！”
“敬我大燕热血男儿！”
“敬我大燕热血男儿！！”
“敬忠毅公！”
“敬忠毅公！！”
那日秋游打猎回来后，安乐，再也没来过太学，大家也十分心照不宣的，再也没有提起那个‘安世子’。
起初，卢达还问过燕暻几次，渐渐的，他才后知后觉，明白‘燕安’，应该就是传闻中的安乐公主。
两年后，靖京哗变。卢禧勤王殉国。
至死，卢老侯爷也没有原谅这个儿子，不肯让怹进泰州祖坟，而是在祖坟边，给卢禧立了一座贞勇祠。
‘贞，忠贞厉志，亨利贞元。’
‘勇，有勇知方，勇冠三军。’
多年以后，直到卢达自己做了父亲，他才能够共情，当年，他的祖父，是真的被这个‘不孝子’伤透了心罢。
但，知子莫若父，怹也是最懂怹的。
三年孝满后，卢达高中武状元，却主动要求加入了禁军。
安乐以‘安世子’的名义，送了他一份生辰礼。一张弓。
一张筋角合制的复合弓。
以桑木为弓胎，檀木制弰，鹿角制弦垫，蚕丝拧弦，轻巧结实，纹饰古朴。是一张难得的良弓。
卢达十分爱不释手，除非进宫，几乎从不离身。连睡觉也挂在卧室。
郎中来时，卢达已经吐了好几轮血，整个人呈大字倒在床上，满身血迹污秽，手里，还紧紧抓着那两副护膝。
他整个人昏昏沉沉，软得像一麻袋棉花，没有一点力气，任由被人搬来挪去，扎针喂药。
他明明闭着眼睛，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居然灵魂出窍，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他飞出房间，飞出院墙，飞过大街，飞进了应天街的太学，落到了后花园的那棵老榕树上。
太学的荷花又开了。
小时候，上学课间休息，同学们常结伴去池边玩，捉蜻蜓，摘荷花，喂鲤鱼。
那天，安乐从薛文宇手里，骗来一只大莲蓬，偷偷藏进桌匣，剥莲子吃。因为怕苦，还用指甲仔细剔了莲心。
发觉他看她，还没心没肺的，挑了一颗最大的莲子丢给他。
莲子摔在砚台里，溅了他一脸一身的墨，害得他被周太师打板子，还写了十张大字。
那是那一年来着？卢达也记不清了。
反正，是一个大雪天，安乐穿着一件火红色的狐狸皮氅，笑欣欣，推门进了教室。
跑到他跟前，灵猴献宝似的，从手笼里‘变’出一包儿点心给他。
“王后娘娘亲手做的玉兰糕。你尝尝。”
安乐，就趴在这张书桌上，歪着头，笑着看着他。玉兰糕的滋味，早就忘了。倒是安乐用的薰香，芬芳清越，如竹如风。
闭上眼睛，仿佛就在鼻尖上，犹是清新好闻。
除了好吃的，她还送给他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一朵开了一半的昙花，一根特别直的树枝，一张剪的乱七八糟的窗花，一把纯金做的弹弓，还配了一颗琉璃弹珠……
唯一实用的，可能就是那盏兔子灯了。
兔子灯，应该是宫里的东西，十分精致漂亮，描金画银，连外皮都是蜀锦的。
风一吹，眼睛骨碌碌转，还有一个机关，一摁一动，可以控制着它耳朵和嘴巴，一开一合。
现在每年元宵节，他还会拿出来点。
同窗五年半，他真的，真的不知道‘燕安’就是安乐么？亦或，是他自欺欺人，装不知道？
如果不是为了安乐，他大可以一考上状元，就报名去燕云关，而不是去什么禁军。
在禁军的这几年，他恨不能，一个人站三班岗，只为在巡逻或值夜的时候，可能见她一面。
哪怕，只是远远看她一眼也好。
燕王献寿那天，他在辉莱阁内庭当值。
他戴着全副盔甲，背对着大殿，一动不敢妄动，只知道，她座位的一个大概方向。
也是在那天，卢达清楚意识到，原来，他和安乐之间的距离，有这么远。
‘我真心想求尚安乐么？’
‘我真的甘心留在京都，做个劳什子驸马？仰人恩遇，做一辈子富贵闲人么？’
他真的做不到阿！！！
卢达猛地睁开眼睛，吐了一大口血。
卧床休息了三天后，卢达，不顾郎中和老管家的苦苦哀劝，毅然决然跨上了马背。
除了安乐送给他的那张弓和两双护膝，什么也没有带。
好像落荒而逃，又像归心似箭。
他没有等安乐，甚至，没给她留下只言片语。
刚出城门，忽然，从旁边岔路蹿出一队人马。打头的一匹金鬃宝马上，坐着一个身着银红莽缎劲装，戴着帷帽的少女。
本就是骏足坦途，两匹宝马撒开缰绳，你追我赶，不时已奔出十里。
直到，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四明山上，护国寺的宝顶，安乐才慢慢刹住速度。
二人飞身下马。隔着两匹马的距离，沉默的站了许久许久。
又是安乐先开了口。
她冲着卢达一抱拳。
“诚藩兄，道阻且长，万望珍重。”
“也请，也请公主好生保重。”
“等你封公拜帅，得胜还朝的那一天，吾还来接你。”
她笑得勉强，‘哈哈哈’了三声后，就没了声音。
“诚藩兄，你，你就真的，没有话要对吾说了么？”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愁。公主知我。”
安乐忍不住想哭，赶紧转过身。
“时辰不早了，诚蕃兄继续赶路罢。车马平安，一路顺风。”
话没说完，安乐伸手一拉马鞍，翻身就飞了上去。
“公主。”
“诚藩兄，好好保重。”
“公主！”
“公主，千岁安乐！！”
京都，四明山，护国寺。安乐端端跪在蒲团上，虔诚敬香，合十道：
“佛祖，信女不修来生，更无奢求，只因心中悲郁不能戒怨，想借一方净土，反思定慧。”
佛殿外，山若列屏，风烟飘洌。
远山钟声随风而近，振聋发聩，天日昭昭，却照不亮人心的晦涩，荡不尽人世间的遗憾。
还好。
还好，她和他还能各退一步，相忘于江湖。
下山回去的路上，安乐把自己在宫里，东听西问，掘地三尺，打听到的有关佘夫人的故事，一股脑全倒给了卢达。
“你连这个也不知道？”
“父亲，从来不和我说母亲的事。”
安乐一听，更来劲了，“啧。”
“那这段，你肯定不知道。”
“当年，虽然，是飞将军对佘夫人先一见钟情的，但，要不说，咱们飞将军熟读兵法，手段高超阿，一套儿虚虚实实，欲擒故纵的连环计下来，最后，居然是佘夫人先表的白。”
卢达的脸又黑又烫，活像一块儿刚从炉子里掏出来的铁碳头。
可他低着头，抱着画匣，并没有打断安乐。
她学着那些老嬷嬷的语气，绘声绘色道：
“飞将军他们到佘梁时，城门已经破了，你看过地图罢，佘梁的面积也就咱们京都一半大，还三面环山，说烽火连天，流血千里夸张了。”
“那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阿！”
“喀山王的军队特别坏，骑着大象踩人，还把箭矢上都缠了松油布，点了火，落地引燃草地，瞬间就能烧一大片。”
“好多人，都是被活活烧死，踩死的。老百姓们被吓得魂飞魄散，拖家带口，拼命往咱们大燕这边跑。”
安乐做了个背麻袋的动作。
“当时，佘夫人就这样，捞起一具死尸，往身上一背，当肉盾，掩护自己，一口气跑过了金沙河。”
“你想象一下，卢将军金盔金甲，坐在白马上……”
卢达实在忍不住，‘扑哧’乐了。
“哪来的金盔金甲。”
安乐说的正起劲，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
“你懂什么阿。吾说的，是佘夫人的第一视角。”
“在那种命悬一线，百死一生的危机关头，有一个异国的大将军，突然从天而降，一只手，就把她从尸山血海，人间地狱里捞了起来。”
“吾没说，飞将军穿着金甲圣衣，脚踩七彩祥云，就不错了。”
“好好好，然后呢？”
“然后，佘夫人被带到了军营。”
“因为佘梁地势闭塞，交通不便，佘梁人也大都不懂汉语，所以，夫人就暂时充当起了翻译，帮着飞将军一起救济难民，绘制地图。”
“还冒着生命危险，跟着飞虎营的先锋部队，回过两次佘梁。”
讲到这里，安乐忍不住，重重慨叹了一声。
“可你也知道，大燕虽然兵强马壮，幅员辽阔，却并不是天下共主，南方三国，看重佘梁天险，铁了心要瓜分佘梁，抢占茶马古道。”
“南疆林深山险又有瘴气，没有佘梁岩兵的接应，就算是飞虎营，也不敢贸然深入。只是充当和平使者，把那些愿意归顺我国的佘梁难民，带回了大燕。”
“本来，佘夫人是想留在西南，和族人们一起重建家园的，但，架不住飞将军一顿花言巧语，指日誓心，就这样‘色迷心窍’，稀里糊涂，被你父亲拐回京都了。”
卢达不满道：
“你这都用的什么词。”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翩翩君子，淑女好逑。吾说得哪儿不对了？”
“反正不能这么说。”
“那，佘夫人心怀家国大义，血海深仇，希望通过和飞将军联姻，争取大燕……”
卢达气极反笑。
“你少胡说八道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故事没法讲了。”
“你到底听不听了？”
“听。听。”
两个人，一路打打闹闹，说说笑笑，速度比上山时慢了许多。等到溪谷时，大家早就已经吃过午饭了。
卢达第一次，真正的，彻底无视了众人异样的目光。
他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溪边的一块巨石，把那幅《佘梁夫人景山击鞠图》请了出来。
“看！这就是我阿娘！佘梁宰相之女，卢佘氏。”
安乐，十分捧场地夸道：
“不愧是飞将军的夫人，这英姿，这功夫，太惊艳了。”
在座众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也没见过这位大名鼎鼎，却被忠毅候府，恨之入骨的‘巫蛊’夫人。
这会儿，争先恐后聚了过来。连燕暻和阎敏中，都过来了。
只见，这画上的女人，眉清目秀，英姿华发，一身红袍锦衣，高髻金簪，座下，骑着一匹上等桃花马。
有眼力高的，还认出了杨庸的印戳。
“这，这是齐国太傅杨国真的真迹？”
安乐仰着头，满脸得瑟。
“看到了么？这儿，还有大齐窦王后的题诗，和凤印呢。”
“蜀锦征袍自裁成，桃花马上请长缨。”
“凯歌奏是清平曲，丹青先画美人图。”
安乐，神气地扬扬下巴。
“怎么样，飞将军夫人，有面子罢。”
一个杨庸（字国真），已经够排面了，居然，还有窦王后的亲笔题诗！！
马踏飞燕，何等飒爽！
临门巧射，何等矫健！
这风姿！这技巧！想不服气也不行阿。
大家围成一个圈，啧啧赞叹着，开始问东问西。
卢达也不忸怩，几乎知无不言，有问必答。
把从安乐那里听来的故事，从头到尾，照本宣科，又讲了一遍。当然，措辞也稍微文雅，矫饰了那么一下下。
如此动人心魄的经历，如此荡气回肠的爱情，连安乐也听得入了迷。
众人坐在一起，忽而惊呼痛骂，忽地黯然慨叹，一会儿，又拍掌大笑起来，简直比去看戏还过瘾。
也许，是因为赫连大将军府里的实在孩子太多，他们家大管家对当孩子王，很有经验，安排的茶点果子，既合口又开胃。
掐着时间，连‘流水席’都摆好了。
当然，此‘流水席’非彼‘流水席’，而是学兰亭雅集，玩曲水流觞。
在座大家，除了燕暻和安乐，都已年满十三周岁，虽然还是孩子，但平时，在家里聚会，已经可以少酌几杯了。
大家有说有笑，开怀畅谈，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燕暻，偷偷喝了两杯酒，诗兴大发，居然第一个站了起来。
“吾做第一首！抛砖引玉！”
“好！！！”
燕暻，倒举着空酒杯。
“新丰美酒斗十千，京都……
“京都游侠正当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
他四下看看，一指岸边。
“系马清溪垂柳边。”
“好！！好一个‘京都游侠正当年’！”
“六殿下好文采！”
在众人的欢呼喝彩声中，燕暻，更加眩晕眼花，摇摇晃晃，像打太极拳一样。
逗得安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好你个醉猫！居然还敢偷偷喝酒了，看回去，吾不告诉陛下和娘娘！”
燕暻大笑着，硬塞给她一只酒杯。
“你打猎回来晚了，而且，你赛马作弊，大家都是让你的，不算数，必须罚酒三杯，再作诗一首！”
燕暻一指卢达。
“卢诚藩！你‘助纣为虐’，‘徇私舞弊’，得，得罚五杯！”
本就乱乱哄哄的众人，登时沸腾起来，努着劲儿地起哄。
安乐也豪爽，自斟自饮，一口气，连干了满满三杯。把本就欢乐的气氛，炒向更热。
红日西斜，一阵山风吹过，吹动安乐一袭茄色长衫，和额前的几缕碎发。
莹面微红，明眸善睐，眉眼投足间，更多了三分英气，三分豪态，把卢达都看呆了。
这一刹，他才明白，何谓‘春花不红不如草，少年不美不如老。’
卢达，也端起手边的酒壶，一饮而尽，本就热血澎湃，火热异常的心中，豪情更盛。
想到观景台上的盛景，想到他的父亲母亲，卢达，几乎不假思索，出口成诗：
“立马风陵望燕关，三峰高出白云间。”
“西来一曲昆仑水，划断中条太秦山。”
开门见山，直抒胸臆。
听得众人热血沸腾，喝彩不断。
安乐，见他郁闷全开，心胸更加畅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诚藩兄弘毅宽大，文武双全，又有鸿鹄之志，他年一定能绳其祖武，接绍香烟！和飞将军一起，继承卢家曾祖忠毅公的遗志，驱除鞑虏，封狼居胥！”
“青史留名！”
燕暻也举起酒杯，“敬我大燕万里江山！”
“敬我大燕万里江山！！”
“敬我大燕热血男儿！”
“敬我大燕热血男儿！！”
“敬忠毅公！”
“敬忠毅公！！”
那日秋游打猎回来后，安乐，再也没来过太学，大家也十分心照不宣的，再也没有提起那个‘安世子’。
起初，卢达还问过燕暻几次，渐渐的，他才后知后觉，明白‘燕安’，应该就是传闻中的安乐公主。
两年后，靖京哗变。卢禧勤王殉国。
至死，卢老侯爷也没有原谅这个儿子，不肯让怹进泰州祖坟，而是在祖坟边，给卢禧立了一座贞勇祠。
‘贞，忠贞厉志，亨利贞元。’
‘勇，有勇知方，勇冠三军。’
多年以后，直到卢达自己做了父亲，他才能够共情，当年，他的祖父，是真的被这个‘不孝子’伤透了心罢。
但，知子莫若父，怹也是最懂怹的。
三年孝满后，卢达高中武状元，却主动要求加入了禁军。
安乐以‘安世子’的名义，送了他一份生辰礼。一张弓。
一张筋角合制的复合弓。
以桑木为弓胎，檀木制弰，鹿角制弦垫，蚕丝拧弦，轻巧结实，纹饰古朴。是一张难得的良弓。
卢达十分爱不释手，除非进宫，几乎从不离身。连睡觉也挂在卧室。
郎中来时，卢达已经吐了好几轮血，整个人呈大字倒在床上，满身血迹污秽，手里，还紧紧抓着那两副护膝。
他整个人昏昏沉沉，软得像一麻袋棉花，没有一点力气，任由被人搬来挪去，扎针喂药。
他明明闭着眼睛，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居然灵魂出窍，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他飞出房间，飞出院墙，飞过大街，飞进了应天街的太学，落到了后花园的那棵老榕树上。
太学的荷花又开了。
小时候，上学课间休息，同学们常结伴去池边玩，捉蜻蜓，摘荷花，喂鲤鱼。
那天，安乐从薛文宇手里，骗来一只大莲蓬，偷偷藏进桌匣，剥莲子吃。因为怕苦，还用指甲仔细剔了莲心。
发觉他看她，还没心没肺的，挑了一颗最大的莲子丢给他。
莲子摔在砚台里，溅了他一脸一身的墨，害得他被周太师打板子，还写了十张大字。
那是那一年来着？卢达也记不清了。
反正，是一个大雪天，安乐穿着一件火红色的狐狸皮氅，笑欣欣，推门进了教室。
跑到他跟前，灵猴献宝似的，从手笼里‘变’出一包儿点心给他。
“王后娘娘亲手做的玉兰糕。你尝尝。”
安乐，就趴在这张书桌上，歪着头，笑着看着他。玉兰糕的滋味，早就忘了。倒是安乐用的薰香，芬芳清越，如竹如风。
闭上眼睛，仿佛就在鼻尖上，犹是清新好闻。
除了好吃的，她还送给他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一朵开了一半的昙花，一根特别直的树枝，一张剪的乱七八糟的窗花，一把纯金做的弹弓，还配了一颗琉璃弹珠……
唯一实用的，可能就是那盏兔子灯了。
兔子灯，应该是宫里的东西，十分精致漂亮，描金画银，连外皮都是蜀锦的。
风一吹，眼睛骨碌碌转，还有一个机关，一摁一动，可以控制着它耳朵和嘴巴，一开一合。
现在每年元宵节，他还会拿出来点。
同窗五年半，他真的，真的不知道‘燕安’就是安乐么？亦或，是他自欺欺人，装不知道？
如果不是为了安乐，他大可以一考上状元，就报名去燕云关，而不是去什么禁军。
在禁军的这几年，他恨不能，一个人站三班岗，只为在巡逻或值夜的时候，可能见她一面。
哪怕，只是远远看她一眼也好。
燕王献寿那天，他在辉莱阁内庭当值。
他戴着全副盔甲，背对着大殿，一动不敢妄动，只知道，她座位的一个大概方向。
也是在那天，卢达清楚意识到，原来，他和安乐之间的距离，有这么远。
‘我真心想求尚安乐么？’
‘我真的甘心留在京都，做个劳什子驸马？仰人恩遇，做一辈子富贵闲人么？’
他真的做不到阿！！！
卢达猛地睁开眼睛，吐了一大口血。
卧床休息了三天后，卢达，不顾郎中和老管家的苦苦哀劝，毅然决然跨上了马背。
除了安乐送给他的那张弓和两双护膝，什么也没有带。
好像落荒而逃，又像归心似箭。
他没有等安乐，甚至，没给她留下只言片语。
刚出城门，忽然，从旁边岔路蹿出一队人马。打头的一匹金鬃宝马上，坐着一个身着银红莽缎劲装，戴着帷帽的少女。
本就是骏足坦途，两匹宝马撒开缰绳，你追我赶，不时已奔出十里。
直到，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四明山上，护国寺的宝顶，安乐才慢慢刹住速度。
二人飞身下马。隔着两匹马的距离，沉默的站了许久许久。
又是安乐先开了口。
她冲着卢达一抱拳。
“诚藩兄，道阻且长，万望珍重。”
“也请，也请公主好生保重。”
“等你封公拜帅，得胜还朝的那一天，吾还来接你。”
她笑得勉强，‘哈哈哈’了三声后，就没了声音。
“诚藩兄，你，你就真的，没有话要对吾说了么？”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愁。公主知我。”
安乐忍不住想哭，赶紧转过身。
“时辰不早了，诚蕃兄继续赶路罢。车马平安，一路顺风。”
话没说完，安乐伸手一拉马鞍，翻身就飞了上去。
“公主。”
“诚藩兄，好好保重。”
“公主！”
“公主，千岁安乐！！”
京都，四明山，护国寺。安乐端端跪在蒲团上，虔诚敬香，合十道：
“佛祖，信女不修来生，更无奢求，只因心中悲郁不能戒怨，想借一方净土，反思定慧。”
佛殿外，山若列屏，风烟飘洌。
远山钟声随风而近，振聋发聩，天日昭昭，却照不亮人心的晦涩，荡不尽人世间的遗憾。
还好。
还好，她和他还能各退一步，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