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地一连下了两天,院子的泥地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水坑,童倩抱着一只绿色的搪瓷碗坐在正屋的屋檐下,呆呆的看着雨滴落进水坑里激起的阵阵涟漪。

    赵金花从厨房走出来,一只手撑着一把破雨伞,另一只手拎着一个饭罐从童倩面前经过时,声音暗淡地提醒道,“面都坨了。”

    童倩用筷子机械地拨了一下面条,转动目光看着母亲已经走到院中的背影。

    伞下的母亲好像又瘦了,她的两个肩胛骨在单薄的衣料下高高突起,拎着饭罐的右手臂干瘦得就像一截竹竿,她穿着一双打着补丁的黑色胶鞋,每走一步就会溅起一团团的泥水。

    童倩突然想起哥哥刚刚被选入数竞队时曾经说过,等8月初数竞赛结束后,他就去砖厂捡些废弃的砖块给院子里铺一条砖路,这样一到下雨天家人就不用在泥水里行走了。

    然而现在已经是8月底了。

    母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正屋里传来爷爷一声长长的叹息,这饱含着无奈和辛酸的叹息声令童倩的心头一片悲凉。

    时至今日,连这个家最刚强的爷爷似乎也认命了。

    不认命又能如何,童家人确实是走到了山穷水尽。

    ——这个夏天,自童倩放暑假那天起,童倩母女俩不知去了多少次艺院小区和艺术学院,她们非但找不到宋家人,还被小区保安以及艺院的保安像防小偷一样紧紧盯住,只要她们出现在小区门口或艺院门口就会被立即驱赶......

    ——这个夏天,她们头顶烈日锲而不舍地到处寻找律师,但是结果却像极了童倩做过的那个梦—处处遭到拒绝,直至有个律师直言不讳地告诉她们,这桩案子已经在行业内传开了,迫于死者家属的势力,应该没有律师敢为她们打官司,赵金花怒问,“这天下就没有王法了吗?”那律师笑得坦然,“王法是有,恶人难惹,谁也不想引火烧身。”......

    ——这个夏天,童父不知从哪里带回来一个巧舌如簧的黑瘦男人,那人穿着一身又脏又皱的西装,自称他在公检法亲戚朋友一大堆,他不仅可以找关系为童强脱罪,还能立时三刻就将童强捞出来,前提是童家得先把打点关系的费用给他。救孙心切的童强他爷一世英明,此时却像吃了迷魂药般对此人深信不疑,他不顾赵金花多次的委婉阻挠,执意将家中的全部积蓄双手奉上,那人带着钱离开后就此不知所踪......

    这个夏天童家人品尝了太多的绝望和懊悔,此时的他们就像躺在案板上听天由命的鱼,彻底丧失了斗志。

    赵金花提着空饭罐踏进院门,抬眼看到童倩依然坐在屋檐下发呆,不禁皱眉道,“我都给你爸送完饭回来了,你咋还坐在这儿不动?你倒是去看看课本啊,这眼看要开学了,你还得参加补考呢!”

    童倩漠然地起身回屋,赵金花对着她的背影不满地道,“你不知道自己期末考试考了多少分啊,每门都是零蛋!你真有出息!”

    期末考试结束后的那次家长会,童倩的班主任单独找赵金花谈话,班主任说期末考试是全市统一命题,成绩要录入学生档案,童倩每科都是0分,一中自建校至今,童倩的情况还是第一例,学校领导和教育局沟通后依据童倩平时的成绩和表现决定在高二开学时给她一次补考的机会。

    得知童倩的成绩后赵金花难免生气,但听到童倩还有补考的机会她便不放在心上了。她来开家长会最主要的目的是想看看宋西林的家长会不会来,结果自然是令她失望的。

    赵金花叹了口气,随即住了口,她没有力气继续数落童倩,童强的事像座大山一样压在她的心头,令她已经没有精力和心力去管童倩了。

    赵金花刚走到厨房门口,突然听到大门口传来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哎!你好!这是童强家吗!”

    这声音醇厚圆润,普通话标准,就像新闻播音员的声音。

    赵金花回头望去,就见大门口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男人中等身材,略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右手撑着一把黑色大伞,左手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正文质彬彬地看着她。

    “对,这是童强家。”赵金花看着这个文人模样的陌生人,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她直觉上这人是为童强的事来的 !

    赵金花不等那人跨进院子,慌忙把雨伞和饭罐放在地上,急忙向那人走去,边走边紧张地向他表明身份,“我是童强他妈!”

    童倩听到院子里的对话立即跑出屋子,跟在母亲身后踩着泥水奔过来。

    童强他爷在屋里喊起来,“谁来了?谁来了?”

    “童强申请了法律援助,我是法院为童强指定的辩护律师,我姓贺。”男人对赵金花略一颔首,不紧不慢地道。

    “贺,贺律师?您,您要为童强打官司吗?”尽管听说过法律援助,赵金花还是不敢确信,寻找律师的经历让赵金花以为再也没有律师肯为他们打官司了。

    贺律师点头道,“对,我现在是童强的辩护律师,童强的案子明天早上九点钟在区法院开庭审理。”

    “明天?!”赵金花和童倩吃惊得同时叫道。

    “怎,怎么这么快?”赵金花心跳如鼓,舌头也打了结。

    贺律师的语气依然稳重平缓,“童强的案子从侦办到开庭是稍微快了点,但是也是正常的。”

    赵金花心慌意乱的连连点头。

    “按照规定,法院允许直系亲属到庭旁听,但不允许18岁以下的未成年人,你们如果想去旁听就带上证件明天准时到达。”

    童倩闻言立刻急了,“为什么不让我旁听?我想见我哥!”

    赵金花伸手拦住童倩,满面忧虑地看着贺律师,“您觉得法院明天会怎么判我儿子,我儿子明天能不能回家?”

    贺律师顿了片刻,道,“童强的主观行为是见义勇为,这一点从童强的证词和本案的另一名受害人宋西玲的证词中都能够确认,但是我们国家的刑法对见义勇为没有立法,而且童强是在犯罪嫌疑人逃跑的过程中致其死亡,这些对童强都不利,明天的审判结果不容乐观,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

    赵金花腿一软,连退两步,一下子瘫靠在门框上,童倩一脸哭意地扶住母亲。

    贺律师看着母女俩,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沉默片刻,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大概情况你们都了解了,明天看结果吧,再见。”

    贺律师转身跨出门槛,童倩扶着母亲慌忙跟出来,贺律师没有回头,撑着黑伞几步就走远了。

    母女俩站在雨中怔怔地看着贺律师渐行渐远的背影,赵金花突然声嘶力竭地对着那背影哭喊道,“贺律师,您一定要救救我儿子啊—!”

    —

    童倩站在正屋门口,看着雨中萧索空寂的院子,终于按捺不住地哭出了声。

    童倩不能去旁听庭审,赵金花便安排她在家照看爷爷,自己和丈夫则一大早动身去了区法院。

    童倩无言地接受了照看爷爷的任务,但每分每秒都是那么痛苦难捱,就像有一把钝刀不断割着她的心脏,疼得她坐立难安。

    “倩倩,你哭啥呢?”屋里响起老人颤巍巍的声音。

    童倩转身跨进爷爷的屋子,泪流满面地对着床上勉强撑起身子的爷爷哭道,“爷,我想去法院,我等不及了!”

    老人瞬间哽咽了,“你去,你现在就去,不用管我,我一个人能行,你别哭了,你现在就走!”

    童倩哭着站了片刻,猛地转身冲进雨中。

    雨越下越大,奔走在街头的童倩从头到脚都在滴水,她不知道区法院在哪里,只得一边走一边问路,有个人告诉她5路公交车的终点站就是区法院,她连忙坐上了5路公交车,到达终点站后却发现方向坐反了,童倩急得大哭起来,她哭着又上了5路公交车,再次坐到终点站时已近中午。

    童倩下了公交车,透过雨雾看见法院门口有两个凄凉而熟悉的身影,一个拄着拐棍,一个撑着破伞......

    童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猛地攥住,她屏住呼吸踉踉跄跄地奔到父母跟前。

    父母正在低头哭泣,童倩一把抓住母亲的胳膊,颤抖着声音问道,“庭审......结束了?”

    赵金花猛然一惊,当看清面前的人是童倩,顿时哭起来,“结束了......你哥......判了十年!”

    童倩神思一恍,脑海中突然划过自己做过的那个梦,她感到大脑和身体一阵麻木,站在一边的父亲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哇”地大哭起来,童倩听到父亲的哭声,随即也放声大哭。

    一家三口哭作一团。

    离他们不远处的马路边,两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各撑着一把黑伞冷冷地盯着他们。

    法院的大门忽然打开,一辆印着“法院”字样的警车呼一下开了出来,警车从一家三口身边掠过时童倩突然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妈!倩倩!”

    那声音虽小,却是何等熟悉!

    童倩浑身一颤,立刻大喊着向警车追去,“哥—!”

    赵金花反应过来,也急忙哭喊着奔向警车,“强强—!”

    警车开得风驰电掣一般,很快就消失在雨雾茫茫的大街上。

    童倩停下脚步,对着警车消失的方向痛哭了一阵儿,慢慢转头看去。

    母亲坐在雨地里哭得声嘶力竭,父亲拄着拐棍竭力想把她拉起来,却怎么也办不到,那把破伞被风吹到了马路中间......

    童倩缓慢地走到母亲面前,伸手去拉母亲的胳膊,母亲却突然将她的手臂紧紧抱住,“倩倩,你知道吗,”母亲看着她哭得痛不欲生,“你哥瘦了,他的头发被剃光了......他的手上戴着手铐,脚上还有脚镣,呜呜呜,我的儿 ,我的儿啊!”

    —

    “你们见到强强了吧?他好不好?”昏暗的屋子里,躺在床上的童强他爷老泪纵横,得知童强被判了十年刑期,老人哽咽着问出第二个问题。

    赵金花蓦地一阵心痛,童强带着手铐脚镣的样子又出现在她眼前,站在她身后的老公和女儿开始低声啜泣,她看着骨瘦如柴的公公,不敢讲出实情,便强压着悲伤说,“他好着哩,还跟以前一样壮,就是看见我和他爸后不停地流眼泪。”

    童强他爷顿了半天,带着哭腔大声道,“我可怜的强强,他从5岁上就再也没有落过泪了!”

    话音一落,那一家三口顿时一片哭声。

    童强他爷呵斥道,“都给我闭上嘴!金花,法院是怎样审强强的,你给我从头到尾说一遍!”

    赵金花怔了怔,今天她是平生头一回上法庭,她什么都不懂,法庭上的那些人除了童强她只能分清楚审判长和贺律师,其他人是干什么的她都说不上来,她哪里讲得清楚,她只能用自己的语言去讲述法庭上发生的事情。

    “强强用砖砸死的那个人叫侯杰,强强在法庭上说,他用砖砸侯杰是因为他没劲儿了,跑不动了,他想砸侯杰的腿,没想到砸中了他的头,强强不是故意杀他,强强只是想逮住他,可是法庭上的一些人非要说强强是故意杀人,咱们自建村的老三竟然也去了法庭,老三说强强入学时在开学典礼上认识了宋西玲,宋西玲当时作为学生代表在主席台上发言,强强从那时起开始暗恋宋西玲,今年5月份强强看到侯杰追求宋西玲就亲口对老三说迟早要把侯杰弄死......”

    “胡说八道!”童强他爷气得吼了一声。

    童倩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听母亲说过这些了,童倩恨恨地道,“他就是胡说八道!我哥根本就不认识宋西玲!老三两年前把犇犇堵在墙角抢犇犇的钱被我哥看见,我哥用砖砸烂了他的头,他从那时候起虽然怕我哥,但也恨死了我哥,他今天就是故意到法庭上做假证害我哥的!”

    童强他爷气得咬牙,“法院的人都是干啥吃的!咋能让一个抽大烟的去法庭上作证!”

    赵金花道,“老三是个大烟鬼,最缺的就是钱,我觉得是候家的人出钱让他做假证的,大烟鬼为了钱啥都能干出来,要是不为钱单为了报复强强,我觉得他不敢,他怕强强,强强在法庭上对他喊了句你等着,他当时吓得头都不敢抬了。老三认识强强,也认识死了的侯杰,老三说的那些谎话审判长好像很重视......”

    “老三说谎,就没有人替强强说句话吗,那贺律师说啥了?”童强他爷问道。

    赵金花回道,“贺律师说老三的证词没有佐证,让审判长谨慎对待。”

    “那个被流氓糟蹋的女娃呢?她有没有在法庭上给强强作证?”

    赵金花落寞地摇摇头,道,“她没去法庭......她没有被糟蹋,她的证词和身体检查报告都在法庭上,她还是个...触女!她的证词法院的人当场念了,她说歹徒只是打了她,并没有强间她,是童强救了她,帮她打跑了歹徒......强强听到她的证词后都傻了,很久都没说话,审判长问强强为什么一口咬定宋西玲被强间,一连问了好几遍强强才张口说,说他看错了!哎...强强不懂那些啊,他又没见过,他自己也搞不清哎!”

    童倩呆呆地望着从屋檐流淌下来的雨滴,忽然想起期末考试结束的那个傍晚,宋西林站在出租车前恶狠狠地对她讲的那些话......

    赵金花忽然一脸气愤地道,“强强一说他看错了,那些人就马上说强强是为了逃避罪责故意夸大宋西玲的受害程度,还说强强生长在汽车厂自建村,汽车厂自建村的男孩十个有九个都是地痞流氓,打起人来心狠手辣,所以强强才会草菅人命,他们请求审判长以故意杀人罪对强强进行判决,幸亏贺律师站出来反驳他们,贺律师振振有词地说了好些话,后来贺律师拿出了郭校长亲笔为强强写的担保书,担保书上教过强强的老师全都签了名,”赵金花擦着眼泪道,“担保书上说,强强品学兼优,没有任何不良习气,是一中重点培养的优秀学生......”

    一家人霎时间都流下了眼泪。

    赵金花接着道,“我以前听人说,法院指定的援助律师因为不收费都不会认真帮人打官司,有的援助律师坐在法庭上从头到尾都不说话的,咱们这一次遇上贵人了,贺律师为咱们做了很多事,咱们一点都不知道,要不是贺律师,我觉得强强可能会判得更重。”

    赵金花闭上嘴巴,屋里陷入一片沉默。

    童强他爸忽然结结巴巴地说,“我听审判长念判决书的时候说,说要支付给死者家属4万多块钱的什么赔偿......”

    赵金花如梦方醒道,“我好像也听到了,那是啥意思,是让咱们赔钱吗?4万多,咱们哪有啊!”

    童强他爷冷笑道,“钱一分没有,命倒是有4条,谁要谁来拿!”

    赵金花把脸埋进掌中,不断唉声叹气。

    童强他爸哭丧着脸,童倩依旧呆呆地看着屋檐落下的雨滴......

    很久之后,童强他爷突然哭着道,“十年啊,我还能活到那时候吗?我今辈子还能再看见强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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