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西林乘坐公交车到达“豪门”时已经9点多了,“豪门”的后门一片漆黑,宋西林望着马路对面灯火通明的自助银行,迟疑片刻后抬脚走了过去。

    他把父亲给他的那张银行卡插进ATM机,输入密码,按下查询键,屏幕上立刻显示出卡内余额:5000元。

    他将银行卡退出来,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出自助银行。

    他再次来到“豪门”后门,他靠在后门旁边的一棵小树上静静等待童倩下班,四周漆黑安静,这样的环境正合他意,他可以不受干扰地细细回忆他今天回家后的一切所见所闻。

    他脑海中闪现出父母和姐姐的脸庞,闪现出安琪和曾海航的脸庞,还有老实和善的陈荣,以及新家奢侈豪华的装修和摆设……

    他不厌其烦地回忆着那些画面,一遍又一遍……

    此时仿佛有一股湿热的东西将他温柔地裹住,让他觉得踏实安稳,他的心在离开家的三年中犹如浮萍飘摇无依,此刻才好像生出了牢固的根茎。

    宋西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有人不断从他面前经过他才惊醒过来。

    咖啡店的员工们下班了,他们小心翼翼地踩着黑乎乎的台阶走下来,出口的门廊上原本有个照明灯,两个月前那个照明灯突然坏了,被人摘掉之后就无人理睬了,员工们便只好摸黑下班,直到今天。

    一束手电筒的亮光直射过来,宋西林眯了眯眼睛,看到两个人影走到他面前,他站直身体,童倩平淡的声音飘进耳朵,“走吧。”

    宋西林跟着她俩走到昏黄的路灯下,豆豆忽然停下脚步向后看去,童倩随即也向后张望,宋西林见状也扭头看去,一个相貌普通的男孩握着手电筒走到他们面前。

    豆豆羞涩地笑着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她指着男孩对宋西林道,“这是我男朋友,他是客房部的库管。”接着指着宋西林对男孩道,“他是童倩的男朋友。”

    宋西林立刻对男孩笑着道,“你好!”

    男孩也礼貌地笑着回应,“你好!”

    两个女生亲昵地挽着手向前走去,宋西林和男孩初次见面,因为陌生他俩都沉默不语,他们一声不响地跟在女孩们的身后。

    四人走进一条小街,小街的两边扎着两道长长的工地围墙,据说政府要在这里建一座大型眼科医院,当初遍布这条街的歌舞厅已被夷为平地,随着歌舞厅的消失,这条小街变得格外安静整洁,这里再也看不到穿着暴露的女孩和无所事事的小混混们。

    宋西林沉默地走着,心里却不断犯着嘀咕,他每次来接童倩都能见到豆豆,豆豆的住所在相反的方向,她今天却挽着童倩一路向前。

    四人在童倩租住的民宅门口停下脚步,豆豆和她的男朋友与童倩、宋西林告别后继续向前走去。

    未等宋西林询问,童倩便心有灵犀地道,“豆豆的男朋友租住在前面那户人家,豆豆从今天开始和他男朋友一起住了。”

    宋西林跟在童倩身后走进大门,随口问道,“以前没听说过她有男朋友,她和那个男孩谈了多久?”

    童倩用钥匙打开|房门,回道,“一周左右吧,那个男孩是半个月前来豪门上班的。”

    宋西林顿了片刻,道,“没看出来,她还挺开放的。”

    两人走进屋子,童倩拽了一下门边的灯绳,屋里瞬间亮了。

    小小的屋子堆满东西,早已不是童倩刚搬来时的模样。

    赵金花两年前买了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从此开始走街串巷地卖菜,童倩她爸依然在农贸市场门口给人修鞋,夫妻俩在农贸市场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那间房子比童倩租的房子小很多,赵金花除了卖菜就是捡破烂,她捡的东西太多了,她自己租住的屋子已经堆不下了,因此她把她认为的好东西都搬到了童倩这里。

    此时这间屋子的地板上摆着三个外表坑坑洼洼的铝制烧水壶、一个漆皮斑驳的小桌子、一个没有盖子的破旧电饭锅、两个磕掉大片瓷釉的搪瓷脸盆、一个小巧的煤气罐……这些都是赵金花捡来的,赵金花在捡破烂领域神通广大,似乎什么都能捡到。

    童倩把脚下的烧水壶用脚拨开,语气淡然地道,“你别这样说豆豆,她孤身一人在这里打工,遇到什么事都得自己扛,她和男朋友住在一起,凡事也有个依靠。”

    宋西林不再评判豆豆,他知道豆豆来自外地农村,她的父母向来对她漠不关心,豆豆其实是个很可怜的女孩。

    宋西林和童倩拿起各自的牙杯和毛巾去院子的水池刷牙洗脸,他们洗漱完回到小屋后宋西林提起暖水瓶出去打水,童倩则拿着一条湿毛巾跪在地板上为宋西林擦凉席。

    建筑学院寒暑假期间不允许学生住校,宋西林上大学后的每个寒暑假都在童倩这里打地铺。

    童倩把宋西林的凉席擦干净后起身擦自己的凉席,这期间宋西林用热得快把暖水瓶的水烧开了,水壶里发出一阵“呜呜”的鸣叫声,童倩背对着宋西林说,“帮我晾杯水。”

    宋西林给童倩的杯子倒了一杯开水,接着把剩余的开水分别倒进两个搪瓷盆里。

    他们每晚都是这样,每当洗漱回来他们便默契地一个擦凉席,一个准备洗脚水。

    宋西林拎起地板上的铝制水壶正欲出门,童倩忽然边擦凉席边轻松的说道,“我明天发工资,等明天拿到工资,你的学费就攒够了!”

    宋西林站在门边,提着水壶的手缓缓垂下。

    他看着童倩的背影,低声道,“童倩,你不用给我学费了。”

    童倩立即站直身体,转身看着宋西林,满眼疑惑。

    宋西林在她的注视中垂下眼睑,低声说,“我爸已经把学费给我了。”

    童倩顿了几秒,迟疑地问道,“你回家了?”

    宋西林轻轻点点头。

    屋子忽然一阵安静。

    童倩呆立片刻后,走到小桌前端起宋西林为她晾的开水,她端着水杯走到钢丝床前,缓缓坐下。

    她捧着杯子喝了一口水,眉头骤然拧在一起。

    宋西林看着她急忙说,“那是刚烧开的水,你晾凉了再喝!”

    童倩淡淡笑了一下,说,“没事,我喝慢点。”

    她对着水杯轻轻吹了几口气,又喝下一口水,她的眉头再次紧紧拧在一起。

    宋西林蹙眉看着她。

    童倩抬眼看着宋西林,脸上挂着一丝僵硬的笑容,“你爸妈身体好不好?”

    宋西林轻轻“嗯”了一声,“他们身体很好。”

    童倩不再说话,她垂着眼睑又开始对着水杯吹气,夏末的小屋依旧闷热,童倩捧着一杯开水,脸色却苍白如纸。

    小屋里的空气忽然变得沉重压抑。

    宋西林看着童倩,莫名地有种背叛她的感觉。

    童倩一边吹气一边喝水,一杯开水很快被她喝掉了大半,她再次抬眼看着宋西林,笑得很牵强,“这是好事,你早就应该回家了。”

    小屋再次陷入沉寂。

    很久之后,宋西林低声说道,“童倩,我爸给我的钱太多了,学费用不了那么多,你妈正在盖房子……”

    “我们不要你父母的钱!”童倩厉声打断了她,脸色忽然变得极其冰冷。

    宋西林无声地看着她,双唇紧闭。

    赵金花这三年来一直在断断续续地盖房子,她一赚到钱就立刻雇人盖房,钱用光了便停工接着赚钱,赚到钱了再继续开工,如今赵金花计划要盖的三间砖瓦房已经盖好了两间,但是最近又停工了,因为赵金花又没钱了。

    赵金花盖房的钱基本上都是她和她的瘸腿老公辛苦赚来的,童倩对家里的帮助微乎其微,因为童倩的工资支付完房租、宋西林的学费以及她和宋西林的日常开销就所剩无几了,这些情况宋西林一清二楚。

    屋子安静得只能听到童倩轻微的喝水声,童倩心无旁骛地盯着水杯,反复地吹水、喝水……

    宋西林沉默地提着水壶又去院子打了一壶水,他回来后给两个洗脚盆兑进去一些凉水,接着给两个脚盆边各摆了一个小板凳。

    童倩走过来坐在凳子上开始洗脚,宋西林扫了她一眼,她嘴唇紧闭,面容冷漠。

    他们沉默地洗完脚后,各自端着洗脚盆去院子倒水,童倩倒完水进了屋,宋西林站在门口静静等待,直到屋里的童倩说,“我换好衣服了。”他才走进屋子。

    童倩穿着一套浅蓝色的绵绸褂裤躺在床上,她面朝墙壁,留给宋西林一个后背。

    宋西林走到床边,对着她的背影声音微弱地说,“童倩,我爸妈想让我…回家住。”

    童倩“嗯”了一声,身体纹丝不动。

    宋西林在童倩床边默默站了一会儿,接着走到门边关掉灯,然后静静地躺到他的凉席上。

    空气安静得似乎凝固了,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以往每次熄灯后他们都会在黑暗中简单地聊几句,他们聊当天的新闻,聊当天吃了什么饭、遇到了什么人,有时他们就算疲惫得不想说话也会互道晚安后才各自睡去。

    宋西林看着童倩在月色中岿然不动的背影,慢慢合上双眼。

    —

    宋西林醒来时童倩已经去上班了,童倩什么时候走的他完全不知道,他昨夜失眠了,他几乎整晚都在回忆他从小到大和家人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他沉沉地睡着了,现在他睡醒了,窗外的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阳光照进屋里,小屋燥热阵阵。

    宋西林拿起枕边的电子手表看了一眼,现在已经9点30分了,他下意识地想,童倩已经工作了两个半小时。

    童倩以前的上班时间是早上10点,一年前“豪门”突然将客房部的员工裁掉了一半,咖啡厅的员工从那时起被要求7点上班,他们7点至10点被安排去客房部打扫客房,10点钟之后再回到咖啡厅工作。

    宋西林从凉席上坐起来,看到他的脚底放着一个编织袋,那个编织袋鼓鼓的,好像塞了不少东西。

    宋西林伸手把编织袋提过来,拉开拉链,一大袋衣物和书籍映入眼中。

    这些都是他的东西,童倩趁他熟睡之际,将他的所有物品都整齐地装进了这个袋子。

    宋西林看着袋子里的衣服一阵心酸,这些衣服全是童倩买给他的,童倩这三年几乎没有给自己买过一件衣服,她一年四季穿的都是“豪门”的工作服,但却每逢换季都会为他添置新衣,虽然这些衣服非常廉价,质地非常粗糙。

    宋西林的心头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他觉得呼吸不畅,他深吸一口气,起身洗漱。他收拾完之后拎起编织袋向门外走去,他的时间很紧张,他得去砂锅店请个假,还得赶在中饭前回家和父母一起吃饭。

    他疾步走到门口,忽然顿住脚步。

    他慢慢回过头,仔细环顾眼前的一切,他的目光从每一件物品上掠过,当放在煤气灶边的小铁锅映入眼帘时,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寒冷的冬夜,那天寒风刺骨,他和童倩在街头看到一个热气腾腾的小吃摊,当时有几个人正围着小吃摊喝馄饨,他又冷又饿,忍不住直咽口水,但他还是加快脚步走了过去,他们回到小屋后童倩默不作声地用这个小铁锅煮了两包方便面,那天的方便面无比美味,他最后连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宋西林眼含泪水笑了一下,忽然又看到了地板上的洗发水和护发素,他眼前立刻浮现出他和童倩一起逛超市的画面,他俩站在货架前,精打细算地对比着商品的价格和含量,从中找出最便宜的日用品……

    宋西林的鼻子很酸,他的心头升起一股强烈的愧疚感,这种感觉很熟悉,当年他跟着父母离开农贸市场的饭店、把童倩独自留下时就是这种感觉,而现在,他要回到他富贵的家,再次将她独自留下。

    宋西林看着贫瘠的小屋,抬手擦了一把眼睛,轻轻说道,“对不起,我太想他们了。”他大步走了出去。

    —

    宋西林站在家门口时正好12点,回家之前他去了砂锅店,他本想继续请一天假,砂锅店的老板却不同意,宋西林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提出了辞工。

    宋西林上大学之后只有寒暑假才会打工,因为他一直找不到和上课时间没有冲突的工作,因此他都会在开学的前一天辞工离开,他这次辞工只是比以往提前一周而已。

    宋西林以前在这个砂锅店打过工,老板并未为难他,也没有克扣他的工资,他拿着230元的工资回到了家。

    宋西林从裤兜里将父亲昨天给他的那串钥匙掏出来,他看着自家的红木大门,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进锁孔。

    大门刚被推开宋西林便看到站在鞋柜边的父亲,宋东风一看到儿子眼睛立刻溢满惊喜,他连忙道,“西林,快进来!”

    宋西林的眼睛一阵湿润,父亲显然是在等他,并且已经急不可耐地来到了门边。

    宋东风看到宋西林提在手上的编织袋显得更加高兴,他殷勤地把宋西林的拖鞋从鞋柜拿出来,并放在宋西林脚边。

    宋西林正换鞋时林静从厨房走出来,她身上系着围裙,显然亲自下厨了。

    宋西林温声叫道,“妈!”

    林静的语气平淡自然,“去洗手,开饭了。”宋西林小时候放学回家母亲就是这种语气,宋西林的心一阵温热,他听话地点点头。

    宋西林把编织袋提到他的房间,然后来到餐厅。

    餐桌上摆着六菜一汤,菜肴的种类与昨天相比逊色不少,林静摘掉围裙坐下来时风轻云淡地说,“陈荣今天请假了,我随便烧了几个菜,你们将就着吃。”

    她虽然这样说,宋西林却知道并非如此,这几道菜全是他以前爱吃的菜,这是母亲精心为他做的!

    宋西林吃了一口菜,心中一阵酸楚,他已经三年没有吃过母亲做的菜了,这些菜和他记忆中一样可口。母亲做的菜有一种独有的口味,总能令他胃口大开,他大口吃了起来。他吃着吃着忽然发现,他把哪道菜多吃几口,母亲便会悄无声息地把哪道菜推到他眼前,母亲对待他看似冷淡,其实时刻都在关注着他,宋西林的眼睛再次湿润了。

    吃完饭后宋东风让宋西林陪他喝茶,父子俩坐在客厅融洽地聊天,他们聊的是茶道文化,宋东风学识渊博,谈今论古,宋西林专心倾听,不时虚心提问。

    他们绝口不提童家,不提这三年中各自的生活,仿佛童家从未存在,三年的离别也从未发生,宋东风耐心讲解,就像宋西林年少时他给儿子讲解某段人文历史。

    父子俩聊得正兴,林静忽然走过来说,“咱们走吧,出租车在楼下了。”

    宋西林迷惑不解地站起来,宋东风立刻笑着道,“西林,陪我和你妈妈去百货商场买点东西吧。”

    宋西林木讷地点点头。

    到了百货商场宋西林才明白,父母带他来这里完全是为了给他买衣服。

    这家百货商场在本市家喻户晓,已有50余年的经营历史,宋西林小的时候母亲每逢过年都会带他和姐姐来这里买新衣服,如今商场早已扩建翻修,变成了一座专卖国际大牌、国内精品的高档购物商场。

    宋西林缩手缩脚地跟在父母身后,他甚至没有勇气走进装修华丽的店铺,那些动辄上千元的名贵衣物让他心惊肉跳,林静却面不改色地指着一件件高档衣服让他试穿,宋西林只好硬着头皮听从母亲吩咐,宋西林肤色偏白,相貌俊秀,任何颜色和款式的衣服在他身上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过于清瘦,衣服在他身上总显得有些空荡。

    林静像买菜一样悉数买下宋西林试过的衣物,吓得宋西林不断小声劝阻母亲,“妈,我有衣服,不要买了,不要买了……”

    林静对他毫不理睬,继续到下一个店铺狂买一通……

    宋西林跟着父母不断在各个商铺中浏览试穿,他看着父母为他挑选衣物时的认真模样,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认识童家兄妹之前的岁月,那时父母也是这样为他买衣服的,而那时跟在父母身后的他轻松自在,并且认为这些都是那么地理所当然。

    渐渐地他不再唯唯诺诺地劝阻母亲,他试穿衣物时表情也逐渐变得坦然自信。

    一个下午的时间,林静不但给宋西林把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的穿戴全买了,而且只多不少,最后她还在手机专柜给宋西林买了一部新款手机。

    一家三口在商场顶层的旋转餐厅吃过晚饭后满载而归。

    当宋西林穿着一身数千元的名牌衣物再次踏进家门时,他的心境已经和前两次完全不同了。

    他目光坦然地看着装修华丽的家,不再有陌生和局促的感觉,他昨天,甚至今天中午回来时,连参观这套房子的勇气都没有,而现在,他泰然自若地放下满手的购物袋,信步踏在洁净的红木地板上,开始逐一参观每个房间。

    宋东风和林静都累坏了,他们对宋西林的举动视若无睹,两人相扶着去卧室休息。

    宋西林看过了陈荣的房间,接着走进父母的房间。

    宋东风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林静半倚着床头看书,他们对宋西林不闻不问,任由他在房间里又摸又看,宋西林参观完父母的卫生间后来到宋西玲的房间。

    宋西玲的大床上铺着鹅黄色的床单,窗帘是淡雅的浅绿色,绿色和黄色是宋西玲从小就喜欢的颜色,宋西玲的书籍整齐地摆在红木书架上,她收集多年的各种工艺品陈列在一个硕大的玻璃橱窗里,宋西林打开姐姐的衣柜,衣柜里悬挂地都是姐姐的旧衣服,宋西林的心头涌起一股失落和难过,他对姐姐的东西太熟悉了,姐姐的所有书籍和物品都是高三之前的,这些年她应该只有昨天回来过,而她如此漂亮的房间,她却没有进来过。

    宋西林走到姐姐的书架前,书架上一摞摞意林和一本本故事会勾起他的回忆,这些书是他和姐姐小时候每期必买的休闲读物,那时候他们经常一边写作业一边偷看藏在作业本下的这些书籍……宋西林翻阅着这些书本,心中腾起一股潮湿的暖意。

    宋西林走出姐姐的房间,接着参观了父亲的画室和公用卫生间,最后他提着母亲给他买的衣物来到二楼,二楼除了宋西林的房间还有一个客厅和一个超大的阳台,宋西林将客厅和阳台浏览过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开始细心地收拾自己的房间,他把所有物品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归整了一遍,然后把母亲给他买的衣物和编织袋里的旧衣服挂进衣柜,最后他打开了那台崭新的电脑,男生对电脑普遍有一种天生的喜爱,宋西林也不例外,他兴致盎然地开始捣鼓电脑……

    9点多钟宋西林走出房间,他已经把身上那套高档的新衣服换掉了,他穿着中午回来时穿的那身旧衣服走下楼梯,来到客厅的沙发前。

    林静和宋东风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们淡然的将宋西林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然后无声地看着他。

    宋西林不自觉地垂下眼睑,低声道,“爸,妈,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林静一言不发地转过脸继续看电视。

    宋东风平淡地道,“早点回来。”

    宋西林“嗯”了一声,向门口走去。

    他去做什么,林静和宋东风一声不问,大家心照不宣,三年前宋西林高考结束后的那段日子,每天晚上他都是这个时间出去……

    —

    四个月后。

    童倩将客房部土黄色的工作服脱下来塞进更衣柜,接着换上了咖啡厅的黑色工作服,她刚刚做完分配给她的客房卫生,现在准备去咖啡厅继续工作。她锁好更衣柜正要离开,豆豆忽然走了进来,豆豆显然也打扫完属于她的客房卫生了。

    豆豆一脸疲惫地对童倩道,“等我一会儿,我换完衣服咱俩一块儿下去。”

    童倩说了声“好”,然后慢悠悠地走到窗前,她干了半天活觉得有些累,便倚靠在窗台上一边休息一边等豆豆。

    豆豆换好衣服来到窗边,她顺着童倩的视线向窗外望去,窗外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雪了,街上车稀人少,很是冷清,楼下停着两辆搬家公司的厢货车,几个搬运工正在热火朝天地向车上搬运东西。

    豆豆哼笑一声,道,“电器城也黄了!”

    这两年“豪门愉乐城”的一楼商铺总是不断易主,“豪门”地处繁华的市中心,占据着黄金地段中的重要位置,照理说在这里不论做什么生意都应该不差,但就是邪了门,一楼商铺偏偏做什么赔什么,这两年一楼商铺走马灯似地历经了火锅店、服装店、美发店以及正在搬家的电器城,历任老板都对这里充满幻想,最后却都亏的血本无归。

    其实童倩刚到“豪门”工作的时候一楼的生意还是很红火的,那时一楼是“豪门”自营的游戏厅,游戏厅每天人头攒动,生意极度火爆,只是没过多久游戏厅就被公安局查封取缔了,从那时起一楼商铺开始对外招租,并且在游戏厅被查封后不久,“豪门”二楼的歌舞厅和三楼的足浴店也在公安局频繁地突击检查下关门大吉,直到现在歌舞厅和足浴店的大门上还挂着两把大铁锁,童倩工作的咖啡店的生意也大不如前,这两年似乎各行的生意都不景气,那些经常来咖啡店的港台商人走了很多,“豪门”如今只有客房部的生意还算尚可。

    豆豆轻叹一声,低哝道,“也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离开。”

    “豪门”的兴衰大家有目共睹,自从客房部大裁员后,剩下的员工都有一种朝不保夕地危机感。

    童倩呆呆地望着窗外,对豆豆的话置若罔闻。

    豆豆扭脸看着童倩,忽然道,“童倩,我很久没见你笑了。”

    童倩神情木然地看着窗外,“是吗?”

    豆豆盯着她试探着问道,“你和你男朋友是不是分手了?”

    童倩像是被马蜂蛰了一下,猛地扭脸看着豆豆,语气冰冷,“他不是我男朋友!”

    豆豆顿时呆住了。她和童倩认识三年多了,她无数次地把宋西林称作童倩的男朋友,童倩和宋西林都是默认的,否认的话童倩只说过两次,第一次是她初次见到宋西林的时候,那时她以为童倩是害羞所以才否认,而现在……

    童倩看着一脸茫然的豆豆忽然改口了,“我跟你说笑呢。”她说完垂下眼睑,有的事解释不清,尤其是她和宋西林的关系,这几年宋西林接她下班,寒暑假和她共住一室,豆豆全都看在眼里,她如何解释得清?

    豆豆立刻轻松的笑了,随即歉疚地说,“我觉得你最近心情不好,宋西林开学后也不怎么来接你下班了,我才忍不住那样问你,你别生气。”

    童倩摇摇头道,“我没生气。宋西林开学后找了一家实习单位,他每天都要上班,有时候学校还有很多事需要他处理,他太忙了,没有时间来接我。”

    豆豆笑着点点头,忽又收起笑容,欲言又止的说,“童倩,你别嫌我多嘴,我也是为你好,在我印象里,宋西林以前不管刮风下雨都会来接你下班,他现在快毕业了却突然不来了,这几年你供他上学,供他吃穿,你小心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你把他盯紧点,不要他说什么你都信,我十四岁就离开家在社会上闯荡了,这些年我见过的骗子和负心汉手指脚趾全加上都数不过来!”

    这些话豆豆早就想对童倩说了,但是她和童倩虽然认识这么久,俩人也能像亲姐妹般挽手言笑,这几年童倩却从不和她聊自己的私事,这让豆豆觉得她和童倩的要好都是表面上的,她俩的关系并不亲近。她本来不想多嘴说这些,但宋西林自从开学后来接童倩的次数越来越少,并且最近连续半个月都没有露面,而他以前却是雷达不动天天都来的,豆豆担心宋西林对童倩起了异心,便忍不住对童倩提醒一番。

    童倩等豆豆说完,淡漠地岔开话题,“咱们下去吧,再不下去经理要骂人了。”

    豆豆讪讪的笑了一下,“好。”随即转身向门口走去。

    童倩一声不响地跟在豆豆身后走进楼梯间,两人一前一后拾级而下,豆豆走到楼梯转角处回头瞥了童倩一眼,她见童倩面色阴郁,便故作欢快地笑着道,“童倩,你猜赖老板今天会不会来喝咖啡。”

    童倩淡漠地回道,“我猜不到。”

    豆豆眉飞色舞地说,“我猜他今天肯定来!他那么喜欢咱们这儿的咖啡,他都两天没来喝了,今天说什么也该来了!”

    童倩淡淡笑了一下,调侃道,“你是不是想念赖老板的小费了?”

    豆豆“哈哈”大笑起来,“童倩,你真是冰雪聪明!”

    童倩和豆豆口中的赖老板是个台湾商人,他大约四五十岁的年纪,长得又矮又胖,对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活像个穿着西装的弥勒佛。他以前从未来过咖啡厅,十天前一位熟客带他来到这里,从那天起他便每天都来,他每天一来就是一个下午,咖啡也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别人来这里最多喝三杯咖啡,他却能喝十几杯,只此一项他就很令大家惊讶了,谁知他又连续做了件让大家热血沸腾的事儿,他每次离开前都要把大伙召集在一起,他让所有服务生排成一列,然后挨个儿给大家发小费,而且每人都是一张百元大钞,并且连续发了八天!

    大家亢奋激昂地过了八天后,赖老板忽然不来了,赖老板只有两天没来,咖啡厅的服务生们却都觉得他已经离开了一个世纪,大伙每天都在谈论赖老板,各个都对他无比想念。

    童倩和豆豆顺着咖啡厅的玻璃门悄悄溜进去,她俩下来得有些晚了,她们担心遇见经理,还好空荡的大厅里并没有经理的身影。

    豆豆放松走到吧台边,笑嘻嘻地问吧台小哥,“看见老妖婆没?”

    她话音刚落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谁是老妖婆?”

    豆豆惊得差点蹦起来,站在豆豆身后的童倩也吓了一大跳,吧台小哥忍不住抿嘴偷笑。

    豆豆和童倩惊惶地转过身去,经理正一脸怒气地站着她们面前。

    经理黑着脸狠狠瞪了豆豆一眼,随即冷冰冰地对童倩道,“你去一下老板办公室,老板找你。”

    童倩以为自己听错了,“老板......找我?”

    经理蹙着眉头不耐烦地道,“快去,老板等着呢!”

    童倩一脸迷惑地站着不动,她嚅嗫道,“经理,老板找我干什么?”

    “他没对我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童倩茫然无措地走出咖啡厅,身后传来经理的声音,“你别走楼梯,你乘电梯上去,老板急着见你!”

    童倩在这里工作了3年多,却从未和老板有过交集,“豪门”的老板是一对年过中旬的亲兄弟,他俩很少来咖啡厅,并且他俩来咖啡厅时都是经理接待他们,童倩等一干服务生他俩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因此他俩理应不认识童倩,但是现在他俩却指名道姓地找她,这让童倩疑惑不安。

    童倩来到电梯厅,跨进直达顶楼的电梯。

    电梯速度很快,一下子就将童倩送到了顶楼。

    顶楼和其他楼层的格局有所不同,这里一分为二,一半是客房部的总统套房,另一半是两个老板的办公室。

    童倩曾经为总统套房打扫过卫生,因此对这个楼层颇为熟悉。

    她踩着走廊大红色的地毯来到老板办公室门前,抬手轻轻敲了几下,门内立刻传来一道粗犷的男声,“进来!”

    童倩半低着头推开门,这是她第一次来老板办公室,这里灯光炫目,地毯是驼色的,很厚,踩上去软绵绵的,童倩小心地在门边站稳,接着飞快地将房间扫视了一遍,然后再次垂下头。

    她看到了一面巨大的玻璃墙,玻璃墙边有一个硕大的办公桌,办公桌前有两个中年男人,一个健壮,一个瘦弱,健壮的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瘦弱的倚靠在桌前,童倩认得他们,他们正是“豪门”的老板,坐着的那个是哥哥,大家都称呼他大老板,站着的是弟弟,大家叫他二老板。

    童倩怯怯地张口道,“老板,我们经理让我上来的,她说你们找我有事。”

    童倩说完后等了一会儿,却听不到半丝回应。

    她不解地抬眼望去,看到兄弟二人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们眼神阴鹜,令童倩不由得脊背发凉。

    童倩垂下头,硬着头皮继续等待。

    很久之后,一个声音传过来,“唔,姓赖的眼光不错,真是个少见的美人。”

    童倩迷茫地抬起眼睛,说话的正是大老板。

    大老板满脸狞笑,让人胆战心惊,童倩下意识地望向二老板,二老板眼神阴冷,脸色铁青。

    童倩顿时心跳如鼓,她结结巴巴地道,“老板,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大老板“呵呵”冷笑了几声,说道,“童倩,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童倩茫然的看着他,迟钝地答道,“你们是豪门的老板,是……我的老板。”

    大老板又发出一阵冷笑,他笑着道,“真是冤家路窄,你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待了3年半,要不是姓赖的看上你,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是谁。”

    童倩的大脑一片混乱,大老板的话她听不懂,她唯一捕捉到的信息是赖老板看上她了,赖老板......赖老板,那个给咖啡厅的服务生挨个发小费的台湾老板不就姓赖吗......

    童倩正思索着,大老板忽然大喝一声,“童倩,你还记得侯杰吗?”

    童倩浑身一震,倏地瞪大眼睛看着大老板,大老板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是侯杰的亲大伯!”他抬手指着他的兄弟,“他是侯杰的亲生父亲!”

    童倩嘴唇微张,费力地吸气,呼气,她面色苍白,直直地盯着侯家老大的眼睛。

    侯家老大看着童倩,表情忽然缓和下来,不再像之前那么狠戾,他摩挲着自己手指上的黄金戒指,心平气和地道,“童倩,你们老童家欠我们老侯家两条人命,你们只还了一条,还差一条,我们今天找你来,就是要跟你算算剩下的那条人命债。”

    童倩的胸口剧烈起伏,她大口吸气,大口呼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侯家老大,一言不出。

    侯家老大看着她忽然笑起来,“我这么对你说你肯定不明白,你别急,我现在就跟你算个清楚。”他对童倩伸出一根手指,“童强弄死侯杰,这是你们欠我们的第一条命,”他接着伸起第二根手指,“四年前我父亲得到侯杰去世的消息后一病不起,没过几天就走了,这是你们欠我们的第二条命,”他忽然将伸起的两根手指收起一根,“迄今为止只有你爷给我们还了一条命,你们还差我们一条命。”

    童倩浑身战栗,她拼命瞪着眼睛,眼眶几乎瞪裂,眼泪从她的眼眶中大颗大颗滚落下去,她哆嗦着牙齿,声如母兽,“是你们,是你们!四年前烧死我爷的那场大火,是你们放的!”

    侯家老大一脸郑重地道,“童倩,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家着火的时候我们侯家从上到下一个不落地在老家给我父亲置办丧事,当时市局刑警队的林队长还调查过我们,结果什么也没查出来,我们都是奉公守法的生意人,违法的事儿我们从来不干,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呐!”他说完“呵呵呵”地笑起来,笑声意味深长。

    童倩怒视着他,嘴巴张开,却好像被人扼住喉咙似的说不出一个字,只有泪水不断涌出眼眶。

    侯家老大定定的看着她,说道,“童倩,我现在如果硬要你们一条命,未免太冷酷无情,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给你找了一个解决办法,你只要同意,就能保你们一家人毫发无损。”他顿了顿,接着道,“我和赖老板正在谈一笔生意,这笔生意能不能谈成全要仰仗你,赖老板很喜欢你,想让你陪他一晚,你如果同意这笔生意就谈成了,你如果不同意,豪门就得破产清算。我兄弟二人为豪门倾注了毕生心血,救豪门就是救我们的命,你若肯救豪门,我们两家的人命债一笔勾销,你若不肯......”

    侯家老大话未说完,侯家老二忽然恶狠狠地插了一句,“你若不肯你全家都得死!”

    童倩喘息着拼命摇头,她一边摇头一边仓惶地向后退,她的后背一下子顶到门上,她立刻转身拉开房门,不顾一切地狂奔出去。

    —

    大街上冷风阵阵,冷风裹着雪粒肆意飞舞,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就像撒了一地白盐。

    童倩失魂落魄地在街上奔跑,她不时被湿滑的路面重重滑倒,她却好像不知道疼痛,跌倒之后马上爬起来接着跑,她盘在脑后的发髻跑散了,一头长发被风吹得张牙舞爪,路人看到她就像看到疯子一样纷纷避让。

    童倩跑过大街、跑过小巷、跑过十字路口、跑过过街天桥,最后站在了建筑学院的大门口。

    这一路摔了多少次她不知道,撞翻了几个人也不记得,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唯一感觉是缺氧、胸闷、头晕眼花。

    她弯着腰喘息了半天才慢慢缓过来,当她抬眼看清楚建筑学院的大门时,她忽然怔住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

    建筑学院的门口不断有学生出来进去,他们神色安然,笑容阳光,童倩看了他们片刻,忽然梦醒般地哭喊一声,“爸!妈!”

    她惊慌失措地转身就跑。

    —

    童倩脚步紊乱地跑进赵金花夫妇租住的民宅,她刚跑进院子就看到了母亲的破三轮车,三轮车上还有半车烂糟糟的大白菜。

    童倩一把推开父母的屋门,仓皇地向里望了一眼,一颗咚咚狂跳的心立时安定了——父母都在家。

    她刚刚经过农贸市场时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那一刻她吓得魂飞魄散,一路跑来腿都是软的。

    赵金花站在屋子中央,她看着披头散发的童倩吃惊地问道,“倩倩,你怎么来了,你今天休假了吗?”

    童倩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跨进屋子。

    屋里光线阴暗,空气里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东西塞得到处都是,让人无从下脚,童倩踢开脚下的杂物,对坐在一张破椅子上的父亲道,“爸,你今天怎么没出摊?”

    赵金花立刻道,“你爸肚子疼,我一车菜没卖完就赶回来看他,他现在好一些了。你是咋回事?你咋不梳头就跑来了?”

    童倩扫了一眼面色枯黄的父亲,说道,“妈,你收拾收拾东西,咱们马上就走,你把家里的现金和值钱的东西都带上,还有户口本和咱们三个的身份证,另外再给我爸和你收拾两套换洗衣服,东西就带这么多,不要多带。”

    赵金花和她的瘸腿老公目瞪口呆,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童倩,皆愣在原地。

    童倩无声地等待着,赵金花茫然地看着童倩,不解地问道,“倩倩,发生啥事儿了?你要带我们去哪儿?”

    童倩突然爆发,她歇斯底里地狂吼一声,“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我让你收拾东西!立刻!马上!”

    赵金花吓得浑身一哆嗦,童倩她爸也惊得坐直了身体,他结结巴巴地道,“倩倩,为,为啥要走?出,出啥事儿了?”

    童倩不说话,她顶着一张惨白的脸面无表情地走到父亲身边,她把靠在椅子上的拐棍塞到父亲手中,接着强行将他搀扶起来,口中说道,“爸,我扶着你走,咱们现在就去长途汽车站。”

    童倩年轻有力,她将父亲半扶半拽地拖到门口。

    赵金花看着童倩的举动忽然恐慌起来,她知道童倩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童倩如此急切地要带他们离开这里,一定是大祸临头了。

    赵金花的心脏一阵乱跳,她慌手慌脚地开始收拾东西,她把一张破床单铺着地上,嘴里一边叨念着“户口本,身份证”,一边到处乱翻,她把童倩要她带的东西翻找齐全后将床单打成一个包袱,接着提起包袱跑出屋子,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赵金花急忙跑到大门外,她看到童倩父女俩已经走到马路边了,她急得想要追上去,腿脚却迟迟迈不开,她忽然哭了起来,她哭着回头向院儿里看去,院里的三轮车上还有半车她没有卖完的白菜,她盯着白菜哭了两声,随即闭上嘴巴,抬手抹去眼泪,她将包袱用力甩上肩头,匆匆追了上去。

    童倩打了一辆出租车带父母来到长途汽车站,这是童家人第一次乘坐出租车,搁在平时这是他们根本不会考虑的出行方式,今天他们却顾不得心疼昂贵的出租车费,童倩一路上双唇紧闭,面无血色,赵金花夫妇不时恐慌地偷睨女儿一眼,大气儿也不敢出上一口。

    出租车刚停稳,赵金花便在童倩付车费时慌忙跳下车,她把包袱和拐棍拿到车外,正想伸手把丈夫扶出来,童倩忽然跑到她面前急切地叫道,“你先别管我爸,我没钱了,给我100块钱,我要去买汽车票!”

    赵金花连忙蹲下身子将地上的包袱解开,她心急如焚地从一对杂乱的衣物下面抽出一个塑料袋,她颤抖着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张百元钞票,还未等她递出去,童倩一把夺过去,转身就向候车大厅跑去。

    赵金花手忙脚乱地把丈夫从出租车里扶出来,她背起包袱焦急地道,“咱们快点走,别让倩倩等急了!”赵金花边说边紧张地左右看了一眼,她被童倩搞得恐慌不已,好像真的有天大的灾祸在追赶他们。

    赵金花和丈夫走进候车大厅,她看到童倩正站在售票窗口,便连忙把丈夫安顿到座椅上,接着快步跑到童倩身边。

    童倩趴在窗口问售票员,“师傅,最快的一班车几点发车?”

    女售票员翻翻眼睛,“你要去哪儿?”

    童倩道,“我去哪儿都行,哪个车先走,我就买哪个车的票。”

    售票员愣了一下,道,“你要去吕县吗?去吕县的车20分钟后发车。”

    童倩将钱递进窗口,“给我3张去吕县的车票。”

    赵金花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脑袋一片嗡嗡声,她没想到事态会如此严重,童倩已经急到慌不择地了。

    童倩买完票后冷着脸坐在父亲身边,童倩她爸缩在座椅上,脸色蜡黄,看上去极为难受,赵金花顾不上丈夫,她紧张地看着童倩,小心翼翼地问,“倩倩,到底出了啥事儿?”

    童倩不理她,像个冰人似的一言不发。

    赵金花继续问道,“小宋知道吗?”

    童倩依旧不理她。

    赵金花无奈地闭上嘴巴。

    20分钟后一家三口登山了去吕县的长途客车,他们从未去过那里,对未知的目的地他们皆是满心迷茫。

    客车颠簸了3个小时后到达吕县,吕县是一个位于山坳中的小县城,这里人烟稀少,街道破旧,整个县城只有三幢外表时新的高楼。

    童倩带着父母找了一家临街的招待所,这个招待所的三人间是50元一晚,赵金花本想让童倩再去找找更便宜的招待所,但看到丈夫蜡黄的脸色便忍住了,童倩办理了入住手续后一家三口来到客房休息。

    客房很小,门窗都很破旧,三张窄床几乎挨在一起,床上铺着发黑的白色床单。

    赵金花把丈夫扶到床上,接着用桌子上的茶杯倒了一杯热水,她把茶杯递到丈夫手中,然后在自己床边坐下,她紧张了一路,此时才放松下来,偏僻的小县城带给她些许安全感。

    她抬眼看着童倩,童倩没有之前那么焦躁了,她静静地坐在床边,苍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

    赵金花开口道,“倩倩,咱们跑得这么远了,就是身后有狼咱们也把它甩开了,到底出了啥事,你现在总能说了吧?”

    童倩一声不响。

    赵金花顿了片刻,忽然怒喊道,“你这死丫头,嘴巴像钢板一样,撬都撬不开,你再不告诉我出了啥事,我现在就领你爸回去!”

    童倩无动于衷的坐着。

    赵金花气急攻心,她站起来一把将靠在床头上的丈夫拽起来,童倩她爸忽然“诶呦”大叫了一声,赵金花连忙松手。

    童倩看向父亲,父亲双眉紧皱,脸色土黄,看上去非常痛苦。

    童倩立即道,“爸,我带你找个诊所看看去。”

    赵金花立刻道,“去什么诊所,你爸就是吃坏肚子了,喝点热水就好了!”

    童倩忽然站起来对赵金花厉声喝问道,“你是不是又捡东西给他吃了?”

    赵金花口气强硬,声音却小了很多,“那面包看着没啥问题呀!”

    童倩气得说不出话,眼泪忽然滑出眼眶,母亲那么节省,怎么可能去买面包,父亲吃的面包肯定是母亲从垃圾堆里捡的。

    童倩抬手擦掉眼泪,冷冷说道,“妈,从今天起,你要是再敢从垃圾堆里捡吃的,我就跟你没完!”

    赵金花黑着脸坐到床边,双唇紧闭。

    童倩走到父亲身边,欲扶他起来,父亲却道,“我刚喝了你妈给我倒的热水,现在舒服多了,我不去诊所,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童倩沉默地站了片刻后回到自己床边。她知道父亲不会听他的,自她记事起父母都是这样,他们生病了只会硬扛,扛不下去了才会去诊所。

    三人坐在各自的床上,半天都没有人说话。

    赵金花终于忍耐不住,冷声问道,“倩倩,你铁齿钢牙,死活不说出了啥事儿,你把我们弄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总得告诉我们几时能回去吧?”

    童倩道,“咱们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赵金花惊得站起来。

    童倩接着道,“咱们永远不回去了,我明天就去买火车票。”

    “买火车票?”赵金花大惊失色,她没想到还要逃亡,她颤声问道,“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儿?”

    童倩眉头微蹙,“新疆......或者西藏。”

    赵金花连连摇头,“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回家,我正盖房呢,我的房还没有盖完呢。”

    童倩看着母亲,顿了片刻,一脸凝重地说道,“妈,你必须听我的,你们得跟我走,必须跟我走!我答应你,等咱们安顿下来,我一定会告诉你原因!”

    赵金花怔怔地看着童倩,心里知道没有回去的可能性了,童家以前是童强做主,后来是童强他爷,现在是童倩,赵金花和丈夫在心理上非常依赖童倩,不只是因为童倩年轻能干,更因为童倩做事向来理智。

    赵金花喃喃地道,“倩倩,小宋知道那件事吗?他也帮不了咱们吗?”

    童倩道,“他帮不了。”

    赵金花痴痴地站了半天,忽然欲哭无泪地道,“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拿,我不知道咱们不回去了,早知道会这样我就该多拿点东西!”

    童倩她爸忽然问道,“你把咱爸的遗相带了没?”

    赵金花愣了一下,立刻哭道,“没有,我没拿!”

    童倩的心一阵刺痛,就像被一把利刃穿心而过,童倩嚯的站起来,大声问道,“我爷的遗相你放哪儿了?”

    赵金花哭着道,“我就放在那个小木箱里。”

    童倩思索了一下,她好像在母亲租住的屋子里见过一只小木箱。她立刻把母亲放在床上的包袱打开,从包袱里的塑料袋里抽出100元钱,然后疾步向门口走去,边走边道,“你俩在这里等我,我回去拿我爷的遗相!”

    童倩跑到长途汽车站正好赶上回去的末班车,大客车行驶没多久天就完全黑了,夜路不好走,客车比来时开得慢,童倩到达时已经夜里10点了,她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父母的出租屋,母亲早上离开时忘记锁门了,童倩冲进屋里立刻翻找起来。

    屋里杂乱不堪,童倩找了半天才在屋角找到那只小木箱,小木箱放在一层砖块上面,显然是为了防潮,童倩掀开箱盖,爷爷的遗相在昏黄的灯光下赫然入目。

    遗相中的老人白发稀疏,眼窝深陷,瘦削的脸上写满沧桑,好似一生都在经历磨难。

    童倩手捧照片,忽然尖利地哭叫一声,“爷——!”

    她只喊了一声就停止了。

    她抱起照片走出屋子,很快来到街上。

    她在黑暗的街上行走,一边走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喊,“爷!爷!爷!”

    她痛死了,从来都没有这么痛过,她眼前全是爷爷的脸,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得到过爷爷的重视,但是她不在乎,那是她的亲爷,她不计较,她的爷爷有胆有识,铁骨铮铮,能有这样的爷爷她觉得三生有幸,可是她那么爱戴的爷爷却不能寿寝正终,反倒死于非命,这让她如何受得了!

    眼前全是爷爷烧死的惨状,童倩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她一路哭着来到长途汽车站。

    汽车站早已停止发车,童倩在一个黑暗的角落蹲下来,她紧紧抱着爷爷的相片,哭一阵,歇一阵,歇一阵,再哭一阵,直到去往吕县的第一班长途车即将发车。

    童倩乘坐首班车来到吕县,她到达时已经9点多了,她一下车就急匆匆地跑到招待所,她正要跑进招待所的大门,站在门口的一个女人忽然将她一把拽住。

    童倩吃惊地回头一看,拽着她的女人正是招待所的老板娘,昨天就是她给自己办理的入住手续。

    老板娘满脸焦急地说,“我等你半天了,你父母出事了!”

    童倩的脑袋一阵轰鸣,她张大嘴巴用尽全力喊道,“他们怎么了?”

    老板娘道,“你快去县医院,他们在县医院!”

    一听到县医院童倩紧绷的心忽然松弛了,昨天父亲身体有恙,他们去医院应该是看病去了,但她同时又紧张起来,父亲看来病得不轻!

    童倩急忙问道,“县医院在哪儿?”

    老板娘指着前面的路口说,“从那个路口向右拐,拐过去就是,你快去,你父亲被人扔到水渠里差点淹死,警察这会儿也在那儿!”

    童倩愣愣地看着老板娘,大脑忽然一片空白,老板娘推了她一把,她随即跌跌撞撞地向路口跑去。

    童倩跑进县医院的大门,看到院子里停着一辆警用面包车,一个身材肥胖的警察背对着她站在院子中间,童倩向前走了几步才看到站在警察对面的母亲。

    赵金花正吭吭哧哧地对警察说着什么,她面色灰暗,嘴唇发白,一双眼睛闪闪烁烁,明显惊吓过度。

    童倩走上前去,赵金花一看到童倩便咧嘴哭起来,她哭了两声就停止了,毕竟警察在场。

    警察将童倩扫了一眼,问赵金花,“这是你女儿?”

    赵金花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警察顿了片刻,说道,“我刚才把周围的人都问遍了,大家都没看见那两个小伙子,那两个小伙子穿啥衣服长啥样子你也说不清楚,我没法给你找,我们这儿警力不足,我还有一堆事要忙,我看这事就算了吧,反正你老公也没事。”

    赵金花怔怔地看了警察片刻,无声地点点头。

    警察咳嗽着转身向警车走去。

    童倩木然的看着母亲,平静地问道,“妈,怎么回事?”

    赵金花满面哭意地道,“你爸昨晚肚子疼了一夜,天刚亮我就带他来医院,我们走到医院门口时你爸突然吐了,刚好有两个小伙子从我们身边经过,你爸吐到一个小伙的鞋上了,那两个小伙子把你爸架起来就往水渠边跑,我追也追不上,”赵金花哭起来,“他们一跑到水渠边就把你爸扔下去了,呜呜,他们扔完人就跑了,我急得大喊,一个老师傅听见我的喊声跑过来把你爸救上来了,幸亏那个老师傅会游泳,要不然你爸就淹死了,呜呜......”她一边哭一边抬手指向前方,“你看,就是那个水渠,你爸差点淹死在那里了!”

    童倩抬眼看去,医院大门外的马路对面有一排水泥护栏,护栏那边应该就是水渠了。

    童倩呆呆站着,一言不发。

    赵金花流了一会儿眼泪,说道,“倩倩,医生说你爸食物中毒了,要洗胃,还得住院,我问过医生,医生说大概要花一千块钱,咱们现在总共只有八佰块钱了,怎么办啊?”

    童倩渐渐蹙起眉头,“我这几个月的工资都给你了,你怎么只剩这点钱了?”

    童倩这四个月不用再为宋西林支付任何费用,她除了必要的开支把工资和收到的小费全部给了母亲,那些钱差不多有三千多元。

    赵金花道,“那些钱我都进了料。”

    童倩不再说话,她仰头望了望天空,天空一片阴云,阴云遮住太阳,看不到一丝阳光。

    童倩把怀中的照片递给母亲,说道,“妈,我回去筹钱,明天就过来,你把我爸照顾好。”

    赵金花接住照片,迟疑地问道,“你去找小宋借钱吗?”

    童倩轻轻“嗯”了一声。

    赵金花点点头道,“现在也只能靠他了,他回家住了,他手上不会再缺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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