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经年,忽还乡》⑥

    没想到,秦阿嫂居然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琬儿真心觉得惊喜,紧走两步过来,亲热的,拉起这妇人的手。

    “阿嫂还认得我阿?是我阿,令琬,小碗儿。”

    阿嫂实在不敢置信,又笑又哭,又惊又喜,挤成一个‘尴尬’的表情,僵在脸上了。

    “没变,没变,还和小时候一样,一样那么漂亮,那么爱笑。就是有点太瘦了罢?”

    秦阿嫂眼泪汪汪的,不住上下打量着琬儿。

    “早就听说姑娘回来了,民妇就想着阿,姑娘,也许还能惦记我这口云吞呢。”

    “要不,我现在去奉吉楼做面案了,平日这摊子,都是那不成器的石头小子打理了。听说您回来了,我才和酒楼请假不去了,没成想,姑娘您真来了!”

    “大家都说,您生病了?”

    “前几天,大姑太太来过一次,说您已经痊愈了,就是还得吃药,慢慢调理一段时间。”

    “就是一点风寒,已经全好了。”

    琬儿看看灶台后边的少年。

    “但,石头都能自己掌勺了阿?真厉害,随阿嫂,又聪明又踏实。”

    提起儿子,秦阿嫂笑得更开心了。

    “大了,懂事了。这不,今年春天,就有媒婆自己找上门来了,说定了城外河东村的一家姑娘。”

    “家里清白淳朴,姑娘更是出名的能干孝顺,人也长得水灵。”

    “家里的房子,也已经翻修得差不多了,等后年,丫头一及笄,就能结婚了。”

    秦阿嫂,擦擦眼角的眼泪。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娶了媳妇,我这心里的一块儿大石头,就算落地了。”

    这边儿说着话,灶间的热水已经烧开了。

    石头,不知从那儿‘变’出一条雪白的汗巾子,投了热水,仔仔细细,干干净净,把那张桌子擦了三遍。

    才过来,请燕暻和琬儿落座。

    刚才,点阳春面的两个读书人,也有眼色,主动端着碗,站到碗柜那儿吃去了。给庄荣他们,又空出来一张桌子。

    “哎呦,真是谢谢二位秀才公了,石头,快,快给搬两个小凳。”

    “再给装两碟小菜,炸一盘云吞。今儿,算我请的。”

    “不用不用,这怎么好意思。”

    阿嫂哈哈笑着。

    “是我不好意思才对。”

    “今天,我家大姑娘来了,我高兴。送,每桌都送一碟小菜,一盘炸云吞!”

    她忙着又招呼庄荣几个人。

    “这几位小爷们,来,这张桌子。”

    这时,素瑾洗好碗筷,沏得了茶,给秦阿嫂也倒了一杯。

    “嫂子坐下说话罢。”

    秦阿嫂这才激灵一下,一拍大腿。

    “光顾高兴,都高兴糊涂了!阿嫂,阿嫂的,民妇哪当得起呦!”

    “我这个厚脸皮,还答应了半天!”

    琬儿微微一笑,并没有改口。

    “这么多年没见,阿嫂的模样,倒是一点儿没变,一点儿没见老,性格也还是那么爽利,热情。”

    秦阿嫂笑得见眉不见眼。

    “老了,咋不老呢,头发都白了。”

    “倒是姑娘您,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不是那双眼睛,民妇都不敢认了。”

    “我这小摊子,还就是那老几样,您看看,和,和……”

    她眼睛转转,合计了一下。

    “和公子想吃点什么?有没有忌口阿?”

    琬儿赶紧摇头。

    “天天喝药,喝的我眼睛都蓝了,还忌口阿。”

    “一碗菜肉云吞面,一碗虾肉云吞面,再来一碗麻酱拌阳春面,多加酸萝卜。”

    秦阿嫂边往灶台走,边笑着道:

    “得嘞,我给姑娘公子,包两碗大个儿的。”

    庄荣几个人,也各点了一碗云吞面。

    不过盏茶功夫,大阿嫂,就端着两海碗云吞面出来了。

    “来了来了!刚出锅的云吞面,您这碗瓷儿薄,不隔热,姑娘公子可小心烫阿!”

    “先吃着,我再给包。”

    大阿嫂这边儿,负责包和煮,石头负责端着托盘,给庄荣和素瑾他们上面。

    “新出锅的大馅云吞,小心烫。”

    琬儿也招呼他们。

    “快尝尝。难得出一次门,就别拘着了。保准你们在京都吃不到。”

    “闻着就鲜。”

    素瑾用勺子喝了口汤。

    “嫂子,您这汤也太清鲜,太好喝了罢?”

    秦阿嫂,颇感自豪地抬起头,用围裙抹抹汗。

    “好吃,小大姐,就多吃,不够再添,云吞管够。”

    秦阿嫂的云吞面,在大石桥这一片儿也算老字号了,每天来吃面的人很多,排队没座都是常事。

    后来的见没有桌子了,就点一碗面,去隔壁再买笼小笼包占个座,或者,拿个小板凳,去河边树荫地儿吃。

    见石头满头大汗,灶里灶外,忙的像个大陀螺,琬儿赶紧道:

    “嫂子快去忙罢,不用一直陪着我。等晚点儿空闲,咱们再说话。”

    “好,那姑娘和公子好好吃着,有事再叫我阿。”

    琬儿又喝了一口汤,不由眯起眼睛,十分知足地喟叹了一声,

    “真真鲜掉舌头了。”

    “你上次来徽州,家里,还在为祖母守孝,祖父也怕大石桥的东西不干净,吃坏了肚子,三令五申,不许我们带你来。”

    “要不,我三哥肯定就带你来了。”

    琬儿本就是大家闺秀,又在宫中教养多年,所以吃相极雅,吃的极慢。

    她一碗云吞面没吃完,素瑾,已经把这附近的摊子都逛遍了。

    用自己的零花钱,给庄荣他们买了肉饼、灌汤包、胡辣汤,还给自己买了两块儿牡丹饼,蜂蜜糕。

    见琬儿和燕暻吃好了,秦阿嫂才又过来。

    “大姑娘,能不能让这个小大姐儿留下,帮我写几个字阿?”

    “阿嫂要写什么?我给嫂子写罢。”

    秦阿嫂忙忙按住琬儿。

    “就是几个菜牌子,姑娘和公子先去逛逛,最多一刻钟就写完了。”

    也不是她赶琬儿。

    这会儿,正是饭点儿,来逛集市的人越来越多,巴掌大的云吞摊子,里里外外,挤满了食客,三教九流,乱乱哄哄,确实不方便。

    “那,素瑾,你帮阿嫂写罢。我们去前边渡口,租几条乌篷船,一会儿调头来接你。”

    “好。那奴婢,就在这儿等姑娘和公子”

    琬儿轻车熟路,领着燕暻一行,往渡口走,路过一个卖药糖的摊子。

    摊主是一个老大爷,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大袍子,带着一顶昆仑奴面具,左手拿着一只猪皮拨浪鼓,右手拿着一只绸扇子。

    边唱边跳,十分卖力地吆喝着他的药糖。

    “他戴的是真花?”

    琬儿点点头,

    “徽州跳傀儡面舞,都得戴真花。好看罢?”

    “好看。”

    庄荣还在频频回头。

    “难怪,人们叫颖中是花都。这一路上,家家养花,户户垂柳,可真好看。”

    越往里走,路面越宽,左右商铺买卖也越来越大。

    琬儿随意走进一家最大的金行,买了两根细金条,又去布行定了九匹粗布,既结实又耐看,全是时下最热销的花色。

    “庄荣,明天,帮我跑个腿,把礼物送给秦大嫂,提前祝贺石头新婚大喜。”

    “大石桥这片儿的差人,你也帮忙上下打点一下,以后,也请他们多加照看着。”

    燕暻摸摸布料,有些剌手。

    “姐姐怎么和那对母子这么熟悉?”

    琬儿眨眨眼睛,“因为嘴馋阿。”

    “小时候,我脾胃差,不肯好好吃饭,就爱吃秦嫂子煮的云吞面。每次出门,无论和谁去哪儿,回来时,都会闹着绕道来大石桥,吃一碗云吞面。”

    “因为贪吃,哥哥们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小碗儿。每次,哥哥们出门前,都会来我门口喊一声,‘小碗儿,晚上给你买云吞面回来’。”

    想起哥哥们,琬儿不由心口一疼,忙就转换话题。

    “其实,这秦阿嫂也是个苦命人,十一二岁,就被自己亲舅舅,偷着,卖到了人家做童养媳。生下石头不到一岁,老公又突发急病去世了。”

    “丧期都没过,婆家叔伯们,就动了吃绝户的心思,连哄带骗地怂恿着老太太,把他们娘俩赶出了家。”

    “阿嫂一路要饭进城,想要告状,可到了衙门才知道,想告婆婆,不仅得花钱请讼师,写状子,还得坐牢挨板子。”

    琬儿微微苦笑了笑。

    “母杀其父,尚不能告,何况,婆母只是把你赶出来呢?”

    燕暻听的蹙眉。

    “那她得怎么办?”

    “衙门口的衙役看她实在可怜,告诉她,我家学堂正招人打扫校舍,让她可以去试试。”

    “毕竟是乡下人,底细不清楚,还带着个那么小的孩子,本来,大夫人没看中她,但见孤儿寡母实在可怜,才答应收留她娘俩过个冬。”

    琬儿长长叹了一声。

    “徽州的冬天,也是能冻死人的阿。”

    “难为她,每天天不亮,就背着孩子开始干活,打水扫地,挑粪劈柴,很是本分勤劳。可她除了一纸分家的文书,并没有迁出户籍,所以,连身契合同都签不了。”

    “日后,他婆家亲戚要是找来,也是一桩麻烦。”

    “也不知,是谁和祖母说了这件事,更不知道,这秦嫂子和祖母说了什么,总之,是祖母拍板儿留下了她。”

    “对外,我们家只说她是捡来的乞丐,人傻了,也不知道哪来的。”

    听到这里,燕暻才恍然大悟。

    “大夫人和老太太,救过她的命阿,难怪她见到姐姐那么激动。那后来呢?”

    “她婆家人找来了么?”

    琬儿狡黠一笑。

    “不等他们来,秦嫂子就自己回去了。”

    “回去了?”

    “秦嫂子找了个牙婆子,做了场戏,自己把自己给买了。”

    琬儿挑挑眉。

    “厉害罢?”

    “那孩子呢?也卖了?他婆家人就没人怀疑?”

    “也许怀疑过罢。谁知道呢。”

    “然后她就又回周家了?”

    “没有。秦大嫂子用最后一点钱,买了个二手云吞挑子,就开始走街串巷卖云吞了,一点点做大,支了现在的摊子。”

    燕暻好奇道:

    “太夫人待她那么好,孩子又那么小,她为什么不回周家阿?”

    “入了奴籍,石头不也成奴才了?”

    “三岁看大。你也也看到了,石头是个实心眼儿,嘴又笨,靠他自己,要想在深宅大院里站稳脚跟,根本不可能。”

    琬儿挑挑眉。

    “你别看那摊子又破又小,每天的效益还是很可观的。否则,他们母子也不可能,短短十几年,就能在城里安家落户阿。”

    “秦嫂子,虽然没文化,可脑子不是一般的好。那云吞面的配方,就是她在我家帮厨时,自己琢磨出来的。”

    “因为我爱吃,府里多少婆子管事,盯着这方子,她都能搪回去,还让人不记仇。人缘特别好。”

    听到这里,燕暻,竟也不由不佩服这个粗手大脚,其貌不扬的中年妇人了。

    “走一步,看三步,敢想敢干,步步为营。这妇人若是个男的,也得是个人物阿。”

    琬儿翻了个白眼。

    “聪明就是聪明,这还分男女阿?那石头还是她儿子呢,怎么没成个人物阿?”

    燕暻有些哭笑不得。

    “你这不是文字狱么?”

    “本来就是。”

    琬儿仰天长长叹了一声。

    “这世上,就是因为你们这样想法的人太多了,才逼的我们女儿,这辈子,有且只有嫁人成家,相夫教子这一条路可以走。”

    “否则,我一个人回徽州,守着万贯家财,千亩良田,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干嘛干嘛,指不定得过的多潇洒。”

    “哪还用念薛家这本儿婆婆经阿。”

    琬儿和燕暻,面对面坐着,沿水而荡,看着河两岸一座座粉墙黛瓦,一片片花红柳绿,悠哉游哉。

    倒真别有几分人间烟火,如游画中的美好情致。

    在燕暻心里,有关于徽州的记忆,也渐渐又鲜活明媚了起来。

    “暻儿,明天我们就启程去颖州,我舅舅家罢。娘亲舅大,我不能失了礼数。”

    琬儿随意地弄弄头发。

    “当年,家中长辈的同僚挚友,不是已经告老还乡,就是殉国牺牲了。”

    她的笑很苦涩,很无奈,更多的,是孩子般的不知所措,却还要故作轻松。

    “至于,每天来拜访的那些所谓门生故旧,和周氏远戚,说实话,我见都没见过,还要每天强颜欢笑,陪着应酬说话。”

    “实在身心俱疲,让人吃不消。否则,姑姑也不会一祭过祖就走了。”

    那年,她刚十四岁,还未及笄,今年,她已经二十一了。

    徽州还是那个徽州。徽州,也已经不是那个徽州了。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而今的徽州于我,也不过就是一座风光秀丽,民风粹美的城池而已了。”

    拐过一道水弯儿,已经可以看到大石桥了,庄荣吩咐船娘。

    “在前面大柳树附近,寻个水面宽的地方停一下,接个人。”

    看见琬儿,素瑾举着个大凤凰糖人儿,使劲儿挥手,却没有要上船的意思。

    “怎么了?还没写完么?”

    “姑娘,您可回来了,嫂子,秦大嫂子,让奴婢抄的是云吞面的秘方。”

    这时,嫂子也跑到了河边,一把把素瑾护在身后

    “阿嫂,这,这是干什么?”

    “周家对我们母子的恩情,我只有来世当牛做马,才能回报了。穷家破户的,我也没什么能拿的出手,送给姑娘添妆的。”

    “就这张方子,还算个玩意儿。”

    “这是民妇的一点心意,无论如何,姑娘您都得收下。等回到京城,什么时候想吃云吞了,想徽州了,就让小大姐给姑娘包着吃。”

    “肚子饱了,就不想家了。”

    秦阿嫂笑着抹眼泪。

    “起风了,趁着游人还少,姑娘也早些回去罢。什么时候想吃了,再来。”

    她扶着素瑾上了船,笑着道:

    “姑娘回京都成亲以后,一定要和驸马爷,和和美美,有商有量地好好过日子。民妇就祝您和驸马,花开富贵,子孙满堂。”

    “嫂子。”

    琬儿紧紧拉着秦阿嫂的手。

    “小碗儿,也祝嫂子和石头,生意兴隆,阖家幸福。”

    “哎!哎!姑娘什么时候想家了,就带着驸马爷和孩子回来看看!到时候,我还给姑娘和姑爷,包云吞。”

    “走罢。走罢。”

    “阿嫂,多保重身体。”

    船娘轻轻一撑,乌篷船就荡出了柳荫。

    没有人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可以再见,也许三年,也许十年,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还来。

    “大姑娘。”

    秦阿嫂在拥挤的人群里,踉踉跄跄,追着船跑。

    “姑娘,好好保重自己。不怕,什么都不要怕。有太公太夫人,大人夫人们保佑您,姑娘一定会多福多寿,多子多孙,富贵永年的。”

    “大姑娘!”

    琬儿忍着眼泪,笑着朝岸上使劲挥手。

    “阿嫂快回去罢!我们走了!”

    “姑娘!”

    “一定要好好的,好好过日子!别回头!往前看!”

    沐浴着凉爽的河风,熙熙攘攘的大石桥,和秦阿嫂的云吞面,就像那些关于徽州的回忆,和一波一波水花一样,很快,就被甩在了船后。

    琬儿很听话的没有回头。

    梦里能到达的那个地方,或早或晚,总是一定会到的。

    死亡并不特别。她要做的就是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向前走,直到,和亲爱的人再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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