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西林下了21路公交车,再次走上了通往汽车厂自建村那条破烂不平的人行道。

    今天天气不错,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眼前破落的街道在和煦的阳光中竟也变得生动起来,尤其是不远处围着一张破台球桌打台球的几个男孩肆意清脆的嬉闹声,更是给萧条的街道平添了几分活力。

    宋西林在距离那帮孩子五六米远时停住脚步。

    他们还是上周日他遇到的那帮坏孩子,其中咋呼得最凶的一个男孩赫然就是犇犇。

    宋西林将目光锁定在犇犇身上。现在已经是9月中旬了,天气渐凉,这帮孩子都穿着长衣长裤,犇犇家的条件显然要好一些,他身上的衣服在这几个男孩之中最新最干净。

    犇犇正趾高气扬地挥舞着球杆准备大显身手,忽被身边的一个男孩撞了撞胳膊,犇犇抬头看那男孩,男孩抬手指了指,犇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整个人立刻定住了。

    男孩笑道,“犇犇,你上个礼拜天把人家打了,人家现在找你算账来了!”见犇犇不说话,男孩嘲讽道,“你得是怂了,走,我陪你去收拾他!”

    “滚一边去!”犇犇瞪了男孩一眼,冷哼道,“我会怕他?”

    犇犇将球杆扔在球桌上,大摇大摆地走到宋西林面前。

    宋西林的头顶有一块用医用胶布固定住的惹入注目的方形纱棉,他的发型是极短的板寸,显然是为了方便包扎伤口专门理成这样的,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衣牛仔裤,看向犇犇的目光温和淡然,没有一丝恶意。

    犇犇流里流气地笑道,“你胆子够肥的,还敢来这儿,你就不怕我再拍你一砖?”

    宋西林淡淡道,“怕就不来了。”

    犇犇冷哼一声说,“我今儿放你一马,等你头上的伤好了你再来找我,我一定拍到你满意为止!你现在赶紧滚,我不会让你再去强哥他们家,这个巷口你都别想进!”

    宋西林没有理会他的话,平淡地道,“你能不能给我帮个忙?”

    “我?给你帮忙?”犇犇嘲弄地看着他。

    宋西林抿了抿嘴唇说道,“我想给童强家挣钱——用童强的架子车拉煤挣钱,我没做过,你得帮我。”

    犇犇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一遍,讥笑道,“就你这副身板还想去拉煤?...那活儿苦的很,你干不了!”

    “童强能干我就能干。”宋西林语气平静。

    犇犇瞅着宋西林半天没说话,忽然狡黠一笑,“成!我帮你!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去他家把架子车弄出来,省得倩姐看见你生气!”

    宋西林点点头,犇犇对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扭头走向巷口。

    宋西林等了不到十分钟便看见犇犇推着轮胎瘪了的架子车走出巷口。

    男孩们问犇犇,“你推架子车干啥去?”

    犇犇答道,“去煤厂给人送煤挣钱,你们去不去?”

    男孩们一致摇头,其中一个笑道,“我吃饱了撑的才会去!”

    犇犇冲宋西林挥挥手,宋西林立刻走过来。

    犇犇把架子车丢给宋西林,背着双手大步向前走去,宋西林连忙笨手笨脚地推着架子车撵上去。

    男孩们看着他俩的背影个个都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疑惑表情,他们不明白犇犇跟宋西林怎么突然间就搅在了一块。

    犇犇带着宋西林去了一家修车铺,他像个大爷似的指挥宋西林给车胎打饱气,又吩咐宋西林给车铺老板付了一毛钱的打气筒使用费,接着跳到架子车上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来,让宋西林推着他去煤厂。

    宋西林一声不吭地推着他走上柏油马路。

    犇犇望着蓝天白云,心情大好,不禁愉悦地吹起了口哨。

    这是一条平缓的下坡路,虽然架子车上坐着分量不轻的犇犇,但宋西林却推得非常轻松,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推架子车,他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应。

    30分钟之后他们到达煤厂。

    煤厂开在一条荒凉的马路边上,两扇大开着的铁门外停着两辆架子车,等活儿的是两个穿戴肮脏的老头儿,犇犇让宋西林也在门口等着,自己则熟门熟路地走进了煤厂。

    两个老头新奇地瞅着站在破架子车旁的干净斯文的宋西林,就像在看一个天外来客。

    没过多久犇犇和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中年女人一起走出煤厂,犇犇指着宋西林对那女人说了几句话,那女人便跨上自行车先行离开了。

    犇犇对宋西林招招手,宋西林赶紧推着架子车跟着犇犇走进煤厂。

    煤厂一眼看去就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有很多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煤渣堆,在一条长长的凉棚下,成品煤像一条巨龙码放得整齐有序。

    犇犇径直向坐在凉棚外的两个工人走去,他把一张红色的单据交给工人,那两个工人立刻把凉棚下的煤一摞摞地搬到凉棚外的空地上。

    宋西林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犇犇扭头对他喝道,“傻站着干嘛,把他们搬出来的煤往架子车上搬啊!”

    宋西林连忙把架子车推到近前,忽然间明白了一切:刚刚离开的那个女人是买主,犇犇交给煤厂工人的单据上有购煤数量,工人从凉棚里搬出来的煤就是他要给买主送去的煤。

    犇犇走过来将架子车尾部的挡板麻利地摆放牢固,接着用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对宋西林道,“一共是350块煤,架子车的容量就这么大,怎么放不用我教你吧?”

    宋西林没吭声,搬起一摞煤放进架子车里,他抬起瞬间被染黑的双手看了看,扭头扫了一眼正在搬煤的工人,他们都戴着厚实的手套和长长的围裙,而他却什么都没有。

    他吸了一口气,开始迅速把地上的煤搬到架子车上。

    犇犇插着腰站在一旁,吹着口哨淡漠地看着宋西林,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

    那两个工人很快就干完活坐到板凳上休息去了,宋西林依旧在埋头苦干。

    犇犇不急不躁地等候着,直到宋西林把最后一摞煤放到架子车上。

    架子车厢里,宋西林摆放的蜂窝煤高度一致,平整均匀。

    犇犇不咸不淡地赞道,“不愧是重点中学的学生,动手能力不赖啊!”

    宋西林喘息着直起酸困的腰,他白皙的脸上蹭到了几片煤黑,额头上的一层细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白衬衣被污染得惨不忍睹,两只手黑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搬煤前还是一副干净儒雅的模样,转眼间就好像被人从温室里一脚踢进了垃圾堆。

    犇犇看着他的模样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说道,“跟我走吧,这车煤要送到轴承厂家属院去,还有三站地呢!”他说完转身向煤厂大门走去。

    宋西林急忙去推架子车,他伸手抓住高高翘起的车辕杆用力向下压,尾部贴在地面上的架子车居然纹丝未动,宋西林心里一紧,赶忙跳起来用身体的重量去压车辕杆,居然还是没能把车辕杆压下来。

    不远处的两个工人见此情景连忙走过来合力帮宋西林把车辕杆压下来,一个工人道,“这一车煤少说也有800多斤,你一个人不行的,刚才那个小子呢?”

    宋西林向大门方向看去,那里早就没有犇犇的影子了!

    宋西林握紧车辕杆企图推着走,刚刚说话的工人“啧”了一声道,“这么重的车哪里推得动?你得套上背绳拉着走!”

    宋西林闻言立刻转过身把背绳挎到肩膀上,两只手抓紧车辕杆,脚尖用力蹬着地面使劲向前走,两个工人适时地在车后帮他推了一把,架子车的车轮终于转动起来。

    架子车的负荷太重了,宋西林觉得他拉的不是一车煤,而是一座山。他全部的力量和精力都在身后的这座“山”上,他连回头对两个工人说声谢谢的余力都没有了。

    他一步一步地挪出煤厂大门,看见犇犇蹲在路边等他。

    宋西林费力地将车拉到犇犇身边,张口道,“犇犇,车太重了,你得帮我推。”

    犇犇站起来一脸无辜地看着宋西林说,“我不能帮你,帮你推车会弄脏衣服,弄脏了衣服我妈要打我的!”

    宋西林看了他几秒钟,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什么也没说,低下头开始用力拉车。

    犇犇诡异地笑了一下,大声道,“我给你带路!”他蹦蹦跳跳地跑到了车前面。

    犇犇带的路正是来时的那条路,来时是平缓的下坡路,现在就是平缓的上坡路了。

    宋西林弓着腰一步一步地向前挪,他的脚尖狠狠瞪着地面,每一步都用尽全力,背绳好像勒进了他肩上的肉里,他的肩膀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头顶上的伤口也因为用力过猛发出阵阵针扎般的疼痛,他汗如雨下,额头上的汗水流进眼睛里模糊了视线他也不敢抬手去擦,因为他的两条胳膊要控制车的平衡,一旦他的手离开车辕杆,架子车就会立刻失去重心。

    像是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就在宋西林耗尽体力,觉得自己快要倒下去的时候,犇犇忽然对他说轴承厂家属院到了!

    买主家住在3楼,宋西林休息了一会儿开始往楼上搬煤,他徒手搬了几趟后在楼道里捡了一块旧木板,接下来他把蜂窝煤摞在木板上搬运,他搬累了就坐在楼梯上歇一会,歇够了又接着搬,就这样一趟趟地上楼下楼,他终于把所有的蜂窝煤都搬到了楼上。

    犇犇由始至终都倚在架子车的车辕上表情轻松地看着宋西林忙来忙去。

    宋西林虚脱地坐在单元楼门口的台阶上休息时,看到那个中年女人付给了犇犇3元钱。

    宋西林静静地坐了很久之后,抬头问犇犇,“就只赚了3块钱吗?”

    犇犇像听到笑话般地奚落道,“你想赚多少?30还是300?”

    宋西林没吱声,他周身虚乏,脑袋也累得有点放空,但胸腔却一阵酸楚,他付出了这么大的力气竟然只赚了3元钱!

    犇犇笑着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不值?”

    宋西林诚实地点了一下头。

    “其实这趟活就值3块钱!你知道为什么吗?”

    宋西林茫然的看着他。

    犇犇依然笑眯眯地,“从煤厂到这儿还有另外一条路,那条路一路都是下坡,因为拉煤过来太轻松了,所以买主给的搬运费很少,你觉得不值是因为,”他邪恶地哈哈大笑道,“我没带你走那条路!哈哈哈哈!”

    宋西林木然的望着他,脸上无喜无悲,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愤怒。

    犇犇盯着他笑问,“你是不是气傻了?”

    宋西林双唇紧闭,表情木然地垂下眼睑。

    犇犇忽然恶狠狠地道,“我就是故意整你的!”

    宋西林不看犇犇,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到架子车旁,推起架子车就走。

    犇犇冷冷地看着他,轻哼一声,抬脚跟上去。

    宋西林推着架子车走在前面,犇犇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两个人谁也没理谁,一路回到煤厂门口。

    宋西林把架子车推到之前停过的位置上,回过头无声地看着身后的犇犇,他的意思很明白,他要犇犇继续帮他找活。

    犇犇站着没动,他面色阴冷地看了宋西林半天,最终迈步走进煤厂大门。

    犇犇很快又接到了活儿,他远远地对宋西林一挥手,宋西林就会意地推着架子车走进煤厂。

    宋西林在煤厂的凉棚外弓着腰往架子车上搬煤,犇犇站在一旁漠然的看着他,犇犇看到宋西林头顶上的那块白色纱棉变成了粉红色,犇犇盯着那片粉红看了许久—他知道宋西林头上的伤口挣裂了,已经有血在慢慢渗出来。这个伤口正是一周前他用砖头砸破的...

    犇犇皱着眉舔了舔嘴唇,将目光移开。

    宋西林装完车后再次拉着车跟犇犇去买主家。

    这车煤只有150块,经过上一车的“锻炼”,宋西林觉得这趟活儿轻松多了,令他没想到的是,一路上犇犇竟然有意无意地帮他推了好几次车。

    到了买主家后,犇犇冷眼看着宋西林用那块捡来的旧木板搬了几趟煤后,忽然向买主借了一个铁簸箕,开始用铁簸箕帮宋西林一起搬煤。

    他的转变让宋西林备感诧异,宋西林瞄了犇犇好几眼,犇犇不看他,只顾着闷头干活,宋西林见状便一声不响地继续搬煤。

    犇犇干活远比宋西林麻利干练,他很快就和宋西林一起卸完了整车煤。

    这趟活还是赚了3块钱。犇犇收了钱后他们又一前一后、一路沉默地回到了煤厂门口。

    这时已过中午,宋西林干了一上午的体力活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他却依旧把架子车停在老地方后回头向犇犇望去。

    犇犇居然不知道何时买了两袋包子。他边吃包子边吊儿郎当地走到宋西林面前,将其中一袋包子递到宋西林面前。

    宋西林看着犇犇抓着包子的黑乎乎的手,停顿片刻后接了过来,随即说道,“谢谢!”

    犇犇没理他,嚼着包子径直走进煤厂继续觅活......

    这个下午他们又接了四趟活,犇犇不遗余力地帮宋西林装车、推车、卸煤......待到夕阳西下时,犇犇也和宋西林一样从头到脚一身乌黑了。

    宋西林推着空车,犇犇走在他身边,他们迎着夕阳向汽车厂自建村走去。

    宋西林从来没有干过这么重的体力活,他疲惫得双腿虚乏,脚步发飘,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感,他侧目看着犇犇,诚心诚意地道,“犇犇,谢谢你!”

    他们整个下午几乎没有说过话,这句谢谢宋西林早就想说了,可始终因为犇犇对他的冷漠态度卡在喉间。

    犇犇懒懒地对他挥挥手,淡漠地道,“你用不着谢我,我帮的是强哥他们家,不是你!”

    宋西林抿了抿唇,又道,“你的衣服脏了,你妈打你怎么办?”

    犇犇不屑地嗤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傻子!”

    宋西林没再吱声了,其实他早就猜到那是犇犇之前不愿帮他推车的借口。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宋西林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再次开口问道,“你不是要整我吗,为什么又要帮我?”

    犇犇冷笑一声,直言道,“你头上的伤口挣出血了,纱布都染红了,我是怕你流血太多死掉,不能继续拉煤才帮你的!”

    宋西林沉默了半天,幽幽问道,“你用砖砸我的时候一点都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犇犇不屑地反问道。

    “你就不怕那一砖要了我的命?”

    犇犇一脸镇定,“不怕!你死了我要么去坐牢,要么去给你偿命,坐牢不算啥,我正想去牢里和强哥作伴,至于偿命嘛,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有什么好害怕的!”

    犇犇无知无畏地回答让宋西林无言以对。

    其实犇犇用砖头打了宋西林之后也曾有过几分不安,后来童倩告诉他宋西林没事他才彻底踏实了。

    犇犇略有些得意地看着宋西林,“在我们自建村,敢举起砖头吓唬人的遍地都是,但是敢下手真砸的没有几个,强哥算一个,我也算一个!”

    宋西林轻哼一声道,“你们这是愚勇!”

    “你懂什么!”犇犇恼怒地看着宋西林,“在我们自建村,如果不想跟着那些地痞流氓去抢钱打架,就要比他们更能打、下手更狠才行,不然他们就会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一直把你打到听话为止,你只有比他们更凶更狠,让他们怕了你,他们才会躲你远远的,再也不敢找你麻烦!”

    宋西林怔了怔,童强和犇犇的生存环境令他不敢想象,“在你们自建村...不愿意抢钱和打架...就会被打?”

    犇犇轻蔑地白了宋西林一眼,“自建村的男孩几乎都被打过,除了强哥和我!他们不但不敢打我俩,抢到钱还要上赶子分给我们呢,但是我们从来都不要!”

    宋西林沉默不语。犇犇说的这些他都信,他自己初来自建村时就已经亲身领教过了,他心里一直对童强和犇犇打人时的暴戾很难理解,现在不但理解了,还对他们生出了几分敬佩之情。

    宋西林问犇犇,“你和童强是亲戚吗?”

    犇犇和童家的关系看上去很亲密,亲密到童倩敢肆意指挥他打人,宋西林觉得他们应该是亲戚关系,但犇犇却说,“我们不是亲戚!”

    犇犇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继续说道,“我经常和强哥去煤厂送煤,我帮强哥推车,强哥给我买包子吃,嘿嘿,”犇犇停顿了一会儿,声音突然失落起来,“我以后不能和他一块儿送煤了......他五月份的时候对我说,等他弄完数竞赛后就好好给我补补功课,让我明年也像他一样考进一中,那样我们不仅可以一块儿送煤,还可以一起上学放学.....现在这些都不可能了。”

    宋西林侧目看着犇犇,犇犇无精打采地垂头走着,宋西林问道,“你今年是不是读六年级?”

    犇犇扭脸看着宋西林,突然变了脸,“我读几年级关你屁事!”

    犇犇猛然意识到,令他和童强不能在一起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的这个人,他登时又对宋西林充满了恨意。

    宋西林闭上嘴巴继续向前走,两人不再交谈,一路沉默着走到了自建村口。

    宋西林站在村口对犇犇说,“我就不进去了,你把架子车推到童强家吧。”他边说边着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钞票,留下一元做车费,其余地全部递向犇犇,“这里有五十多块,你把今天送煤赚的钱和这些一起交给童倩,或者给童倩他妈。”

    犇犇将钱接过去揣进裤兜,却道,“你自己把架子车推到他家去!我都帮了你一天了,你还蹬鼻子上脸了,这点路都不愿意推了!”他说完一溜烟地跑进巷子。

    宋西林连忙喊道,“哎—!”犇犇却越跑越远,宋西林无奈之下只好推着车走进巷子。

    他不想去童家,他不想遇到童倩,他不想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但犇犇却一点不懂他的用意。

    宋西林跟在犇犇身后很快来到童家门口。

    童家的木门紧闭着,犇犇看了宋西林一眼,伸手推开门。

    宋西林向门内扫了一眼,心脏猛地一抖——童倩就站在离大门不远的水池边,水龙头正在哗哗的流水,童倩正在洗衣服。宋西林下意识地垂下了头。

    犇犇弯腰把门槛拔掉,接着帮宋西林把架子车拉进院子里,童倩停下手中的活儿,愣愣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个黑不溜秋的人影,突然辨认出来,立刻愤怒地叫道,“宋西林!你还敢来我家?你给我滚出去—!”

    这是童倩时隔一周后再次对宋西林说出的话。

    这一周里,宋西林每天头顶纱棉上学,关心问候他的老师和同学天天都有,童倩却似乎看都没有看过他一眼,更别说与他说话了。

    犇犇一脸焦急地看着童倩,试图打圆场,“倩姐,你先别生气,他,他今天送了一天煤,他给你们挣了不少钱!”犇犇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钱,双手捧到童倩面前。

    赵金花从正屋里走出来张望了一下,接着快步走过来。

    童倩伸手用力打掉犇犇手里的钱,纸币和几枚钢镚散落一地,童倩怒喝道,“谁稀罕他挣的钱!犇犇,你竟然对我撒谎!你说要用架子车帮你妈拉货,原来是在骗我!”

    犇犇焦急地咽了咽唾沫,支吾道,“倩姐,你,你别生气,强哥不能挣钱了,我觉得,让他替强哥给你家挣钱也是应该的......”

    “我们不需要!”赵金花对犇犇大声说道。

    正屋里童倩他爷一声接一声地喊着,“金花!是谁来了?金花,倩倩在跟谁吵架,是谁来了?”

    赵金花扭头吼道,“是宋西林来了!”

    童强他爷安静了几秒钟,忽然声嘶力竭地喊道,“让他滚回他家去—!”

    宋西林俨然成了众矢之的,他在童家人的一致驱赶中像根木头似的呆站不动。

    犇犇满脸焦急地看看宋西林,再看着盛怒之下的赵金花和童倩,不知该如何是好。

    童倩再次对宋西林吼道,“滚啊—!”

    宋西林站着不动。

    童倩猛地转过身从水池中端起盛满水的盆子,照着宋西林的身体泼上去,宋西林本能的闭上眼睛,“哗”地一声响,他像个落汤鸡似的从头到脚都在滴水。

    童倩扔掉盆子扑过来把宋西林向门外推搡,宋西林被她推得步步后退,一直退出了大门。

    童倩又跑回去把犇犇也推了出来,她显然是迁怒于犇犇了。

    赵金花很快也跑了出来,她对着宋西林一挥手,一把钱币砸在宋西林身上,接着散落在地上。

    赵金花对宋西林吼道,“把你的臭钱带走!我们不需要你的虚情假意,你早干嘛去了,童强需要你们给他请个律师的时候你怎么不来?!你现在良心发现了!晚了!”

    童倩跑过来把赵金花往回拉,“妈,别跟他说那些废话,咱们回去,不要理他!”

    母女二人回到门内,“哐当”一声,两扇木门紧紧关上。

    犇犇蹲在地上把钱币全部捡起来,仔细清点了一遍,抬眼看向宋西林。

    宋西林落寞的站着,一身脏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身上,他的模样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犇犇走到宋西林面前,咽了咽唾沫,内疚地道,“我要是知道她们这么讨厌你就不让你来了......我只是想让她们知道,你给她们挣钱了......”

    宋西林低低地说,“我走了。”

    他刚转身,犇犇急忙道,“这些钱怎么办?”

    “先放你那儿。”

    他向前走了几步,犇犇的声音又追过来,“你下个礼拜天还来吗?”

    宋西林停住脚步,侧脸回道,“来!”

    _

    宋西林乘公交车回到艺院小区时天色已经黑透了。他一路上都在为回到家后父母看到他这副模样的反应而担忧,现在来到自家楼下,围着楼房走了一圈,看到自家的阳台和所有窗户均是一片漆黑,他方才安心的走进了单元门。

    他疲惫地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家中果然没有人。

    他打开客厅大灯,茶几上放着一张显眼的纸条,他拿起来看,纸条上是母亲龙飞凤舞的笔迹:西林,我和你爸今晚有事,你的晚饭放在微波炉里,记得热一热再吃。

    宋西林将纸条放回到茶几上,一身轻松地去自己房间拿了换洗衣服走进卫生间。

    他觉得老天都在帮他。

    他上周日从童倩家跑出来后在街上的一家诊所缝合了头上的伤口,他头顶纱棉、穿着到处是血渍的白衬衣回到艺院小区时也是忐忑不安,他生怕父母看到他的模样刨根问底,好在那天父母也不在家,他从容地洗澡换衣,还和振东串通好了应对的谎言,他们的谎言是宋西林的头伤是打篮球时不小心撞在铁栏杆上造成的,林静对他们的话深信不疑,她心痛之下带着儿子去医院做了头部CT,宋西林颅内无恙,只是单纯的头皮裂伤,林静放心之后又把注意力放在了忙碌的工作中。

    每逢开学的头一个月都是林静和宋东风忙得脚不沾家的日子,宋西林和姐姐多年来早已习以为常。

    宋西林洗完澡后开始洗衣服,他看着洗衣盆里的黑水不禁想到了振东,他如实告诉了振东上周日发生的一切,振东强烈反对他再去童倩家,还说非要去的话一定要叫他一起去,宋西林自己也不知道今天会遭遇什么,他不愿让振东跟他去冒险,他像个孤胆英雄似的只身去了汽车厂自建村......

    宋西林晾完衣服后将饭热好,然后坐在餐桌前静静地吃起来,林静给他准备的饭菜营养全面、色味俱佳,但他却只吃了几口就觉得饱了,他没有什么胃口,他头一次体验到原来劳累过度也会影响食欲。

    他倒掉剩饭、收拾了碗筷后回房休息。

    他躺在舒适的床上,浑身疲乏无力,身体虚空的就像漂浮在水面上似的,他闭上眼,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他拉着一车重似大山的蜂窝煤正在奋力上坡的画面......他鼻子有点酸,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如此辛苦过。

    他轻抚着自己肩头被架子车的背绳勒出的一道深痕,这道深痕现在还隐隐发疼,他轻抚着,轻抚着,昏昏睡去......

章节目录

谁是谁的劫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昨日烟海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昨日烟海并收藏谁是谁的劫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