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磨说完这句话,屋内竟陷入短暂的沉默。

    陈颂禾张张嘴想解释一两句,又拉不下脸来,只好侧过身子不瞧他。

    司马佑安此时带着锦盒回来,只觉得周遭凉嗖嗖的,两人也沉默不语。

    他支起笑,将锦盒在陈颂禾面前打开,自顾自道:“颂禾,你瞧。”

    陈颂禾闻言朝盒中草草望了一眼,随即点点头:“对不住,佑安兄。”

    荼磨本已不想再多言,可听着身边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密称呼,还是莫名起了一肚子的火。

    听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陈颂禾却一抬手拦住了他。

    少年冷冽的目光泛着隐隐的疑惑和不耐烦,那带着寒意的眼神好像在无声地说:“让开!”

    腰间的铃铛发出阵阵清音,陈颂禾抬起手臂的瞬间带起一缕柔风,搅乱了屋子中央香炉里的白烟,连带着也搅乱了荼磨本就不平稳的心跳。

    她顿了顿,忽然诚恳道:“殿下,抱歉。我本不该质疑你们,只是事出紧急又关系重大,不得不谨慎处之。”

    “陈颂禾,你又耍什么花招?”荼磨盯着她覆着紫纱的手,能隐约瞧见衣料下细长有力的臂膀。

    陈颂禾在心中一叹,坦白地说:“我并没有什么阴谋和花招,我是真心实意对殿下道歉。”

    她柔顺又守礼的样子令荼磨感到陌生,仿佛方才那个与他打起唇枪舌战的另有其人一般。

    陈颂禾在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便后悔了。眼下四周的局势并不明朗,敌在暗我在明,为数不多可以信任也好,利用也好的人,都该好好相处才是。

    她能瞧出来,荼磨既能领一国之兵,布胜利之局,就一定不是随性而为的人。他武艺超群、头脑灵活、为人也还算仗义,明明身份尊贵却还屡次救她于水火之中,无论他是不是有什么目的,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这样想着,陈颂禾不由放低了姿态,耐心道:“我害殿下受伤中毒,还口出狂言,实是不该。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日后定当要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这话说的中听,饶是荼磨再生气,此刻也没法儿得理不饶人了。

    他仔仔细细瞧了眼前的紫衣少女两眼,确定她所言非虚,这才勾唇笑道:“既如此,你继续吧,支开慕海月特意返回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说吧?”

    司马佑安在一旁安静了半晌,此时“啪嗒”一声盖上锦盒,轻咳两声道:“颂禾,坐下说。”

    陈颂禾点点头,在侧边坐下,正与荼磨面对着面。她想了想,首先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佑安兄,你这院子,没有下人?”

    “这……”司马佑安瞧了眼荼磨:“阿羡在我这藏身一事,我父亲并不知情,若有下人来回走动,怕是会露馅。”

    他慢悠悠抬臂给陈颂禾倒了杯茶水:“我这未名阁向来冷清少人,父亲是知道的。除了小饼儿,便只有我的暗卫月影知晓,月影藏在暗处,若有危险自会出现,这里都是自己人,你尽管说,不必担忧走漏风声。”

    “原来如此。”陈颂禾了然,她本想再试探着问问荼磨与面具人有仇怨的缘由,又担心会遭到反问,便还是选择闭口不言了。

    “昨日夜里……”

    她将昨夜在苏沉舟处的事全盘托出,两人听着听着,脸色逐渐沉重起来。

    “这么说,你怀疑那人在司马府也会安插人手?”荼磨总结道。

    “对。”陈颂禾有些惊讶地点着头,荼磨一语中的,倒是省了她拐弯抹角提醒的功夫。

    “我明白了。”司马佑安沉吟道:“近些日子朝中事务繁忙,我与父亲分身乏术,府中杂事皆由肖姨娘代管,所有进出府邸的奴仆底细我一查便知。”

    他褪去面上的严肃,又换上一抹笑来:“颂禾,多谢你提醒。”

    陈颂禾忙道:“没什么。只是尚且不知他的目的为何,苏将军也洗去了嫌疑,那人的身份又扑朔迷离起来。”

    她顿了顿又道:“昨日我与殿下也让他受了不少伤,也许有一阵子他不会出现了。过些日子就快到大朝会了,皆时二公主也会从淮襄郡回到京师,那时再借机向她试探虎玉的事吧。”

    “好。”

    ……

    陈颂禾出司马府时正暮色苍茫,厚云压城沉闷了一个下午,到底是没落下雨来。

    财福早已候在府外,见陈颂禾迟迟不出来正心急如焚,此刻见了人倒端起沉稳来:“小主人,上车吧。”

    陈颂禾依言进了马车,财福赶着马车一路疾驰,没多久就停在了陈府门前。

    “今日天晚,明日一早我要入宫见慕院使,财福,拜托你准备马车了。”

    “是。”

    凤浠早早便依着陈颂禾的要求将胭脂水粉采买回来,等了许久也不见陈颂禾回来,正要回屋,便听见院子门口归桃雀跃的笑音:“小姐,您回来了!”

    她理了理发丝,忙端起笑出门迎接。

    “小姐,您要的胭脂都在桌上了,您瞧瞧?”

    陈颂禾瞧了她一眼,“嗯”了一声便径直往里走,也没看那些胭脂合不合心意,只吩咐道:“流觞,备膳吧。”

    凤浠还低着头立在一旁,听了这话暗自咬了咬牙,却很聪明地没再凑上去自讨没趣,行了个礼便出了屋子做事去了。

    归桃瞧得真切,撇了撇嘴轻嘲一声,便蹲在陈颂禾面前替她捏起了腿。

    “小姐,你都好久没带我出门了!”她微微撒娇道:“连凤浠都能单独一人出门采买,我却没那个机会呢。”

    陈颂禾在外奔波了一日,此时也有些疲惫,只是她没有让人捏腿的习惯,于是侧了侧身子避开她,淡淡道:“急什么,我这院子里数你最贪玩儿。”

    流觞领着下人上了些菜,香味儿顺着风飘进陈颂禾鼻子里,她侧过脑袋笑眯眯道:“流觞,今晚吃什么,我怎么闻到脆皮桂花鸭的味道了?”

    流觞掩着唇笑:“小姐真是狗鼻子。”她一面布置碗筷一面道:“这可是夫人特意吩咐后厨做的。”

    陈颂禾在桌前坐定,归桃也不好再巴着她,于是殷勤地在一旁布着菜。

    “归桃,把这些菜端到院子里的凉亭中,流觞,替我拿青梅酒来。”陈颂禾看着桌上的菜色,不忍就这样享用,美食美酒配美景,那才是人间绝味啊!

    两人依言做了,陈颂禾才终于开始动筷。

    “小姐,这青梅酒虽说不算烈,可也不能多喝。”流觞抱着酒瓶子不撒手。

    “我有分寸。”陈颂禾哭笑不得:“我的酒量还不错的!”

    “您可别说笑了。”流觞有些无奈:“去年新岁时只一杯下肚便抱着夫人哭闹不止,活像个孩子!”

    说完这话陈颂禾才意识到自己已饮下两杯,面上这才躁起来,她迟钝地想:原来陈颂禾的酒量并不好吗?

    只来得及留下这个念头,脑袋便变得昏昏沉沉起来,连带着走路也不稳当了。

    “遭了!还是吃醉了!”流觞一拍酒瓶子,对归桃道:“归桃,你去煮些醒酒汤,我去拿毯子,诶——小姐,不能睡在这里……”

    她将陈颂禾扶起,头微微靠在亭子里的柱子边,确认安全后才赶忙和归桃一道准备去了。

    月光寂静无声,凉色慢慢攀上陈颂禾的脸,风带动她身上的紫色纱裙,在银光下摆动得摇曳生姿。她就这样闭着眼,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渐渐离她远去。

    耳边除了风声一无所有,陈颂禾双手交叠倚靠着柱身,面色驮红,就在意识模糊逐渐沉睡之际,鼻尖却忽而传来一阵被什么东西蹭动的瘙痒之感。

    她皱皱眉嘟囔几句,将脸转过去换了个面儿睡,可那瘙痒感不消反增,速度也越来越快!

    “诶呀!”陈颂禾吼出声来,抬手要将鼻上的异物移开,却意外地抓了个空,她猛地睁开眼来。

    面前蹲着一个手拿树枝的高髻少年,正一脸玩味地盯着她。

    陈颂禾眯了眯眼,觉得这个少年瞧着有些眼熟,“嘶,你长得……好像那个……那个北狄的荼磨啊……”

    她直起身子想要站起来,面前的少年也站了起来,霎时间便高出她大半个脑袋。

    “你——蹲下!”陈颂禾高声命令,语气中竟隐隐带了哭腔:“不许比我高……”

    荼磨得了司马佑安的信,想着来陈府告知陈颂禾查探的结果,翻过院子竟不见一人,走了一时半刻便看见陈颂禾乖巧地睡在凉亭中,闻这味儿像是吃醉了酒。

    他起了玩心,不知怎的便折了院头的梨树枝,在陈颂禾的鼻子前挠起痒来。

    结果这疯婆子!

    荼磨扔掉树枝,决定不跟臭酒鬼计较,也不知道她此刻还听不听得懂话,他想了想道:“府里近几个月来新进的下人不多,表兄查的很快,倒确实有几人可疑……”

    “啊?”陈颂禾歪着脑袋思索:“新进的下人?你要来陈府做下人?”

    “你!”荼磨忍了忍:“不是我,是司马府的下人!”

    “哦!”陈颂禾憨笑着挠头:“原来你要去司马府做下人哪。”

    她的脚步很不稳当,立在原地还能左摇右摆,荼磨深吸一口气,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坐下,认命地再次蹲在她的眼前,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今日来得不巧,你的无礼我全当是因为醉酒所致,若再有……”

    他说到一半竟卡了壳,为何自己总一而再再而三地放纵她?若换作是其他人……若是其他人,早该被他惩治了吧?

    院子外传来脚步声,荼磨对着月色站起身来,瞧了一眼昏昏沉沉的陈颂禾,弯下腰将地上的梨树枝捡起,歪歪斜斜地插在她的发髻上,最后满意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作品,便飞快纵出了院墙。

    流觞拿了毯子回来,见陈颂禾还好好地坐在原地,稍稍松了口气。

    她将绒毯展开,轻柔地盖在自家小姐的身上,这才发现她头上的梨树枝。

    “这是什么?”

    她伸手将那枝梨花取下,花瓣悠悠地落在她的掌心,带来缕缕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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