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有重回日,人无再少年》④

    年轻人精力好又贪玩。众人你追我赶,快马加鞭,本要两个多时辰的路,一个半时辰就赶到了。

    幸亏赫连家的管家有先见之明。

    昨晚,就早早派人在山下等着了,否则,马都没人看,更别提什么热茶了。

    喝了茶,歇干了汗,大家又开始张罗比赛爬山,结果刚爬到一半,就因为太饿太晒,集体放弃了。

    由赫连家的护卫打头,领着大家来到一处溪谷。

    依山傍水,茂林修竹,上游还有一座小瀑布。清风徐来,鸟语花香。确实,是个野炊露营的胜地。

    奴才们一刻也不敢休息,忙着埋灶架锅,焖饭洗菜,护卫们则背着弓箭,跟着各家主子,进林子打猎了。

    景山是天家围场,有兵营把守,所以几乎没有野兽出没,野鸡野兔也就特别多。

    燕暻有洁癖,最讨厌汗馊味儿和血腥味儿,更不喜欢打猎,早早端着一盘葡萄,躲到树荫底下,读自己的书去了。

    安乐从车里更衣出来,发现大家居然都走了,气的大喊‘耍赖’。一扭头,看到正在一个人打水漂的卢达,才又笑了。

    “走,诚藩兄。”

    卢达弯腰,捡起一块儿扁石头。

    “林子里那么多人,即便有猎物也早惊跑了。没意思。”

    “山下人多,咱们就往山上爬爬呗。”

    卢达,摸摸鼻子。

    “那,你去请六殿下一起阿。”

    “他有洁癖还晕血,不可能去的。”

    “那我也不去了。总不能,把六殿下一个人晾这儿罢。”

    见卢达十分坚持,安乐只能装样子,朝燕暻大喊一声。

    “打猎阿?走不走?”

    “吾不去。你们去罢。”

    安乐耸耸肩,睁圆无辜的大眼睛。

    “你看罢。”

    想着,林子里没有野兽,又有宫里的侍卫们跟着,大概率不会有危险。卢达才背起弓箭,陪安乐一起走进林子。

    两个人走小路,避开大部队,开始往山上爬山。

    爬了百十来阶,突然,那边草丛里蹿出一道金色,像光一样,‘簌簌’两下,就消失在灌木林里。

    “金兔子!!!”

    话音未落,卢达也瞬间追没影了。

    安乐一个眼神,两名侍卫就跟了上去。

    约莫,过了两盏茶功夫,卢达,果然空着两只手回来了。

    只见,安乐顶着一脑袋野花,正盘腿坐在石头上打坐,一副老神在在,似睡非睡的模样,忍不住就乐了。

    “守石待兔呢?”

    安乐,俏皮的睁开一只眼睛。

    “这不逮着了么?这么大一只黑兔子。”

    卢达指指台阶,“还爬么?”

    “为什么不爬。”

    “比赛阿?”

    “比就比。”

    卢达,活动活动脚踝,“你定,比什么?”

    安乐眼睛一转。

    “这样罢,如果,你输了呢,就戴着这顶花环,给吾,在这块儿大石头上,跳一支舞。”

    “要是,吾输了,就输你一支极品象牙管紫毫笔。怎么样阿?还算公平罢?”

    卢达志在必得,微微一笑。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哎!卢诚蕃,你怎么抢跑阿!”

    “你耍赖!”

    俩人摽着一口气,爬了大概半个时辰,才终于登上山顶。

    “阿!”

    “小心!!”

    安乐使诈假摔,薅住卢达腰带,一个箭步,抢先奔上观景台。指着西边方向,兴奋到尖叫。

    “阿!!!”

    “诚藩兄!你看,那就是京都!!你快来!”

    重峦叠嶂,树海烟波,望之蔚然。

    在一片空青冥冥的尽头,京都城拔地而起,那巍峨高耸的城墙,星罗棋布的市坊,喧腾热烈的颜色。

    美得竟是那么壮丽,那么不真实,像海市蜃楼,更像史书里的一页剪影。

    “诚蕃兄,你知道么?”

    “这是吾第一次爬这么高的山,也是吾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俯瞰京都的全貌。”

    她高高伸直两只胳膊,情不自禁,仰天大喊起来。

    “吾今天才知道,什么叫望之如绣,江山如画!!壮哉我大燕!!”

    安乐,突然回眸一笑。

    “诚藩兄,听他们说,当年,飞将军,就是在景山猎场,用一头白狼,求得陛下赐婚,抱得美人归的?”

    冷不防有人提起母亲,卢达居然有些尴尬。眼睛却是瞬间一湿。

    他干咳两声,有些刻意地仰头看天。

    “好像是。”

    “听他们说,卢夫人很会骑马,蹴鞠也很厉害?”

    “佘梁马虽然矮小,却胜在耐力挽力。母亲性格活泼,又自幼学习骑术,蹴鞠更是童子功。”

    卢达把头别到另一边。

    “听管家说,母亲在时,每年宫里的蹴鞠大会,都是怹拔得头筹。连齐国的使臣和士兵,都对母亲的战术和技巧佩服不已。”

    “那,你还记得佘夫人长什么样子么?”

    卢达假装打虫子,飞快地抹了一把眼泪。

    “那年父亲的书房走水,有关于母亲的画像和书信,全都付之一炬了。”

    “我只隐约记得,阿娘很喜欢骑马,最喜欢红色,还喜欢唱佘梁的民歌。”

    得到安乐示意,侍卫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又细又长的包袱。

    摸着硬邦邦的,看长宽,应该是画匣。

    “这,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卢达不明所以,看看安乐,又看看侍卫,小心翼翼把东西放到了地上。

    解开包袱,果然是画匣,小叶紫檀的木料,精雕镂巧,一看便知是宫里天家的东西。

    卢达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世子,这,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阿?”

    安乐蹲下来,恭恭敬敬,双手请出画匣里的画。

    “这是大齐王后珍藏的《佘梁夫人景山击鞠图》,是当年,大齐副使杨庸所作。”

    “佘,佘梁夫人?是画的我阿娘么?”

    卢达声音都发颤了,又怕手心有汗,使劲在衣服上擦了擦,才伸手。又擦擦,又伸手。

    如此三次,才双手接过画轴。

    “大齐的窦王后说,希望你能好好保存,怹也算忍痛割爱,完璧归赵了。”

    卢达突然跪下来,冲安乐郑重磕了一头。

    “卢达谢陛下,谢齐王和大齐王后。”

    “也谢过世子了。”

    “诚藩兄,你,你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

    “你们两个,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他扶起来阿。”

    “世子……”

    “诚藩兄。”

    安乐打断他。

    “在大燕,在京都,也许有很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偏见,对卢将军和夫人,对你的身世和血统,攻其一点,大加渲染。”

    “但,这个世界那么大,不止有那些道貌岸然,只会以宫笑角,以白诋青的假道学伪君子,也有周太师,赫连大将军,王国公,这样敢爱敢恨,光明阔达的真英雄。”

    “吾不知道别人怎么想。”

    “但,在陛下眼里,你父亲是我大燕的武曲星,天生麒麟的飞将军,你的母亲,是佘梁国忠相佘璟之女,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金枝玉叶。”

    “飞将军和佘夫人,就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安乐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继续道:

    “诚蕃兄,试问在大燕,这天下,哪家女子能比卢夫人的一生更加传奇?更波澜壮阔?”

    “有父有母如此,诚藩兄还有什么畏首畏尾,妄自菲薄的呢?”

    “乡下农妇都知道,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出嫁衣。”

    “你堂堂七尺男儿,文武双全,又生逢我大燕中兴盛世,陛下求贤若渴,只要你发奋进取,一定会有你出人头地,建功立业的机会。”

    她一指京都方向,突然破口大骂。

    “去他娘的忠毅侯府!”

    (这时,还没有靖京哗变,大卢府降袭二等侯,后因卢禧勤王有功,才又被擢升为二等国公)

    “大丈夫,如日方升,顶天立地,自当有青云鸿鹄之志!自己挣的前程才是真功名!才是真体面!”

    “你卢诚藩,若,真是卢继业(卢禧,字继业)和佘夫人(佘悦儿)的儿子,就从今天立志。”

    “在这儿,对着你母亲的画像发誓,你一定会像你父亲一样,继承你高祖遗志和忠勇!”

    “驱除鞑虏,封狼居胥,做我大燕的辅国大将军!做陛下的柱臣门神!”

    “把你母亲的牌位,风风光光,请进你卢达的祠堂!受你子孙后代,永世香火。”

    安乐拉着他,跑到阑干前。

    “诚藩兄,你抬头看看,看看这锦绣江山,广阔天地,哪是只有京都这一隅?辽东东阳关,西北燕云关,南疆华阳关。”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你看看呀!”

    卢达压抑多年的愤怒和委屈,和眼泪一起,喷薄而出,他抱着母亲的画像,跪地恸哭失声。

    “阿!!!!阿!!!!阿!!!!”

    “阿!!!!阿!!!!阿!!!!”

    在卢达的记忆里,仿佛,他从来就没有这么畅快,轻松过,浑身热血沸腾,高兴的忘乎所以。

    安乐受到感染,竟也忍不住喜极而泣。

    “世子,谢谢。”

    “呃!”

    安乐被抱的一懵,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拍了拍卢达后背。

    “不客气。吾,吾,我们是朋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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