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迟到了,临近佳节才落下第一场雪。

    入夜的深冬,s城忽地就飘起鹅毛大雪,白雪很快堆积在每个角落,溢出条条框框的都市丛林,路灯柱下的金光斑驳陆离。瑞欧百货的玻璃大门紧闭,只有一位过节还没归家的安保人员守在仅开放的侧门边,为偶尔进出的顾客开门,微笑着回应对方的一句道谢。

    外面是车水马龙,屋内是灯火通明。大面积的玻璃外观就有这样的好处,从商场对面的写字楼俯瞰下去,椭圆流线型的建筑像水晶球,各色灯光交相辉映,点亮整个寒冬。偶有一阵小风,雪花一趟赶一趟斜斜布下,簌簌落落,为即将到来的春假开了个好头。

    “瑞雪兆丰年。”

    张嘉云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自言自语一句,门外忽地响起敲门声。

    “进来。”

    “特助,会议文件已经发送公邮。这两天基本上没有重要工作,节后的工作行程也安排好了,然后返工第一周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座谈会,我们这边牵头,需要您担任主持人,详细资料都发你的工作邮箱了......”

    “好,辛苦你了。今年差不多也要结束了,再坚持两天,做好收尾工作吧。”

    “好,那——我就先下班了。”女助理林芸芸探着半个身子,很利落将工作事宜交代清楚。她今日难得打扮一番,身着酒红色丝绒连衣裙,还搭配同色系珠宝首饰作点缀,看得出是要赶赴一场约会。

    “嗯。”张嘉云很少会夸赞人,尤其是看着这个一路成长起来的小姑娘,今日更是难得开口,“连衣裙很适合你,今年春假你要回老家吧,好好陪陪家人,工作事宜直接对接给我吧。”

    林芸以前是管培生,后来跟着张嘉云一路做到现在的位置,成为特助的助理,四五年的光景,从青涩懵懂的应届生亭亭玉立成如今独当一面的女中豪杰,张嘉云也有意将她从助理调转为人事专员。

    “好,那我就不跟你客套了。”

    “约会愉快。”

    助理走后,张嘉云从窗边撤身,整理一下办公区域,便拎起挂在衣架上的厚呢大衣,套在西服外面,抻了抻衣领,又习惯性的顺手关掉空调和灯光,才踏出办公室。

    今日没开车来,张嘉云直接下到一楼,圣诞加之元旦的热闹还有余温,裹挟着寒气,冲散一切阴霾,给人最清亮的体感。照例今年也要送礼,今日工作结束得早,索性去逛一逛挑几件趁手礼物。

    商场的节日氛围更浓郁,暖气也足,让一向不喜欢香氛的人也能接受今日渲染出的欢愉。因为离得近,过条马路的时间,张嘉云索性没有撑伞,带着一肩的白霜进到了室内,当然擦肩而过刚才那位安保人员,对方给人印象很好。

    买点什么?

    张嘉云边走边东张西望,许久不逛街,每年一度的购物任务限定返场。

    瑞欧百货是青华区入驻较早的中高端综合体,经久历年,一楼原先较亲民的品牌纷纷撤柜,换成高奢产品,到底是青华区人民富裕了,生活蒸蒸日上,常常是大排长龙,似九曲回肠也毫不夸张。即使是临近春节,也即使是临近打烊的时间,橱窗门口还是有人频频驻足。

    那是一对显眼的青年侣人,立住在名表橱窗展示台外,背景音乐也盖不住二人的讨论声。张嘉云不知怎地注意到他们,难得慢下来,大大方方站在不远处看看表和首饰,耳朵却不闲着。

    那女生说:“个、十、百、千、万、十万......天呐,这个表要六位数!”

    “什么样的人能买得起这样的表啊!”

    那男生说:“反正不是你,也肯定不是我。”

    张嘉云瞥一眼,将所有信息都扫进眼里,女生比男生矮一头,数清楚价格牌上的数字之后连手指都不敢点在玻璃上,小小一只依偎在恋人怀里。男生没再说话,刚才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倒是女生又念念叨叨:“本来想买点上档次的礼物,没想到这么贵,哎,咱们接着数下一家的数字吧,万一有能买得起的呢?大少爷,你说你放着好端端的舒服日子不过,非要出来创业,还特硬气,钱用光了现在想起来回家了,还买个礼物赔罪,拿什么赔?现在陪你在这数数,不过我小时候就经常干这事,要不我数学好呢?我跟着你大饼没吃到还倒贴了面子......”

    那男生静静听着女生的絮絮叨叨,张嘉云从反光的玻璃门上看到那双俪影,男生嘴角翘了翘,大掌盖在女生肩头,手指跟着女生讲话频率打着拍子。

    “张先生,您的一对腕表都包装好了,新春活动积分都是双倍,您有瑞欧百货的会员吗?可以积分兑换停车券。”张嘉云等着sales的销售话术完毕,只淡淡回一句:“不用,谢谢。”随后将卡夹塞进内袋,拎着手提袋走出专柜。

    还想着再去挑件女士礼物,经过那对情侣身边之后,转角处倏忽闪出一小孩儿,结结实实撞到张嘉云的小腿,跌得小朋友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键开启嚎啕模式。

    张嘉云平生最怕两类人,一是小孩儿,二是又哭又闹的小孩儿,尤其是这样小的孩子,看样子也不过三四岁,正是蹒跚学步的年纪。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旁边过道里传出“哒哒哒”由远及近的鞋跟声,一阵风似的掠过,女子蹲下来抓着小男孩儿的胳膊检查,语气急促:“宝宝,快给妈妈看看,痛不痛啊?”

    “唔唔,妈妈,宝宝不痛,宝宝马上站起来!”小男孩哭声渐微,自己站起来,挥着小胳膊拍了拍屁股。

    女子抚摸了孩子的头,牵起他的小手,一把捞起掉在地上的妈咪包挎上,才站起来注意到一旁的男人。

    四目相对之际,张嘉云乌黑到明亮的眸子印出对方琥珀色的瞳孔,一瞬间模模糊糊的记忆涌上心头。

    十年了,怎么每次这个女人的出现都能让他手足无措。

    “江攸宁,好久不见。”张嘉云生硬地问候,千言万语凝聚成四个字,所有情绪故事纷纷下马。

    “别来无恙,张嘉云。”江攸宁早就过了将情绪写在脸上的年纪,眼底一闪而过的呆钝很快被隐藏,仅仅克制又礼貌地问候一位故人。

    小男孩牵着妈妈的手,仰望着刚刚碰倒他的叔叔。在孩子的眼里,天生就对高大强壮的事物有种原始的好奇和崇拜,盯着盯着就伸出另一只小手去扯张嘉云大衣的衣角。

    “大叔叔,你跟妈妈认识吗?”

    张嘉云回过神,如果刚才重逢故友是对他多年来精致酷刑的缓释,那此刻小男孩的话又将他钉入无尽的苦楚。

    是啊,都多少年了,算来也是该结婚生子,大家都不过是普通人,她天生的最大本事就是狠心。

    “小朋友,我跟你妈妈以前是同学,很要好的同学。”张嘉云咬字很重,说完躬身摸了摸小男孩的头。

    小男孩被不怒而威的气场吓到,躲在妈妈身后,又实在忍不住仰着小脸偷看张嘉云。

    江攸宁面上无波无澜,也没有应刚才的话,二人又是无言,明明可以直接走开,但她却不知道为什么挪不开半步,挎包的肩带滑下,江攸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往上拉扯。

    张嘉云微微低头就看见她的头顶,发旋儿像无尽的漩涡,搅得他直发晕,怔怔地问了一句,“外面下大雪,拿这么多东西不方便吧,要不载你一程?”

    江攸宁仅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回道:“谢谢你,不过我已经叫了车,就不麻烦你了。”

    “那我们先走了。”

    江攸宁并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又低头冲宝宝笑着说,“宝宝,我们回家咯。”

    母子俩转身就走,小男孩又回头偷偷看一眼张嘉云,他忽然觉得轻松,终于想起自己今日没开车来,要是对方应了还不知如何收场。

    然而他深知那份沉重的感情再也无法压抑,早就飘飘然飞上心头。

    远去的背影是一望无际的深渊,却衔着他冉冉升起的激情再度澎湃。张嘉云没办法继续逛下去,叫了个车打算直接回公寓,回到只有他一个人家中。

    到家之后,玄关的灯坏了好久都没来得及换,平日到家面对漆黑一团都毫无感觉,今夜深处黑暗却让他直发怵,拖鞋也没来得及换,张嘉云凭借肌肉记忆径直走到吧台,将吊灯打开,突如其来的亮光让他顿觉不适,又啪地一声将吊灯全摁掉,然后声控打开了除湿器,旁边的夜灯也随之开启。

    水雾飘渺,香氛弥漫,灯光袅袅,张嘉云坐在沙发上怔怔出神,重逢不过几分钟,却叫他的情绪跌宕起伏。

    高兴当然是第一反应,多年来找寻一切关于江攸宁的蜘丝马迹,不惜动用工作关系打听新闻传媒圈子里的事,但女主角却好像杜撰的一样,根本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让张嘉云一度认为她定居国外。每次都是这样,等到他快要放弃的时候,她又突然出现了。张嘉云想象过无数次重逢的情景,功成名就,意气风发,唯独没想过今天这样的状况,江攸宁也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她早就不是当年明艳闪光般女一号似的人物,那个生机勃勃,嗓门比天高的江攸宁去哪里了?

    茶几上的一杯热水早就凉了。昏暗中张嘉云的眼睛雪亮如珠,思绪万千。

    -

    江攸宁到家等小宝睡着才算真正开启属于自己的时间,夜幕低垂,她才得空开始自己的工作。

    作为一名曾经的新闻系大才女,再怎么潦倒也能靠文字吃上一碗饭,就算是打字也比别人快许多。江攸宁如今帮着网站审稿改稿,另外还有一个长期经营的公众号,记录一些随笔和短篇故事,有了一批长期稳固的粉丝,偶尔也有推广找上门,加上辞职前已经有一笔不小的存款,如今衣食住行都不成问题。搬来s城不到一年,即使带着江利言小朋友,江攸宁也逐渐适应了自由职业者的身份,能够继续从事热爱的文字工作,也十分满足。她的才气不再飘飘乎如遗世独立,反倒是逐渐沉钝有力。

    自由职业者多半有这样一个好处,时间自由,空间自由,大脑自由。而此刻占据着江攸宁大脑的是张嘉云。

    不必羽化而登仙,便想起许多如烟往事。

    江攸宁脑海里闪过的回忆碎片已经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时光漫漫,变成熬夜使用电子产品在面颊上留下的班斑斑点点。

    “江妈妈,我的手臂里有花椒、花椒,呜呜——”

    小宝的声音将江攸宁从回忆中唤醒,她知道言言又压着手臂睡麻了。

    “言言宝贝不哭不哭,来,妈妈把花椒给你赶跑好不好。”江攸宁轻揉小宝的手臂,江利言小朋友吸了吸鼻子,大大圆圆的眼珠望着她很快喜笑颜开。

    “宝宝再睡一会好不好?明天带你去吃披萨。”

    “好!我会自己睡觉,江妈妈也快点做完工作休息哦!”小宝自己躺回被窝,江攸宁为他掖好被角,陪着他睡着了才轻轻关上卧室的门走到客厅。

    看着茶几上躺着半包香烟,江攸宁没多想就拿着走进了厨房。好在卧室隔音好,关上厨房移门打开油烟机肯定不会吵醒江利言,江攸宁一根接着一根抽着。

    其实自从领养江利言后,她就开始戒烟,近两个月已经能控制到每天一两根的量,但是今天见到张嘉云,让她是在难以静心,不知所措的时候她只能靠吸烟来麻痹自己,江攸宁一贯的风格——情绪降临的时候放任自流,不必压抑、自欺欺人。

    年轻的时候还任性一点,因为有可以发泄的对象,如今靠物质慰藉。

    窗外的雪没有停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刚搬到s城时,江攸宁深居简出,所幸小宝还没到上学的年纪,还能在家里待得下去,适应之后,她时常带孩子出去游玩。另一个私心,就是打听张嘉云的一切。

    兜兜转转,弯弯绕绕,让她了解到一些基本情况,虽然仅仅是知道了到张嘉云在哪家公司上班,想必也是位高权重,万人敬仰的身份,所以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发光发热的他,她也知足了。

    脑海里复盘今天的重逢,江攸宁吸完最后一根香烟,手机忽然亮起来,微信显示有一条消息提醒。

    是之前认识的后辈,说有一条重磅消息,前来请教发稿问题。江攸宁一个电话拨过去,对方的声音直接冲击耳膜:“宁姐,关于s城的最大一家外企x公司,我刚得知一条商业秘闻。”

    最大的外企?x公司?那不是张嘉云上班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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