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犇犇裹着一件蓝色大褂坐在一辆飞驰的三轮车厢里高声背诵古诗。他穿得太厚了,身体臃肿得像个蓝色的圆球,而正在骑三轮车的、和他穿着同样蓝色大褂的宋西林却是身形利落。

    初雪刚过,气温骤降,他俩早上从犇犇家出来时犇犇妈追上来强行给已经穿得很厚的犇犇又套了一件棉马甲,刚刚入冬的天气还没有冷到令人畏惧的地步,但当妈的总是担心儿子受冻。

    天气清冷,路边残雪未消,橘色的初阳透过薄雾照在宋西林的脸上,令宋西林俊秀的脸庞朦胧而柔和。宋西林边蹬三轮车边侧脸大声道,“背的不错,接着把赤壁背一遍!”

    犇犇忽然没了声。

    宋西林等了一会儿,又侧脸道,“你是不是没有背过?”

    犇犇带着埋怨的口气说,“这些古诗太难背了,没有一首是我们课本里的!”

    宋西林立即道,“早就对你说了嘛!一中的考试题大部分都是你们没有学过的,如果考的都是你们学过的知识,大家都会做,一中怎么能选到出类拔萃的学生?”

    犇犇瘪着嘴不吭声了。

    宋西林为了让犇犇考取一中制定了周密的学习计划,已经执行了快两个月。犇犇对学习不感兴趣,他时常逃课,放学回家从不碰书本,家庭作业也向来不做,老师管不了也不敢管他,他属于已经被老师彻底放弃的那类学生,但令人惊奇的是他每逢考试各科成绩总能考个六七十分,老师们对此嗤之以鼻,认定犇犇是作弊高手,犇犇妈也认同老师的看法,她把犇犇的一贯表现都向宋西林讲述过,宋西林却在给犇犇辅导功课时发现犇犇聪颖过人,很多费脑子的难题一点就通,他不相信犇犇是作弊高手,他认为犇犇在学习上很有天赋,他对犇犇充满信心。

    犇犇当初确实产生过努力一番争取考上一中的想法,但他那时的目的仅是为了和童强在一起,童强坐牢后他就没有这个念头了,宋西林却在第三次来自建村时给他提来了一大袋小升初的学习资料,态度坚决的要给他辅导功课让他明年报考一中,犇犇妈知道后立刻站到宋西林那头,天天对犇犇说教不止,犇犇从抗拒到敷衍,到如今他已经能乖乖履行宋西林的学习计划,只是有时还是难免偷懒。

    犇犇站起来亲昵的趴在宋西林的背上,搂住宋西林的脖子问道,“宋哥,高哥今天为啥没来?”

    振东也经常和宋西林一起来送煤,犇犇特别喜欢听振东给他讲三国水浒的故事。

    宋西林道,“别打岔,你是不是没有背赤壁?”

    犇犇嘿嘿笑着回话,“我今天晚上就背!”

    “不行!你晚上还有卷子要做,现在背!”

    “我现在没书啊!”犇犇叫道。

    “你跟着我背......赤壁,杜牧。”

    犇犇故意在宋西林耳边大吼一声,“赤壁!杜牧!”

    宋西林猛地将头别到一边,三轮车随之剧烈摇晃了一下,犇犇紧紧搂住宋西林的脖子哈哈大笑起来......

    这两个月里犇犇和宋西林的关系日益亲密,犇犇对宋西林的喜爱和崇拜与日俱增,其实犇犇认识宋西林之初虽然表面上很憎恨他,心里却对他非常钦佩。

    这份钦佩来得很简单,犇犇向宋西林头上拍砖时宋西林不躲避,不胆怯,而且事后不追究,仅凭这点就令犇犇对他暗生敬意,更何况宋西林还顶着童家人的咒骂和冷眼每周日都来做苦力为童家挣钱,犇犇明白这是宋西林的“赎罪”方式,只是他早已对宋西林产生了好感,这个行为在他眼里反而成了有良知敢担当的表现。

    后来振东也来帮宋西林送煤,犇犇与他俩在一起时常常被他俩的聊天内容吸引得不能自拔,宋高二人的话题包罗万象五花八门,他们从宇宙起源聊到世界大战,从科幻电影聊到八大行星......

    犇犇从来没有听过这些,犇犇从懂事起除了去学校混日子就是跟着自建村的小混混们打台球看录像,虽然他以前也经常和童强在一起,但童强却从来没有对他讲过这些。

    犇犇从骨子里痴迷宋西林和高振东聊的那些东西,甚至渴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他们那样无所不知。

    如今的犇犇希望每天都是星期天,因为只有星期天他才能见到让他爱戴仰慕,并且心心念念的宋哥以及高哥......

    三轮车在下坡的柏油路上乘风飞驰,两个洪亮的声音划破清晨的宁静。

    “折戟沉沙铁未销!”

    “折戟沉沙铁未销!”

    “自将磨洗认前朝!”

    “自将磨洗认前朝!”

    .

    宋西林和犇犇中饭时间回到自建村,犇犇妈早晨再三叮嘱他俩回来吃午饭。

    宋西林推着三轮车刚走到自建村的巷口,迎面碰到了提着饭罐要去给父亲送饭的童倩,宋西林猛地刹住脚步。

    童倩穿着一件宽大的旧棉袄,冷着脸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她经过宋西林身边时坐在三轮车厢里的犇犇声音微弱地叫道,“倩姐......”

    童倩精致的面庞像是覆盖着一层寒冰,她充耳不闻地走了过去。

    犇犇扭头看着她的背影,满脸都是愧疚之色——他本应和童家人一样对宋西林充满憎恨,可他却偏偏和宋西林越来越亲密,每次面对童倩时他都觉得自己像个叛徒.....

    宋西林将目光从童倩越走越远的背影上收回来,自从9月底童倩去了文科班后,宋西林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时时看到她了,他大多时候只能在全校师生做早操时远远望一眼她的身影。

    宋西林回过头默默推着三轮车走进巷子。

    犇犇妈见他们回来了就立即关闭了小卖部去厨房给他俩煮饺子。

    待到宋西林和犇犇洗干净手和脸坐下来说话时,犇犇妈将两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摆到了他们面前。

    犇犇妈笑眯眯地对宋西林说,“小宋,今天降温了,我早上见你穿的少就专门去菜市场买了羊肉给你包饺子,羊肉暖身,你可要多吃点!”

    宋西林连忙道谢,“谢谢芬姨!”

    犇犇妈坐到一旁看他俩吃饺子,他俩一边吃一边继续刚刚的话题——他们正在讨论一道数学题。

    犇犇妈静静听着,脸上挂着欣慰喜悦的笑容。

    犇犇妈是个聪明人,她多年前见童家兄妹学习好,便在童家人来她的小卖部买东西时只收进价,她想借此拉近两家的关系,好让犇犇能在学习上得到童家兄妹的熏陶和帮助。因为她的“恩惠”,童家兄妹对犇犇一直呵护有加。去年童家兄妹考上一中,犇犇妈登门道贺时流露出希望犇犇也能考上重点中学的愿望,没想到童强当即向她承诺会竭尽全力地辅导犇犇备考一中,可惜这个承诺还没来得及实施就随着童强的入狱灰飞烟灭了,就在犇犇妈万念俱灰之际,宋西林突然跑上门来给了她和童强相同的承诺——要帮助犇犇考上一中!

    犇犇妈对宋童两家的恩怨太清楚了,但在她这里就算是天王老子的恩怨也没有她儿子的学业和前途重要。

    童家不让宋西林用童强的架子车,犇犇妈就把自家的三轮车拿出来让宋西林拉煤,童家人在自建村看到宋西林就横眉冷对,犇犇妈非但对他笑脸相迎,还想着法儿地做好菜好饭招待他,甚至她还贴心地为宋西林和犇犇买了两件干活穿的蓝大褂......

    这些导致童家和犇犇家原本友善的关系越来越冷淡疏远,犇犇妈对这些毫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她儿子的学业。

    .

    宋西林和犇犇吃过午饭后又去煤厂送了一下午煤,他们再次回到自建村时天已经蒙蒙黑了。

    宋西林给犇犇布置完下周的学习任务,婉拒了犇犇妈的晚饭邀请,告辞离开。

    宋西林和犇犇踏着夜色来到通往童家的三岔路口,犇犇对宋西林说了句,“我去了啊!”便一溜烟地向童家跑去。

    犇犇是去给童家送钱。

    宋西林自从上次被童倩泼了一身水后就再也没有去过童家,他知道他的出现只会刺激和惹怒童家人,可犇犇独自去了这么多次却依然没能将钱送出去,送煤赚来的钱越聚越多,已经有300多元了。

    夜色浓稠,宋西林等了不到10分钟,看到犇犇的身影朝他奔来,犇犇老远就冲他喊道,“她们还是不要!”

    宋西林抿了抿唇,对跑到他面前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犇犇说,“快回去做卷子,我走了!”

    他说完转身向巷口走去。

    .

    宋西林乘公交车回到艺院小区,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马路对面的艺术学院,此时振东正在艺术学院的自习室等他。

    宋西林姐弟和振东从小学起就是自习室的常客,他们每个周日都会背着书包来自习室学习,一来就是一天,他们学累了就到校园里到处溜达,饿了就拿着父母的饭卡去大学食堂吃饭,他们的这个习惯让工作繁忙的父母们也感到轻松放心。

    令宋西林没想到的是,这个习惯现在竟变成了他每周日去自建村的掩护。

    这段日子每当作业少的时候振东和宋西林就把书包丢在自习室一起去自建村送煤,作业多的话宋西林就独自去,振东则留在自习室把两个人的作业全部写完。

    宋西林和振东背着书包离开自习室,并肩走在幽暗静谧的校园中,振东问道,“今天怎么样?见到童倩了吗?”

    宋西林点点头。

    “那个钱,”振东顿了顿,“她还是不肯要吗?”

    宋西林又点点头。

    振东长长的吐了口气,不再说话了,似乎一提起童家空气都会变得沉闷压抑。

    两人走出校园正要过马路时,振东忽然伸臂指着马路南头大声道,“西林你看,那片农田被政府划给咱们艺院了,我爸说学校准备在那里给教职工再建一个家属区。”

    宋西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扫了一眼,淡漠的“哦”了一声。

    .

    宋西林推开家门时看到林静坐在沙发上发呆,宋西林喊了一声“妈”,林静猛地抬起头,随即回了回神,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宋西林淡淡地回道,“作业多。”

    林静又问,“吃饭了吗?”

    “没。”

    林静站起身走向厨房,“我给你留饭了,快去洗手吧。”

    宋西林坐在餐桌前垂眸吃饭,林静坐在他对面眼神迷蒙,若有所思,沉默了很久,林静突然说,“我今天又去看你姐了。”

    宋西林扒饭的手立刻顿住,他缓慢地咽下口中的食物,低声问道,“我姐......好一些了吗?”

    林静凄然地摇摇头,“还是那样......在学校里独来独往,谁都不理,跟我也没话,只会摇头和点头,我想让她每周回来一次,她也不肯,我想......她是永远不会再踏进这个小区了......”

    宋西林放下筷子,哑声道,“我吃饱了。”

    宋西林洗完澡回房睡觉,他静静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伸手拧开床头柜上的台灯。

    他侧起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又躺回到床上,将照片举到眼前。

    照片里的三个人坐在一个大蛋糕后面开怀大笑,这是去年宋西玲过生日时拍的照片,宋西玲坐在中间,宋西林和振东像护花使者一样坐在她的两侧,那时的他们多么开心幸福!

    宋西林看着姐姐的笑脸,眼神越来越柔和,他低喃道,“姐,一直没去看你,你怪我了吗?”

    几秒之后,他倾诉委屈似的说道,“姐,我好累啊!”

    他真的好累,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他要应付繁重的学业,要去做每周日的体力活,他还要为犇犇搜集整理学习资料,他像个陀螺一样不停运转,忙得连看望姐姐也抽不出时间来......或者说,他去自建村做的所有事情都比看望姐姐更加重要......

    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困住了。

    他把照片放在胸口,闭上疲乏的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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