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烟波起》②
大燕，东阳关军营。渡过澜沧江，就是雍州城，再往北三百里就是吉庆地界，进入了虎师的实际控制区。
赫连钰，背对着帐门，两只眼睛紧紧盯舆图，周身怒气腾腾，在烛火里泛着红光，像着火了一样。
‘辽东发生了什么？’
‘睿哥儿，敦哥儿到底是俘是逃，是死是活？阎世齐又在哪里？’
‘虎师现在谁说了算？又为何一直按兵不动？’
“报！”
“禀将军，帐外来了个道士打扮的老人，自称金华山，琅月洞洞主，逍遥子。想求见将军。”
“道士？”
“是。”
“那老道还给了标下一把裁纸刀，说是当年，赫连大将军在辽东时，送给他的信物。他还信誓旦旦的说，您一见此物，便知他是谁了。”
赫连钰，走到灯下，仔细端详起这把紫竹文刀，刀鞘背面，果真刻着：‘鹊印提新篆，龙泉夺晓霜’十个小字。
‘真是朱恽，朱裕德，朱四叔？’
“快请进来。”
京都，帝宫，华阳宫。王后漱漱口，吐掉了盐水。
“薛赵氏不是又怀孕了么，明天，你去库房里找一只长命锁，仔细包好，让琬儿带回去，为她和孩子压惊祈福。”
“诺。奴婢记住了。”
“太子妃回去了？”
“回娘娘，午后，太子妃殿下，去倦勤殿给陛下请过安才出宫的。”
青胭，拿着一只巴掌大小的象牙梳子，边为王后梳头，边柔声劝道。
“娘娘，要奴婢说，太子妃殿下真是极好的，秉性柔嘉，持躬淑慎，最重要的是孝顺明礼。”
“这半个月来，每天晨昏定省，衣不解带的陪伴娘娘左右，夜里还要为陛下抄经祈福。昨天，慎贵妃提起为太子殿下选侧妃之事，太子妃也说一切都听陛下和王后娘娘的。”
“尤其那几句话说的，不卑不亢，又熨帖周全，不愧是王太师府的女儿。真大家闺秀。”
王后，笑着轻叹一声。
“当初，我还真以为她是个多愁善病，柔茹寡断的小女子。”
“而今看来，确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阿。看罢，这才进宫住了几天阿，连你都出口成章，夸夸其谈的为她背上书了。”
“奴婢阿，就是娘娘肚子里的应声虫，谁对王后娘娘好，娘娘喜欢谁，奴婢自然就夸谁。”
王后低着头，摩挲着手腕上的镯子，忍不住，哀声叹了一声。
“你别说，咱们这位太子殿下，虽然厌蠢慕强，好胜心盛，却是个天生的情种，还真就吃她这套欲擒故纵，虚虚实实的小把戏。”
“和王氏一比，韫雪这孩子确实色厉内荏，空有其表，中看不中用阿。”
青胭赶紧奉承。
“五姑娘蕙质兰心，福寿绵长，能嫁给王国公的嫡孙，户部王侍郎的嫡子，也是桩顶好姻缘阿。”
“五姑娘不是总说，富贵非我意，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都说这好事多磨，姻缘天定，娘娘您到底恩护着怹，帮怹得觅良人，心想事成了不是。”
听到这里，王后，却是冷笑一声。
“女大不中留。随她罢。”
“对了，昨天，听琬儿说，赫连王氏中风了，御医院派谁去请的脉？怎么样阿？”
“回娘娘，太子派了御医院江宁，江院首去的。”
“听御药房的女医说，江院首到时人已经醒了，就是右手失灵，齿颤头摇，观瞻不雅，身体和脑袋应该并无大碍。”
“配合针灸汤药，好好静养，积极复健，用不了三五个月，应该就能康复了。即便落下后遗症，也不影响正常行动和生活。”
“那女医还说，赫连太夫人是农女出身，族人又都长寿，身体筋骨一向康健，性格更是刚强豁达，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挺过这一关的。”
王后听了，只是点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怹撇过头，循着暖窗望出去，最后一点金色，也在树梢上消失了。
“青胭，天黑了。”
赫连大将军府，荟福园。刘氏睡得迷迷糊糊，踅摸了半天，也没摸到枕边人，吓得从梦中惊坐起来。
“大爷！大爷！”
赫连钊，赶紧放下茶杯，跑过来。
“在，我在呢。”
“怎么了？又梦魇了？”
“没有，不是。”
刘氏，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浑身净是冷汗，嗓子却是又涩又紧。
“什么时辰了？怎么天这么黑。”
“戌时三刻了。”
赫连钊，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看你睡得沉，我就没叫你起来吃晚饭，饿了罢，赶紧洗漱，吃点东西再睡罢。”
外间的福菱和喜梅，听见主子的说话声，隔着屏风问道：
“大爷，夫人有什么吩咐么？”
刘氏，慌忙摆摆手，示意赫连钊让她们下去。
“奥。你俩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晚上剩的菜粥？我有点饿了。”
“记得，再给大夫人煮一碗牛乳藕粉圆子。”
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福了福。
“诺。奴婢这就去准备。”
刘氏靠着靠枕缓了缓，才趿着睡鞋下地，开始卸妆宽衣。
不过七八天，她的鬓角就生了许多白发，眼睛熬的像金鱼，脸也哭肿了，看着像老了十几岁。
“我瞅着，阿娘今天精神头不错，说话也清楚了。”
刘氏，对着镜子，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但，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身体康复的慢，需要多静养些时日，大爷也不要太焦心了。”
“对了，今天晌午，二夫人梁氏，带着昱哥儿来找我了。”
“她说，昱哥儿大了，虽然，日后想走的是科举取仕这条路，却也不能成天只会死记硬背，循诵习传，做那没主见的蠹书虫。”
“也是时候让他去军队，跟着老四历练历练，长长见识了。”
赫连钊闻言，立时急了。
“那怎么行！”
“昱哥儿可是老二的一根独苗，那是块考状元的材料，咱赫连家的文脉！眼瞅着三月春闱就开了，怎么能在这关口，跑去参什么军！”
“简直胡闹！！”
“妾自然不会答应。”
“我就是想告诉大爷，赫连家的男人们个儿个赤胆忠心，顶天立地，咱家的女人，那也是个儿顶个的敢爱敢恨，义薄云天，绝对的女中豪杰。”
“天塌不了。”
“华哥儿，睿哥儿失踪了，可大爷您还正当年阿。”
刘氏，别过脸，飞快抹干眼泪。
“我真后悔，年轻时不懂事，太专宠善妒，不想您纳妾。是我，是我对不起您……”
“对不起父亲和母亲……”
“芳儿！”
“芳儿，你别这么说，是我，是我赫连钊对不起你阿！”
话音未落，赫连钊居然拉着妻子的手，直挺挺跪下去了！！
“我赫连家的男人，上对得起青天列祖，下对得起厚土黎民，当中间一颗忠心，对得起天恩浩荡，可，可独独对不起这一家妻女老小，孤儿寡母阿……”
“芳儿，是我赫连钊对不住你阿！是我赫连家对不起你们阿！”
“大爷！大爷您快起来！”
“大爷！！大爷，您别吓我阿，您要再有个三长两短，可是真要了我的命阿！”
刘氏一个年近半百的贵妇人，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拉得动身高八尺，满身腱子肉的赫连钊。
只能是跪在地上，抱着丈夫大哭起来。
“大爷，您这是干什么阿！您这不是拿刀子，活要剜了我的心么！！”
“我的儿阿！我的儿我的儿！我的华哥儿，我的睿哥儿阿！”
撑了这么多天的赫连钊，终是崩溃了。
怹紧紧抱着妻子，仰天痛哭道：
“老天爷呀，你这是要我的命阿！”
“你要我的命就拿去阿，我给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大儿子阿！！”
“我的睿儿又在哪里阿？！！”
“列祖列宗，满天神佛，你们睁睁眼罢！看看我赫连一门，看看赫连大将军，可怜可怜我的母亲！可怜可怜这一院子的孤儿寡母罢！！”
“天阿！！你睁睁眼罢！”
屋外，北风又刮起了大雪，卷飞了屋顶的瓦片，像下冰雹一样噼里啪啦砸了一地。吓得奴才们抱头乱蹿，是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却仍盖不住那院儿，赫连钊和刘氏撕心裂肺的哭骂声。连奴才们也是闻者伤心，默默流泪。
鹅毛大的雪片，下了整整一夜，仿佛天都被捅了一个大窟窿。
安乐一个人，撑着伞，登上望思台，看着白茫茫的宫门那头，急匆匆走来两行人。逶迤的像是两条冻僵的小蛇。
一不留神，就钻进了东华宫里。
她突然想起了儿时，燕王给她讲过的那个农夫与蛇的寓言。进而，又想起了另一段对话：
‘父王，战争是什么？’
‘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故，古之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夫兵不可偃也，譬之若水火然，善用之则为福，不能用之则为祸。’
‘那，什么是政治阿？’
‘政治，就是不流血的战争。’
大燕，东阳关军营。渡过澜沧江，就是雍州城，再往北三百里就是吉庆地界，进入了虎师的实际控制区。
赫连钰，背对着帐门，两只眼睛紧紧盯舆图，周身怒气腾腾，在烛火里泛着红光，像着火了一样。
‘辽东发生了什么？’
‘睿哥儿，敦哥儿到底是俘是逃，是死是活？阎世齐又在哪里？’
‘虎师现在谁说了算？又为何一直按兵不动？’
“报！”
“禀将军，帐外来了个道士打扮的老人，自称金华山，琅月洞洞主，逍遥子。想求见将军。”
“道士？”
“是。”
“那老道还给了标下一把裁纸刀，说是当年，赫连大将军在辽东时，送给他的信物。他还信誓旦旦的说，您一见此物，便知他是谁了。”
赫连钰，走到灯下，仔细端详起这把紫竹文刀，刀鞘背面，果真刻着：‘鹊印提新篆，龙泉夺晓霜’十个小字。
‘真是朱恽，朱裕德，朱四叔？’
“快请进来。”
京都，帝宫，华阳宫。王后漱漱口，吐掉了盐水。
“薛赵氏不是又怀孕了么，明天，你去库房里找一只长命锁，仔细包好，让琬儿带回去，为她和孩子压惊祈福。”
“诺。奴婢记住了。”
“太子妃回去了？”
“回娘娘，午后，太子妃殿下，去倦勤殿给陛下请过安才出宫的。”
青胭，拿着一只巴掌大小的象牙梳子，边为王后梳头，边柔声劝道。
“娘娘，要奴婢说，太子妃殿下真是极好的，秉性柔嘉，持躬淑慎，最重要的是孝顺明礼。”
“这半个月来，每天晨昏定省，衣不解带的陪伴娘娘左右，夜里还要为陛下抄经祈福。昨天，慎贵妃提起为太子殿下选侧妃之事，太子妃也说一切都听陛下和王后娘娘的。”
“尤其那几句话说的，不卑不亢，又熨帖周全，不愧是王太师府的女儿。真大家闺秀。”
王后，笑着轻叹一声。
“当初，我还真以为她是个多愁善病，柔茹寡断的小女子。”
“而今看来，确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阿。看罢，这才进宫住了几天阿，连你都出口成章，夸夸其谈的为她背上书了。”
“奴婢阿，就是娘娘肚子里的应声虫，谁对王后娘娘好，娘娘喜欢谁，奴婢自然就夸谁。”
王后低着头，摩挲着手腕上的镯子，忍不住，哀声叹了一声。
“你别说，咱们这位太子殿下，虽然厌蠢慕强，好胜心盛，却是个天生的情种，还真就吃她这套欲擒故纵，虚虚实实的小把戏。”
“和王氏一比，韫雪这孩子确实色厉内荏，空有其表，中看不中用阿。”
青胭赶紧奉承。
“五姑娘蕙质兰心，福寿绵长，能嫁给王国公的嫡孙，户部王侍郎的嫡子，也是桩顶好姻缘阿。”
“五姑娘不是总说，富贵非我意，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都说这好事多磨，姻缘天定，娘娘您到底恩护着怹，帮怹得觅良人，心想事成了不是。”
听到这里，王后，却是冷笑一声。
“女大不中留。随她罢。”
“对了，昨天，听琬儿说，赫连王氏中风了，御医院派谁去请的脉？怎么样阿？”
“回娘娘，太子派了御医院江宁，江院首去的。”
“听御药房的女医说，江院首到时人已经醒了，就是右手失灵，齿颤头摇，观瞻不雅，身体和脑袋应该并无大碍。”
“配合针灸汤药，好好静养，积极复健，用不了三五个月，应该就能康复了。即便落下后遗症，也不影响正常行动和生活。”
“那女医还说，赫连太夫人是农女出身，族人又都长寿，身体筋骨一向康健，性格更是刚强豁达，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挺过这一关的。”
王后听了，只是点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怹撇过头，循着暖窗望出去，最后一点金色，也在树梢上消失了。
“青胭，天黑了。”
赫连大将军府，荟福园。刘氏睡得迷迷糊糊，踅摸了半天，也没摸到枕边人，吓得从梦中惊坐起来。
“大爷！大爷！”
赫连钊，赶紧放下茶杯，跑过来。
“在，我在呢。”
“怎么了？又梦魇了？”
“没有，不是。”
刘氏，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浑身净是冷汗，嗓子却是又涩又紧。
“什么时辰了？怎么天这么黑。”
“戌时三刻了。”
赫连钊，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看你睡得沉，我就没叫你起来吃晚饭，饿了罢，赶紧洗漱，吃点东西再睡罢。”
外间的福菱和喜梅，听见主子的说话声，隔着屏风问道：
“大爷，夫人有什么吩咐么？”
刘氏，慌忙摆摆手，示意赫连钊让她们下去。
“奥。你俩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晚上剩的菜粥？我有点饿了。”
“记得，再给大夫人煮一碗牛乳藕粉圆子。”
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福了福。
“诺。奴婢这就去准备。”
刘氏靠着靠枕缓了缓，才趿着睡鞋下地，开始卸妆宽衣。
不过七八天，她的鬓角就生了许多白发，眼睛熬的像金鱼，脸也哭肿了，看着像老了十几岁。
“我瞅着，阿娘今天精神头不错，说话也清楚了。”
刘氏，对着镜子，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但，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身体康复的慢，需要多静养些时日，大爷也不要太焦心了。”
“对了，今天晌午，二夫人梁氏，带着昱哥儿来找我了。”
“她说，昱哥儿大了，虽然，日后想走的是科举取仕这条路，却也不能成天只会死记硬背，循诵习传，做那没主见的蠹书虫。”
“也是时候让他去军队，跟着老四历练历练，长长见识了。”
赫连钊闻言，立时急了。
“那怎么行！”
“昱哥儿可是老二的一根独苗，那是块考状元的材料，咱赫连家的文脉！眼瞅着三月春闱就开了，怎么能在这关口，跑去参什么军！”
“简直胡闹！！”
“妾自然不会答应。”
“我就是想告诉大爷，赫连家的男人们个儿个赤胆忠心，顶天立地，咱家的女人，那也是个儿顶个的敢爱敢恨，义薄云天，绝对的女中豪杰。”
“天塌不了。”
“华哥儿，睿哥儿失踪了，可大爷您还正当年阿。”
刘氏，别过脸，飞快抹干眼泪。
“我真后悔，年轻时不懂事，太专宠善妒，不想您纳妾。是我，是我对不起您……”
“对不起父亲和母亲……”
“芳儿！”
“芳儿，你别这么说，是我，是我赫连钊对不起你阿！”
话音未落，赫连钊居然拉着妻子的手，直挺挺跪下去了！！
“我赫连家的男人，上对得起青天列祖，下对得起厚土黎民，当中间一颗忠心，对得起天恩浩荡，可，可独独对不起这一家妻女老小，孤儿寡母阿……”
“芳儿，是我赫连钊对不住你阿！是我赫连家对不起你们阿！”
“大爷！大爷您快起来！”
“大爷！！大爷，您别吓我阿，您要再有个三长两短，可是真要了我的命阿！”
刘氏一个年近半百的贵妇人，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拉得动身高八尺，满身腱子肉的赫连钊。
只能是跪在地上，抱着丈夫大哭起来。
“大爷，您这是干什么阿！您这不是拿刀子，活要剜了我的心么！！”
“我的儿阿！我的儿我的儿！我的华哥儿，我的睿哥儿阿！”
撑了这么多天的赫连钊，终是崩溃了。
怹紧紧抱着妻子，仰天痛哭道：
“老天爷呀，你这是要我的命阿！”
“你要我的命就拿去阿，我给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大儿子阿！！”
“我的睿儿又在哪里阿？！！”
“列祖列宗，满天神佛，你们睁睁眼罢！看看我赫连一门，看看赫连大将军，可怜可怜我的母亲！可怜可怜这一院子的孤儿寡母罢！！”
“天阿！！你睁睁眼罢！”
屋外，北风又刮起了大雪，卷飞了屋顶的瓦片，像下冰雹一样噼里啪啦砸了一地。吓得奴才们抱头乱蹿，是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却仍盖不住那院儿，赫连钊和刘氏撕心裂肺的哭骂声。连奴才们也是闻者伤心，默默流泪。
鹅毛大的雪片，下了整整一夜，仿佛天都被捅了一个大窟窿。
安乐一个人，撑着伞，登上望思台，看着白茫茫的宫门那头，急匆匆走来两行人。逶迤的像是两条冻僵的小蛇。
一不留神，就钻进了东华宫里。
她突然想起了儿时，燕王给她讲过的那个农夫与蛇的寓言。进而，又想起了另一段对话：
‘父王，战争是什么？’
‘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故，古之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夫兵不可偃也，譬之若水火然，善用之则为福，不能用之则为祸。’
‘那，什么是政治阿？’
‘政治，就是不流血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